第十七章 無形的手
2024-09-26 04:47:40
作者: 王強
凌晨四點多鐘,所有的標書都已經製作完畢,放進紙箱裡密封起來,范宇宙也把他獨自躲進另一個房間列印好的最終投標價格單放進信封里封好,只等著早晨開標的時候用了。
洪鈞和菲比在四樓的樓梯口和范宇宙道了別,走下樓去。菲比一等到范宇宙的身影被樓板擋住看不到了,便說了句:「凍死我了!」然後迫不及待一下子撲到洪鈞身上,差點把毫無防備的洪鈞推下樓梯。
洪鈞忙抓住樓梯扶手站穩了,把菲比摟在懷裡,說:「凍壞了吧,我也沒想到他們這兒像冰窖似的。」說著就把手裡的風衣披在菲比肩上。
菲比把洪鈞的風衣推還給他,邊下樓邊穿上自己的風衣,她把所有的扣子都繫上,還把腰帶扎得緊緊的,再把領子豎起來擋住耳朵。洪鈞在旁邊看著,又想起那天在咖啡館外面看見的菲比,禁不住伸手過去攬住了她的腰。
上了計程車,洪鈞把頭放在后座的頭枕上仰著,菲比靠著洪鈞的肩膀。兩個人都一下子感覺疲倦極了,向司機交待菲比家的方位以後,好像都再也沒有說話的力氣,只有握在一起的兩隻手還互相摩挲著。
不久,車停在一個立交橋下的十字路口,洪鈞抬起眼皮向四周看了看,瞥見立交橋下背風的地方有幾個夜宵攤,一群民工模樣的人正圍坐在幾張小桌子旁邊,有的乾脆蹲在地上,一邊吃喝一邊高聲說笑。
洪鈞晃了晃肩膀,把已經有些迷糊的菲比叫醒,菲比支起頭,嘟囔著:「到了嗎?」
洪鈞說:「還沒呢。哎,看看外面那幫民工,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你看他們笑的,連我看著都覺得開心。」
菲比掙扎著轉過腦袋,眯著眼睛看一眼,就又把腦袋重重地垂在洪鈞的肩膀上,嘴裡說:「那你也下去和他們笑去吧,我看你好像和他們挺親的。」
洪鈞用手輕輕拍了拍菲比的額頭,說:「你看人家,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哪兒像咱們,這麼晚還沒到家呢,每天都過得驚心動魄的,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菲比的身子拱了拱,蜷得更舒服些,咕噥一句:「是你不高興,我每天一見到你就甭提多高興了。」
綠燈了,車子慢慢開動,洪鈞把臉貼近車窗,想再仔細看看這幫令他羨慕不已的快樂漢子。放在爐子上的鍋掀著蓋子,呼呼冒著熱氣,每個人手裡端著的碗也都冒著熱氣,就連民工們正在叫喚的嘴裡也都嘶嘶冒著熱氣,洪鈞覺得渾身好像也暖和起來了。
上午九點剛過,才回家沒幾個小時的洪鈞就被手機鬧醒了,洪鈞拿起手機看一眼,是肖彬打來的,他立時從迷糊中完全清醒過來,肖彬是被他派去普發的開標現場打探消息的。
洪鈞一接通電話就問:「肖彬嗎?怎麼樣?」
「剛開完標,沒幾分鐘就開完了,我差點兒來晚了,還算正好趕上。」
洪鈞有些不耐煩,又追問一句:「幾家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肖彬忙說:「一共來了九家投軟體標的公司,其中三家投了咱們的產品,是嘉合系統、創興偉業,還有泛舟公司。」
「泛舟?你怎麼確定泛舟投的是咱們的軟體?」
「唱標的時候念的啊,投標商的名字是誰,投的主要軟體產品是哪家的,投標價是多少。泛舟確實投的咱們維西爾的軟體。」
洪鈞沉吟一聲:「幾家的投標價都怎麼樣?」
電話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肖彬打開他剛才記下數據的紙片,念著:「按投標價從低往高排,嘉合系統排在第二,創興偉業排在第三,前面是一家投科曼產品的公司,他們報的總價最便宜,泛舟公司排在第六,後面三家就都是投ICE的了,也是價格最高的三家。」
洪鈞逕自喃喃地重複著:「二、三、六……」忽然回過神來,想起肖彬還在電話上呢,趕緊說:「沒有宣布有誰的標書被廢標吧?……挺好,二、三、六,咱們的陣型不錯。沒事了,你回公司吧。」
洪鈞放下手機,還在重複著「二、三、六」,很快就又沉沉地睡去。
接下來的幾天,普發集團一直在熱熱鬧鬧地評標。在開標當天,韓湘就被金總直接點將,「空降」到專門成立的「普發集團現代企業管理示範工程領導小組」當了常務副組長,金總掛了個組長的虛名,由韓湘負責具體工作。洪鈞沒顧得上問問韓湘,最終沒用「總指揮」、「副總指揮」這樣的名號是不是他做了金總工作的結果,因為開標當天下午韓湘就率領評標小組的十多個人,幾輛車浩浩蕩蕩地開到京北小湯山的一個度假村開始封閉式的評標了。
評標小組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負責技術,一部分負責商務。負責技術的由姚工牽頭,除了普發自己的人還包括幾個從外面請來的專家,北京這地方精英薈萃,那麼多的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外腦」多的是。商務部分由韓湘本人牽頭,人數不多,都是普發自己的人。
普發忙活開了,洪鈞這邊倒平靜下來,甚至顯得有些清閒了。洪鈞給范宇宙打過一個電話,問他為什麼最後一刻決定以泛舟公司的名義來投維西爾的軟體,而沒用泛舟來投ICE。范宇宙打著哈哈,說自己其實沒考慮那麼多,最後關頭慌亂之間就這麼投了,反正三家公司都是他自己的公司,沒什麼區別。范宇宙倒是興致勃勃地邀請洪鈞一起吃個飯,說頭一次給洪鈞打電話就提過,結果洪鈞沒給面子,現在已經這麼熟了應該可以了吧,最後還專門提到也請洪鈞把菲比叫上一起來,他這最後一句話讓洪鈞下決心再一次地推辭了。
洪鈞幾乎每天都會在晚上和姚工通一次電話,聊聊評標過程中出現的各種情況。姚工是真心希望洪鈞和維西爾能贏得這個項目,因為他覺得這樣才能確保項目獲得成功。洪鈞起先不免擔憂姚工的傾向性太過張揚,明顯的傾向性反而會讓他的影響力打折扣,但很快洪鈞就放心了,姚工其實很老練甚至是狡猾。洪鈞想,這大概和姚工喜歡歷史有關吧,他看了那麼多爾虞我詐的東西,雖然不齒,但也不知不覺間浸淫到幾分了。
洪鈞沒有主動給韓湘打過電話,倒是韓湘每隔一兩天就會打過來一次,雖然韓湘每次都說洪鈞可以隨時和他聯繫,但洪鈞還是想緩一緩,他不想讓頭一次操辦這麼大項目的韓湘感到洪鈞在給他壓力。
一個星期以後評標結束,評標小組也就結束了在度假村里甜蜜舒適的日子,回到各自崗位上去了。
聖誕前夜,快下班的時候,洪鈞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洪鈞一看,原來是韓湘又打來了。
洪鈞剛問候一聲,韓湘已經直入正題:「洪鈞,下午剛開了總經理會,主要商量了軟體項目的事。」
洪鈞的心跳驟然加快,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他立刻坐直身子,但語調仍然很平靜:「哦,是嘛?有什麼可以稍微透露一下的?」
韓湘的思路一貫嚴謹,表達周密,他不緊不慢地說:「我先匯報了評標的情況。是姚工整理的技術部分的評標結論,投你們維西爾的三家和投ICE的那三家,技術部分都沒什麼問題,當然標書其實都是你們和ICE這些原廠商寫的,投標商只是在上面加了個殼兒。你們兩家的技術方案都寫得很不錯,ICE在產品功能的說明上更清晰,你們在項目實施方法和培訓服務上考慮得最全面,也把產品的特色和優勢充分體現出來了。技術評分,投科曼產品的那三家都比較低,方案不怎麼樣,連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外行都看出來了。他們方案里居然還有不少內容用的是繁體字,估計是北京的和香港的團隊各做了一部分,可花不了幾分鐘就能整合好的東西怎麼都沒顧上呢?哎,對了,我的商務小組裡有人說現在科曼正亂著呢,香港人和大陸人打起來了,是嗎?」
洪鈞先是「嘿嘿」笑一下,沒再順著韓湘的話題接下去,他不想聊科曼的事,韓湘剛才說的他早已經從姚工那裡知道了,但不好打斷,更不能顯出不耐煩,洪鈞說:「科曼一直是這個德性。那技術上還有什麼結論?」
韓湘言歸正傳:「結論就是剛才說的那些。不過今天開會的時候,柳副總倒是很不客氣地提了一條,他說他還是強調以前就提過的那個觀點。科曼軟體的財務功能太弱,只能叫做會計軟體,不配叫做財務軟體,記帳用還湊合,但是成本管理和集團化科目匯總等幾個方面的功能都太弱了。」洪鈞心想這柳副總的態度很強硬啊,不知道他會如何攻擊維西爾。韓湘接著他的思路說:「商務部分我以前都和你聊過,今天主要是向金總匯報了一遍。投你們產品的三家排在二、三、六,投科曼的三家排在一、四、五,投ICE的三家價格都很高,排在七、八、九。你提過幾次的范宇宙,很有意思,他不是用三家公司的名義分別投了你們三家的軟體嘛,他這三份標書的價格分別排在第五、第六和第七,位置占得很不錯啊。」
洪鈞其實一直在琢磨范宇宙這個胖子的確是獨具匠心,他投維西爾的價格比維西爾的另外兩家代理都高;他投科曼的價格也比科曼的另外兩家代理都高;ICE採取的是高價競標策略,而他投ICE的價格卻比ICE的另兩家代理都低。簡言之,便宜的裡面他最貴,貴的裡面他最便宜,妙啊!
韓湘似乎猜出洪鈞在想什麼,他說:「你是不是也覺得范宇宙這陣型布得不錯?等你聽完我下面說的情況你就更得佩服這傢伙了。整個會上金總沒怎麼說話,更沒表態,但他在開會之前專門和我交了底。」
洪鈞的手機都把他的耳朵壓痛了,他不想漏掉一個字。韓湘如此沉穩地講了半天,洪鈞已經確信他這通電話不會帶來什麼壞消息,心情雖然輕鬆了一些,但他仍然高度關注普發決策層的一舉一動。洪鈞沒出聲,生怕把韓湘引到別的話題上去。
韓湘有些神秘地說:「上午老闆找我,說這些天淨是找他提軟體項目的事的,上邊也有人給他遞條子、打招呼。軟體預算一千多萬,整個項目大概三千萬,全都盯上了。金總說他壓力還挺大。」
洪鈞的心乍又收緊,試探道:「金總可得頂住,軟體這種項目絕不能拿來送人情啊。」
韓湘笑了:「跟金總時間長了,我相信他心裡有數。他告訴我,問題不大,這次的錢全是普發自己出,當初曾想過報到部委裡面立個項,要些資金支持,現在一想幸虧沒去弄,不然這事可就不能自己說了算了。自己的錢、自己的項目,金總的口氣就硬了,方方面面的人打招呼也只能說是請關照一下,不敢明確提要求。金總也說了,這軟體項目畢竟是個高科技的工程,也就你們幾家能做,有些人看著眼饞,也只能恨自己手不夠長,頂多盼著能分一杯羹就不錯了。金總還開玩笑說,要是普發想再蓋個新樓可就沒這麼簡單了,連壘豬圈的都敢托關係找上門來。」
洪鈞一下子想起普發大樓的那個極不協調的台階和大門,不知道那回究竟是壘什麼的憑關係承包到的項目,不覺暗笑。
韓湘這次肯定沒猜到洪鈞的思緒飄到哪兒了,仍自顧自地說:「不過還是有幾家的確得關照一下,想辦法從項目里切出一些不太關鍵的、他們又能上手的,分給他們做一下,哪怕乾脆就是讓他們再倒一下手賺些錢,面子上過得去就算行啦。金總只是這麼一提,具體的就得我來操辦,到時候你得好好幫我拿拿主意。」
洪鈞應道:「這事得和將來中標的公司來定,誰中了標成為總承包商,你就讓他切出一些交給那幾家關係戶做就行了,軟體廠商一般不會參與這些。不過如果中標價太低,總承包商恐怕就沒有太多利潤空間來運做這些嘍。」
韓湘立刻說:「就是啊,所以我們不打算讓投標價格太低的那幾家中標,最低價中標看似簡單公平,可他的價格壓得太低,什麼都操作不了,那些該照顧的他也無能為力,今後我們這個項目反而會遇到麻煩。所以我剛才說那個范宇宙功夫老到啊,他報的價就很合適,估計他都留出這些空間了。」
洪鈞忙試探道:「那看來ICE也很精明啊,他們的三家代理就都清一色報高價,最高的三家都是ICE的。」
韓湘不以為然:「我倒覺得他們的初衷不是這個,招標時公布的評標規則就是綜合考評最高分的中標,而不是最低價的中標。ICE就是看中了這一條,他們想把合同簽得越大越好,所以那三家的投標價高,是因為ICE報的軟體價格本身已經很高,而不是那三家給自己留出了足夠的操作空間。另外,ICE可能也是太自信了,覺得他們朝中有人啊。」
洪鈞明知故問:「你指的是?」
「你肯定知道我指的是誰,柳副總唄。我給你打電話就為了說這個,想讓你有個思想準備,這個項目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定不下來。」
洪鈞的料想得到了證實,他並不覺得意外,也談不上失望,說:「嗯,你說,我聽著呢。」
韓湘就乾脆挑明:「柳副總在下午的會上明確談了他的看法,他列了幾條理由,結論就是應該選ICE的軟體,至於在投了ICE產品的三家投標商里選誰,他說他沒有意見,選哪家都可以,不過最後補上一句,說咱們普發總不能選最貴的吧,招了半天標結果招了個最貴的就太說不過去了。看來那個范宇宙也沒少做柳副總的工作,他投ICE的不就正好排在第七嘛,比另兩家投ICE的都便宜。」
洪鈞有些著急,他儘量克制著自己,問道:「柳副總有沒有說他對維西爾是什麼意見?金總怎麼表示的?」
「柳副總很有意思,他明確表態說科曼的軟體不行,又明確說ICE的好,可就是一句都沒提你們維西爾。至於金總,我剛才不是說了嘛,金總對什麼都沒表態。不過我心裡有數,金總對你們維西爾,其實就是對你本人,印象非常好,我想其他幾個人也都看明白了。」
洪鈞也相信金總應該對自己印象不錯,如果金總沒有其他的考慮因素,他在主觀上傾向於維西爾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洪鈞也估計到了,這種大型項目的最後決策,金總一定要爭取領導班子的一致通過,金總不僅不會出什麼力排眾議的風頭,甚至只要決策層有一個人有不同意見,他也不會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規矩來強行表決通過。這次的軟體項目畢竟風險不小,金總又沒有什麼切身利益牽涉其中,他絕對犯不上由個人來承擔責任。項目如果大獲成功,自然是他一把手領導有方;項目一旦出了問題,也是整個領導班子集體做的決定,大家都沒有經驗嘛,不管怎樣他金總都絕對安全。而且這個軟體項目也沒有什麼不可遲延的時間表,意見暫時統一不下來,就先擱著吧。
洪鈞這麼想著,對韓湘說:「估計柳副總也是看出金總對我們維西爾印象好一些,所以他才閉口不提我們,反正他對ICE的傾向性已經很明確地表達了嘛。我感覺金總不會急於表態,他大概也不會急於張羅表決。你剛才說得對,維西爾和ICE的這種膠著狀況可能會讓項目先拖一下。你和我都不用急,有時候雙方爭執不下,最後乾脆都妥協,反而選了第三方,這種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事我在項目里不止碰到一次了。好在這回科曼看來機會渺茫,柳副總又那麼堅決地否定科曼,所以估計這次不會出現雙方都退一步、結果選了科曼的情況。韓湘,我的想法是,膠著的時候一定要沉得住氣,以不變應萬變。這種局面下最終獲勝的原因,未必是因為我們做對了什麼,倒可能是因為我們沒做錯什麼。」
洪鈞感覺自己的話怎麼像繞口令,正想再表達得清楚些,韓湘已經瞭然於胸:「對,洪鈞,我也是這麼想的,咱們還是以靜制動吧。我正想跟你說,好好過聖誕、過元旦,等明年再見分曉吧。」
洪鈞剛掛上電話菲比就進來了,她沖洪鈞嫣然一笑:「哎,今天你請我吃聖誕大餐吧。」
洪鈞打趣道:「你怎麼像要飯的似的?我不是說了嘛,等簽了普發的合同我再請你吃大餐,在此之前只能是豆漿、稀粥的標準。」
菲比噘起嘴:「那能不能等喝了豆漿、吃了油條以後,你帶我去教堂看彌撒呀?」
洪鈞拗不過去,只好說:「行吧,先喝豆漿,再去教堂看看有沒有施粥的再要碗粥喝。」菲比這才眉開眼笑了。
轉眼過了元旦,新的一年開始了,這一年的春節來得早,一月底就又要過農曆新年了。俞威原本指望在十二月底以前能夠簽下普發集團的合同,這樣在他初到ICE的頭一個季度里就能抱到個金蛋,足以讓總部的皮特等人對他更加器重和信賴。沒想到項目不像他預期的那麼順利,一直拖過了年,他自己不免氣惱,而皮特更是已經明顯地表露出了不滿,皮特滿心期望普發這個大合同能夠扭轉他的亞太區不盡如人意的業績呢,也就難怪他給俞威臉色看了。可是隨著春節的臨近,俞威的心情又好起來,他想開了,把普發留到新的一年裡來簽,對他其實是件更好的事。如果去年年底簽了,去年的業績固然不錯,可今年的指標就會立刻水漲船高,俞威可不想立足未穩就讓自己面臨太艱巨的任務;另外,過早地簽了普發,人們難免覺得他是撿了洪鈞留下的便宜,一樁大大的功勞無形之中就會被大大地打了折扣。所以俞威覺得現在這樣挺好,把普發留到新的一年,留到他俞威執掌ICE的第一個全年。
晚上剛過六點,俞威就把小丁招呼過來,讓他把自己送到了離亞運村不遠的一家大酒店,今天是范宇宙做東,請俞威和普發的柳副總聚聚。俞威特意吩咐小丁不用在這裡等他,他完事後會自己打車回家。酒店三層有一家很氣派的粵菜館,俞威被領位小姐引到一個包間,已經看見范宇宙迎了上來。
兩人說笑著坐下,沒多久柳副總也到了,大家又是一通談笑風生的寒暄。柳副總屁股剛放到椅子上就問:「就咱們仨?怎麼蘇珊小姐沒來呀?」
范宇宙賠著笑說:「是我和俞總講的,我說今天咱們吃完飯還有些活動,蘇珊小姐在就不好辦了,哈哈。」
柳副總當然明白范宇宙所說的活動指的是什麼,就用手一指范宇宙笑了笑。俞威在一旁說:「是啊,老范有安排,咱們只好客隨主便啦。」
范宇宙轉向俞威:「還是俞總有眼光啊,發現了蘇珊小姐這麼能幹的人才。」
俞威擺著手說:「我只是發現了蘇珊的價值,讓她把潛力發揮出來而已,但咱們柳總才是真正懂得欣賞蘇珊的人吶。」
范宇宙事先定好的菜都擺上來了,三個人便觥籌交錯地忙起來。
正在邊吃邊聊,范宇宙的手機響起來,他忙向柳副總欠了欠身就跑出去接電話。柳副總嘟囔一句:「什麼要緊事?連吃飯都顧不上,還要跑出去接?」
俞威顧不上搭理這些,他趁著范宇宙不在旁邊,忙說:「事情已經辦好了,您女兒在英國的學費就不用操心了。您讓她專心學習,爭取明年考上牛津、劍橋什麼的。」
柳副總一邊夾著菜,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其實真沒這個必要,我就是送她出去學一年英語,沒打算讓她在那兒念大學,她媽放不下心。」
俞威沒有再接著柳副總的話說,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估計過年前普發定不下來了吧?」
柳副總仍舊不看俞威,而是端詳著盤子裡的菜說:「估計夠嗆,金總還沒表態呢,其實當初他真是沒打算太多介入這個項目,就是想讓我來定的,可是上次聽了維西爾的介紹,他就開始對這個項目上心了。他上禮拜又和我私下聊了聊,想做我的工作,我還是那個態度。金總肯定是傾向維西爾的,但我感覺他只是對他們有些好感,但沒什麼特別的考慮,我想拖一拖他就不會堅持了,好感能當飯吃呀?咱們還是前一段那個思路,靜觀其變。」
俞威接了一句:「那就春節以後再說吧。」
柳副總卻說:「明天上午又是這個月的例會,金總估計還會把這個議題拿出來。看吧,也許他明天就不再堅持了呢。」
俞威剛要說什麼,一個服務員忽然推開門進來,范宇宙正站在門外不遠對手機嚷著,冷不防他的一句話已經從門口飄進了包間:「你要是安排不好,壞了事,小心我撕了你。」范宇宙立刻注意到門開了,便馬上轉過身,一邊露出笑臉,一邊掛斷電話走回來。俞威和柳副總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也都沒太在意。
時間已經過了九點,這頓飯都已經吃了將近三個小時,再好的朋友也有聊累了的時候,何況這三位又有誰真正把誰當朋友呢?柳副總剔著牙,一句話不說,只顧養著神。俞威笑著看了看范宇宙,范宇宙便從自己的西裝內兜里拿出了兩張房卡,一張塞進柳副總的手裡,一張遞給俞威。柳副總睜開眼,問了句:「這是?」
范宇宙笑著對柳副總說:「時間還早,著急回家幹嘛?上去休息休息吧。」他又轉頭對俞威說:「你們兩個房間不挨著,我專門讓他們開的是不在同一層樓的,省得咱們幾個人好像集體活動似的太扎眼。」
柳副總直接把房卡揣進兜里,然後站起身來,俞威和范宇宙也就跟著離開桌子,俞威笑著拍了拍范宇宙的肩膀:「哎,老范,今天的又是從哪裡請來的人才呀?」
范宇宙剛要張口就被柳副總打斷,柳副總瞥一眼俞威說:「老俞你怎麼一點神秘感都不要呀?」
俞威忙賠笑說:「我又錯了,那就留著您親自探索吧。」說完三個人已經都笑起來。
范宇宙在前面領著,三個人來到三樓的電梯間,守在電梯口的領位小姐主動替他們按了向下的按鈕,俞威剛要伸手過去改按向上的按鈕,被范宇宙用眼神制止住了。等進了電梯,俞威便問:「剛才幹嘛不直接上去?」
范宇宙笑呵呵地說:「那小姐成天守著電梯,咱們停在幾層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彆扭。」
電梯停在一樓大堂,范宇宙領著他倆又進了另一部電梯,隨即先後按了兩個樓層的按鈕。電梯第一次停下來,俞威沖范宇宙和柳副總晃了晃手裡的房卡,笑著說:「老范你照顧柳總吧,我先去了啊,完事以後咱們在大堂再聚?」
柳副總揮了揮手,說:「不用了吧,就在這兒分手吧,等一下就不要再聚了,明天要是有進展我給你電話。」
俞威便沒再說什麼,出了電梯,回身沖柳副總笑著招手,直到電梯門關上。
范宇宙和柳副總接著坐電梯又上了幾層,然後出電梯走到一間客房門口,柳副總掏出房卡,范宇宙忙接過來打開門。門口牆上插卡取電的槽里已經插著一張房卡,廊燈、衛生間的燈都大亮著,顯然房間裡已經有了人。
范宇宙把門關上,拉著柳副總往裡面走了幾步,就看見在客房的大床上靠著床沿坐著個女孩兒,一身很平常的穿著,一套羽絨服搭在床旁邊的沙發上。窗簾已經嚴絲合縫地拉上,只開了一盞床頭燈,還被女孩兒把亮度調得很暗,電視開著,房間裡顯得昏暗,又有些曖昧。
剛才在看電視的女孩兒一看他們進來連忙站起來,范宇宙正好打開了鏡子上的燈,房間裡頓時亮起來,柳副總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直到現在他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非常苗條漂亮的女孩兒。
柳副總眼裡瞬間閃過的亮光沒有逃過范宇宙的眼睛,范宇宙笑著說:「怎麼樣?那你們二位就聊聊吧,我就不在這兒摻和了。」說完就往門口走。
柳副總也跟到門口,對范宇宙小聲說:「你別管我了,完事以後我打你電話。」
范宇宙特意對柳副總叮囑著:「您別關手機啊,有什麼事我可以給您打手機。」拉開門又補了一句:「也別調成靜音或是振動啊。」柳副總又是點頭又是擺手,等范宇宙的腳後跟剛走出房間就急不可耐地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范宇宙站在門外,嘴裡不出聲地罵了一句,抬手看眼手錶,準確地記下了時間,然後沿著走廊向電梯間走去。
范宇宙下到大堂,走到一扇寫著「員工通道」的門前,推開門走進去,找到消防樓梯,往上走到兩層之間的拐角,站住了。他看了眼手錶,才過了三分鐘,他有些緊張,更有些不耐煩,便不顧身上的西裝,一屁股坐在了樓梯上。又過了五分鐘,范宇宙咬了咬嘴唇,掏出手機撥了柳副總的手機號碼。
手機的鈴聲已經響了三下,柳副總還沒接,范宇宙更加煩躁,心想肯定是已經洗上鴛鴦浴了。范宇宙倔強地等著,讓鈴聲一直響。終於,手機接通了,傳來柳副總懊惱的聲音:「怎麼啦?」范宇宙果然聽見了蓮蓬頭嘩嘩噴水的聲音。
范宇宙立刻用急促的音調說:「我是老范,出事了!聽說一幫便衣剛進大堂,要上電梯了,肯定是來查房的,您趕緊走。」范宇宙緊接著說:「您別管老俞,我這就給他打……」他還沒說完,柳副總已經「啪」的一聲掛斷電話。范宇宙暗笑,自己的小心真是多餘,居然還擔心柳副總會通知俞威,其實這柳副總才顧不上多此一舉呢。
范宇宙從樓梯上站起來,沿著原路走回大堂,縮在一個拐角後面等著。很快,他就看見柳副總腳步匆匆卻又故作鎮定地走出電梯,穿過大堂,出門上了一輛計程車沒影了。范宇宙又看了眼手錶,才過了兩分多鐘。
范宇宙心裡更加緊張,他緊貼著牆站著,撥通了一個手機號碼,壓低嗓音說:「小馬,安排好了吧?小心我撕你。」
手機里傳來小馬的聲音:「大哥,我報過警了,他們就在外面的車裡呢。」
范宇宙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他又看眼手錶,然後對手機說:「好,事兒成了一大半了。小馬,你聽好,再過五分鐘,你把房號告訴他們,記清楚嘍,1405。」最後狠狠地追問一句:「聽見沒有?」
小馬利索地說:「放心,大哥。」
范宇宙把手機揣進西服兜里,從拐角里走出來,站在離總台不遠的地方魂不守舍地翻著贈閱欄裡面的雜誌。過了一會兒,他從眼角瞥見三個身穿皮夾克的人推著酒店的旋轉門進了大堂,大步沖向了電梯間。范宇宙忙看一眼手錶,正好過了五分鐘多一點。范宇宙扔下手裡的雜誌,快步走到酒店門外,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黑色的奧迪A6迅速開了過來,范宇宙拉開門鑽進去,小馬也不等他發話就立刻加油開走了。
范宇宙馬上掏出手機撥了柳副總的號碼。柳副總的手機通了,從雜音能聽得出應該還在計程車上,但柳副總並不說話。
范宇宙心想這柳副總還真小心,便說:「是我,我這裡什麼事都沒有,我說話您聽著就行了。我打聽了,是他們這家酒店自身出了問題,警察這是專門查酒店來了,不是衝著咱們,您放心。」
柳副總還是一聲不吭,范宇宙就接著說:「我沒來得及通知那誰,就是一起吃飯的那個,他可能沒走成,我也不敢打他手機。您接完這個電話就把手機關了,回家也把家裡電話拔了吧。您一定不能接他的電話,誰知道他旁邊是不是正站著警察呢?」
柳副總仍然沒反應,范宇宙又叮囑一句:「您放心,不是衝著咱們來的,您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該怎麼著還怎麼著。」
范宇宙說完,注意聽著手機那邊的動靜,又是像剛才一樣「啪」的一聲,柳副總已經掛斷手機。范宇宙立刻又撥過去,聽到一個女人冷冰冰的聲音:「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候再撥。」范宇宙這才放心地笑了。
小馬在旁邊注意到范宇宙的臉色好了起來,就問:「大哥,這回您出氣了吧?」
范宇宙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哪兒有閒功夫找他出氣?我這全是為了普發那個標,老這麼僵著得拖到什麼時候?我看這下應該能定了。」
柳副總回到家裡,真按照范宇宙的叮囑,立刻把幾個房間裡的電話線都拔下來,老婆覺得奇怪,問他是怎麼回事。柳副總心煩意亂地說這幾天有人四處求他幫忙辦事,他不想在家裡還被他們騷擾到,乾脆拔了電話清靜。老婆提一句說要是女兒從英國打來電話接不到怎麼辦,柳副總沒好氣地說她可以打你的手機嘛,老婆便不再吱聲了。
柳副總一夜沒睡。他一直在想,俞威到底出事沒有呢?聽范宇宙的意思,看來是出事了。只是俞威一個人出事了,還是酒店裡也有其他人卷進去了?起碼自己和范宇宙都平安無事嘛,沒準真是只有俞威倒霉。如果真像范宇宙說的那樣,這警察不是專門沖他們來的,那事情倒是簡單了,無非是虛驚一場,只可惜壞了他的好事。可是那麼大的酒店,怎麼警察就會那麼容易地找到俞威的房間,而他和范宇宙卻都能僥倖躲過呢?如果警察真是要通過找酒店客人的麻煩來找酒店麻煩的話,警察肯定得不到酒店的積極協助,也察看不到監控錄像什麼的,怎麼俞威就那麼倒霉偏被抓住了呢?
柳副總想著想著身上都出了汗,他感覺俞威是讓人給盯上了。會是什麼人呢?范宇宙?不會吧?他們之間哪兒會有這種過節呀,雖說免不了互相算計,但總還是狼狽為奸的時候多嘛,而且怎麼想也想不出范宇宙這麼做能得到什麼好處啊。如果真是有人盯上了俞威,是會就此罷手呢,還是會一而再、再而三?柳副總覺得脖子後面開始冒涼氣,如果有人還想繼續對俞威下手,自己可得和俞威離得越遠越好啊。如果這事真是俞威的對頭乾的,自己要是仍然和俞威綁得這麼緊,他柳副總不就把俞威的對頭也變成他自己的對頭了嘛。
柳副總接著想,越想越不敢想,越不敢想卻又越放不下。俞威會不會把他柳副總、范宇宙也給抖落出來呢?按說不會,俞威要只是個人的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犯不著檢舉揭發別人來立功贖罪,反而是一旦又牽扯出其他人其他事,性質可就變了,從個體變成團伙,從醜事變成案件了。可是俞威的醜事會不會傳出去呢?很可能,那就更得趕緊和俞威劃清界限了,人言可畏呀。
柳副總想到了第二天要開的會,想到了他在軟體項目上的表態,看來他要變一變,應該重新表一次態了。
柳副總正似睡非睡,老婆的手機響了,在英國的女兒像平常一樣在臨睡前給她媽打電話報平安。柳副總睜眼看了看,北京的天已經亮了。對了,女兒後幾年的學費怎麼辦呢?雖然那只是他和俞威之間的一個託辭、一個名目而已,可女兒的學費的確是筆不小的開銷。柳副總轉念一想,這有什麼可操心的,甩掉俞威還有其他公司頂上來嘛,即使這個項目不行,以後還有別的項目嘛,只要他柳副總還在這個位子上,正像俞威那句話說的,女兒的學費應該不用他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