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決戰前夜
2024-09-26 04:47:37
作者: 王強
颳了一夜的風在第二天早晨停了,多日的陰霾被大風吹得無影無蹤,壓在北京城上的灰濛濛的蓋子終於不見了。洪鈞幾乎一夜沒睡,筋疲力盡地進了辦公室,抬起乾澀的眼睛看一眼窗外,不禁叫出聲來,哇,真是難得一見的景色。天空湛藍如洗沒有一絲雜質,視野開闊極了,辦公室位於西北角的缺陷現在也成了優勢,可以清晰地將西面和北面的群山盡收眼底。洪鈞甚至覺得自己依稀看見了香山上的索道纜車,又一想,怎麼可能呢?洪鈞獨自笑了笑,心情非常舒暢。
他坐到椅子上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課,處理信箱裡的電子郵件。很快,他的一番好心情就被一封電子郵件徹底破壞殆盡。洪鈞緊皺眉頭,努力壓抑胸中的火氣,把這份電子郵件列印出來,走到外面給自己倒了杯水,掃視一圈外面的幾張辦公桌,又走到前台,問瑪麗:「菲比還沒到嗎?」
瑪麗立刻站起來,搖著頭說:「還沒到,也沒打電話來,可能還在路上,應該快到了吧。」她看著洪鈞鐵青的臉,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都小得快聽不見了。
洪鈞看她這樣也沒心情向她解釋,而是硬硬地說了句:「等她來了讓她馬上來見我。」說完就轉身回去了,瑪麗嚇得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又坐下。
洪鈞回到辦公室,強迫自己坐下,但再也沒心思看電子郵件或做其他的事,就乾脆雙手抱在腦後,在椅子上仰著,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口,靜等菲比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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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陣洪鈞覺得再也熬不住,正要讓瑪麗打菲比的手機,便聽見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停了一下,估計是瑪麗叫住菲比說了什麼,隨即腳步聲又響起來,直奔洪鈞的辦公室,很快,菲比出現在了門口。
菲比的臉色紅潤,亮亮地閃著光澤,一雙大眼睛也亮亮的看著洪鈞,臉上浮現的是昨晚在咖啡館外終於守到洪鈞時的那種微笑,甜蜜而滿足。慢慢地她的微笑僵住,眼神也黯淡下來,眉頭皺緊了,菲比看清了洪鈞正像個凶神一樣地瞪著自己,等弄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菲比這才真害怕了,她從來沒見過洪鈞的這副樣子。
菲比戰戰兢兢地走近洪鈞對面的椅子,一隻手摸到椅子靠背,慢慢地剛要坐上去,冷不防洪鈞陰沉地說了一句:「你幹的好事!」菲比的重心將將放到椅子上,被洪鈞這句悶雷似的話嚇了一大跳,驟然失去平衡差點摔在椅子上,她趕緊撐住再勉強站直,抬手把滑到眼前的頭髮捋到耳朵後面,臉色蒼白地望著洪鈞。
要在平時,洪鈞肯定被菲比的狼狽窘態逗樂了,他的心也會早就軟了下來,但洪鈞此刻強制自己繼續扳著臉,冷冷地瞪著菲比。過了一會兒,洪鈞抓起剛列印出來的電子郵件扔給菲比,說:「你自己看看!」
菲比忙接過那張紙看起來,似乎看完了就抬起頭,洪鈞又惡狠狠地說:「背面還有!這種垃圾,不配浪費我兩張紙!」
菲比忙把紙翻過來繼續看,然後再次抬起頭,氣鼓鼓地說:「這個Lucy怎麼像條瘋狗一樣呀?!她也太……」
洪鈞毫不客氣地打斷菲比:「你少說別人。我先問你,誰是你的經理?」
菲比怯生生地沒敢回話,只是把手抬到胸前,無聲地把食指伸出來向洪鈞指一下馬上又縮了回去。
洪鈞被菲比的舉動弄得心裡暗笑,但臉上沒有絲毫緩和,繼續質問:「我再問你,你英語怎麼樣?」
菲比一頭霧水,猜不透洪鈞是什麼意思,只好說:「湊合吧,不太好,也就夠用吧。」
洪鈞被菲比的話弄得火氣又上來了,他大聲問:「夠用?夠怎麼用?你能用英語打官司嗎?你能用英語吵架、罵人嗎?」
菲比被打懵了,愣愣地搖搖頭。洪鈞一下子爆發出來,他指著菲比手上的紙,幾乎是吼著說:「那我問你,Lucy讓李龍偉去上海出差的事,輪得到你直接找Lucy說嗎?你憑什麼用電郵和Lucy打仗,和她打這種筆墨官司?」
菲比總算明白過來,滿臉委屈,又急又氣地說:「我哪裡和她打仗啦?我聽李龍偉一說我當然著急啦,普發寫標書這麼緊張,哪還能去出差?」
洪鈞聽到菲比居然還在辯解,更是火冒三丈:「用得著你和她講嗎?李龍偉當時就告訴我了,我和Lucy講一下就能解決,輪得到你嗎?!」
菲比更委屈了,噘著嘴說:「我怎麼知道嘛……昨天晚上我聽李龍偉一說就急了,你又在跟韓湘談事呢,我就趕忙給Lucy寫了封郵件。」
洪鈞也不由得生李龍偉的氣,自己已經告訴他不用管了,自己會負責和露西溝通,這個李龍偉還和菲比嘮叨什麼呢?看來李龍偉對露西非常不滿,總得找個人傾訴,可偏偏找的是菲比。
洪鈞抄起桌上的電話機在空中比劃兩下,又拿出手機對菲比揮動著:「公司給每個人桌上配的電話是幹什麼用的?公司每個月給你報銷手機話費又是為了什麼?嗯,為什麼不在電話里談?為什麼偏偏要用你詞不達意、狗屁不通的英語來寫這種白紙黑字的東西?」
洪鈞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他不該說什麼「狗屁不通」的。他見菲比的臉紅了,眼圈也紅起來,趕緊緩和下來說:「英語不是你的母語,是外語,你寫出來的並不一定是你要表達的意思。同樣,英語也不是Lucy的母語,對她也是外語,她理解的就更不一定是你要表達的意思。電郵本身就不是一種很好的溝通方式,不像電話,你說出第一句還可以根據對方的反應再決定如何說第二句。但電郵不一樣,你不知道人家看完你的第一段會怎麼想,即使知道也晚了,因為你的第二段已經寫上去發給人家了。所以電郵最適合用來做什麼?下戰書!最後通牒!有些美國人把發電子郵件說成是『throw email』,『扔電子郵件』,這個『扔』字非常形象,就像兩軍對壘,互相往對方的戰壕里扔手榴彈。」
菲比嘴裡嘟囔:「我沒有對她宣戰呀,我就是想請她不要調李龍偉去上海,是Lucy她自己神經過敏,還寫了這麼一大通莫名其妙的東西。」
洪鈞又開始不耐煩了:「你怎麼還不明白呀?你不要講你本來是什麼意思,你要看看Lucy把你的話理解成了什麼意思。你再看看她是什麼時間給你回的郵件?」
菲比看一眼手上的紙,笑了:「昨天夜裡零點二十五分。那時候咱們正喝永和豆漿呢。」
洪鈞沒好氣地打斷:「你少提那個。我敢斷定,她昨晚上沒幹別的,全用來給你回這封郵件了,你看她寫了多少,對你的郵件逐字逐句地辯駁、反擊。她現在肯定正等著你或者我再找上門去和她接著打呢,她還專門抄送給了傑森和Roger,要讓大家都來替她主持公道。這種你來我往的筆墨官司,是不是內耗?本來很容易解決的事情,讓你一下子把矛盾挑起來,現在可就難辦啦。」
菲比這下慌了,不知所措地問:「誰知道Lucy現在就到更年期啦。那你說怎麼辦呀?」
洪鈞「哼」了一聲:「怎麼辦?你惹的麻煩,還不是得我給你擦屁股。」
菲比的臉「騰」地全紅了,好像連耳朵和脖子都紅了,咬牙切齒地說:「真不文明。」
洪鈞也自知忙中出錯又口不擇言了,但已顧不上這些小節,繼續教訓:「你記住,以後整個北京辦公室的人都要記住,同一個辦公室內不許打內線電話,有話走過去當面說;找上海和廣州維西爾的,儘量打電話,除非有文件要用電郵發,否則儘量少用電郵;最後,如果發郵件給其他部門的經理或者傑森,無論是直接發還是抄送,都必須事先讓我過目。」 然後想了想,才沒好氣地說:「沒事了。」
菲比站起來,低聲說:「那我出去了。哎,今天晚上咱們去哪兒吃飯?」
洪鈞狠狠瞪了菲比一眼,一揮手,不再說話。菲比噘起嘴,失望地嘆口氣,轉身走了。一出洪鈞辦公室的門,她的表情又恢復了常態,好像什麼都沒發生,嘴裡居然哼起了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洪鈞正在盤算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面,暗自念叨著準備在電話里對露西的說辭,桌上的電話響了,洪鈞接起來,是傑森的。傑森在電話里又讓洪鈞吃了一驚,他突然要在明天開經理層會議,洪鈞必須馬上跑到上海去。儘管洪鈞再三陳情仍無濟於事,在傑森眼裡十個普發也不如他召開的會議重要,可能傑森根本就對洪鈞撲在普發項目上不以為然,那是銷售該做的事嘛。洪鈞想起了傑森用來拒絕參加亞太區會議的理由,可是洪鈞沒有老婆,不能藉口老婆生病而不去,洪鈞不禁羨慕傑森,他忽然體會到有個老婆的好處了。掛上電話洪鈞苦笑一下,去上海也好,自己不是剛教訓過菲比有話最好當面講嘛,現在好了,他可以當面和更年期提前的露西打交道了。
兩天後的早晨,洪鈞又是疲憊不堪地走進了自己的小辦公室,他把自己摔在椅子上,連筆記本電腦都懶得打開,反正頭一天晚上剛和傑森等人分手,諒他們一夜之間也搞不出什麼新動作。洪鈞用手撐著腦袋,養養神。頭一天閃電般的上海之行眨眼就過去了,他又坐在了這間小辦公室里。這種時空變幻讓他有些糊塗,究竟昨天是一場夢,還是此刻還在夢裡。
往常是打計程車上下班,昨天是把飛機當計程車打著上下班。洪鈞坐的是早晨七點的飛機,一切順利,可是等他趕到維西爾上海位於南京西路上的辦公室還是比十點鐘晚了一些。不過洪鈞很快就發現他並沒有錯過什麼有價值的內容,因為傑森還在喋喋不休地大講他當年在台灣的豐功偉績,如何把一家公司的銷售額在很短的時間裡翻了很多倍。
洪鈞到現在還想不出來昨天的會議究竟達成了什麼成果,傑森等人都是神侃的高手,一直天馬行空、雲裡霧裡的,弄得洪鈞這個來自天子腳下的「侃爺」都不好意思開口。慢慢的洪鈞覺出不對了,他發現自己成了眾矢之的。會議的主要內容是討論明年各個地區的銷售任務,洪鈞意識到其他人都很默契地要把他舉到火堆上去烤。維西爾北京這麼弱的團隊、這麼差的基礎,他們都視而不見,非要讓洪鈞承擔全公司銷售指標的一半還要多,理由只有一個,維西爾北京現在有你洪鈞了嘛。
洪鈞沒有爭辯,他只是靜靜地聽,他心裡清楚亞太區的科克還沒把明年中國區的指標分配到傑森頭上,而洪鈞關心的並不是維西爾北京在整個維西爾中國公司里分攤的比例,而是北京要承擔的銷售指標的具體數值。上海的羅傑和廣州的比爾一再給洪鈞戴高帽,乍一聽都是讚許吹捧,可稍微琢磨一下就會發現裡面充斥著冷嘲熱諷。
向洪鈞發難的領軍人物當然是露西,菲比的那封電子郵件已經被特地列印出來放在每個人的面前。讓洪鈞稍感意外的是蘿拉,自忖和她往日無冤近日無讎啊,結果蘿拉也專門準備出來一份三個辦公室在過去兩個月里的費用花銷對照表,洪鈞負責的北京確實比上海和廣州的人均費用高出不少。洪鈞雖說沒想到蘿拉也跳了出來,但面對她的攻擊心裡卻很坦然。洪鈞沒有超出他的權限審批任何一筆費用,至於每筆錢該不該花,該花多少,本來就應該他說了算。
除了洪鈞,對所有這些一概不表態的還有另一個人,就是傑森。在整個會議期間洪鈞最留意的就是傑森,傑森對其他人投向洪鈞的明槍暗箭統統不作反應,既不支持也不反對。洪鈞還發現,不僅是對他洪鈞如此,傑森對其他人之間的分歧或爭鬥也都如此,他從不當著雙方的面做裁判。洪鈞一直在琢磨傑森的招數,直到他坐在回北京的晚班飛機上才一下子豁然開朗。傑森就好像是一隻手的手掌,而洪鈞、羅傑、比爾、露西和蘿拉就是那五根手指。手掌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任意兩根手指之間都在爭鬥,這樣每根手指都不得不竭力依附於手掌以求獲得手掌的支持,而手掌則會在私下對每根手指進行一對一的安撫和籠絡,暗地對爭鬥加以鼓動和挑唆,但不會在公開場合表露對某一根手指的好惡。洪鈞坐在機艙里旁若無人的笑起來,難怪「首長」和「手掌」聽起來是一模一樣的啊。
洪鈞正閉著眼睛回味頭一天的上海之行,桌上的手機響了,洪鈞拿起來看了眼來電顯示,是從國外打來的,便下意識地用英語問候一句。
手機里傳出來的是濃濃的澳洲腔:「你好,我是科克,還好嗎?」
洪鈞愣了一下,自從在新加坡和科克那次長談之後,他們之間就再沒有過任何單獨聯繫。手機的通話質量不太好,聽著科克的澳洲腔就更覺吃力,洪鈞剛想請科克打自己桌上的固定電話,又馬上改變主意。科克可能是有意不打公司電話的,因為他不想經過前台的瑪麗轉接,洪鈞想到這兒更覺得科克是個很細心很周密的人。
洪鈞站起身關上門,然後面帶微笑熱情地衝著手機說:「科克,我很好,好久沒有聯繫了。」
科克呵呵地笑:「是啊,因為你和我本來就不應該經常聯繫的嘛,尤其不應該私下裡單獨聯繫,否則我們的朋友傑森該不高興了。呵呵。」
洪鈞不好說什麼,只得沒話找話地問:「你現在在哪裡?雪梨還是新加坡?」
「雪梨。我昨天剛結束了一次很長的旅行,回到家的感覺很不錯。我聽說你昨天也是出差剛回來,所以給你打電話問候一下。」
洪鈞本來只是隨口一問,對科克的回答並沒在意,但科克吐露的「聽說」二字引起了洪鈞的好奇,他會是聽誰說的呢?看來科克對洪鈞和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動向挺了解嘛。洪鈞想著,嘴上應道:「是,我昨天去上海了,傑森召集了一個經理層會議。」
科克笑了:「那一定是個很有意思的會議吧?」
洪鈞也陪著笑了一下,說:「主要是討論明年的業務計劃,比如銷售指標。」
科克沉吟了一聲,接著問:「說說你的感覺,這是你頭一次參加維西爾中國的這種會議吧?」
洪鈞謹慎地回答:「是。而且是前天才通知我要開會的,我沒有時間準備,所以主要是聽,聽傑森和其他人說。」
科克又笑了:「就像你上次在新加坡的時候那樣,當了一個聽眾?」洪鈞對著電話笑了一聲,正不知如何接話,不料科克忽然直截了當地說:「我給你打電話就是要對你說,不要把那些放在心上,不要灰心。我會支持你。」
洪鈞心裡一驚,脫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科克輕快的語氣里透著幾分自得:「凡是我應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洪鈞的大腦飛速運轉,他把昨天到會的所有人像走馬燈一樣地在腦子裡捋了一遍,會是誰這麼快就向科克報告了呢?他首先排除掉自己和傑森兩個人,會議室里當時在場的還有羅傑、比爾、露西和蘿拉。那間會議室的隔音確實很不好,但堂堂的科克不會安插個什么小人物在外面偷聽的,而且科克這麼快就打電話過來,肯定不是什麼人無意中一點一滴透露出去的,那可能要很久才傳到科克耳朵里。
科克已經又開口了:「你不用猜測在你們中間還有誰也是我的朋友。你放心,第一,這個人不知道我要和你聯繫;第二,將來我一定會告訴你這個人是誰,我不會讓你覺得不舒服。」
洪鈞再吃了一驚,這個科克開始讓他暗自欽佩了,但是科克的手段和心計也已經讓洪鈞稍稍有些不舒服。洪鈞不能再多想,他得搭腔了,就轉了個話題:「我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普發集團的項目上。」
科克很有興趣地說:「好的,我正想聽你說說普發的項目,可以給我多介紹一下嗎?」
洪鈞心想,還好,你科克起碼還無法從別人的嘴裡打聽到普發的項目,說明北京辦公室尚沒有你的人。洪鈞便把普發的情形大致向科克說了說,雖然在普發項目上科克和亞太區都幫不上什麼忙,但這種溝通總是很重要的。
科克沒有插話,仔細地聽完之後說:「我相信你的能力,尤其是你的判斷。我要對你說的是,不要太急於證明你自己,我們還有時間;另外,不要理睬那些人發出來的噪音。你知道嗎?有一種很容易的做法就可以讓他們都閉嘴。」
洪鈞笑著說:「我不知道。」他估計科克又要來個什麼澳洲風格的幽默了。
科克很嚴肅,把一句話清清楚楚地送進了洪鈞的耳朵里:「當你變成他們的老闆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們全都閉嘴了。」
洪鈞掛斷手機以後,科克的這句話還在他的腦海里縈繞,揮之不去。實際上,在後來的很多天裡洪鈞都常常想起這句話,他在想這是科克對自己的誘惑還是承諾呢?是給自己的壓力還是動力呢?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其實都是一回事。
又過了兩天,已經是十二月十四日了,將近一個月沒日沒夜的辛苦勞作,李龍偉總算帶著投標小組在晚上完成了所有投標用的方案書。洪鈞已經和傑森在電話里把投標用的價格定了下來,他發現傑森這個老闆也有可取之處,他要什麼折扣政策傑森就給他什麼折扣政策。
洪鈞這段時間忙活的另一項結果,是找到了三家系統集成公司來代理維西爾在普發項目中投標,一家是范宇宙旗下的公司,但具體會是哪家還不知道,另外兩家都是以前和維西爾曾有過合作,關係還不錯,只是他們和普發的關係好像都一般。
洪鈞最後一次在電腦上把標書的重點內容審查了一遍,就吩咐菲比可以發給那兩家系統集成公司了,但叮囑她此刻還不要發給范宇宙。菲比之前早已把包括授權書等商務文件的正本做好送到那兩家去了,洪鈞也把該給范宇宙的這些商務文件壓著不讓她送。菲比用電子郵件把最終的投標方案書和價格清單給那兩家發了過去,又打了電話確認收到之後,來向洪鈞交差。
洪鈞看了看表,快八點了。菲比有些著急,提醒說:「他們每家收到咱們的方案書,都還要花時間和他們的其他部分整合一下,還要再列印、裝訂,弄出一式四份的正式標書。明天一早就得去交,再晚的話,范宇宙那邊該來不及了。」
洪鈞輕鬆地說:「不用急,反正他們誰都得熬個通宵,再等等。」
菲比還是不放心:「你還等什麼呢?咱們該做的都做完了,現在也不會再有任何修改了,給他們也發過去唄。」
洪鈞說了句:「我是怕他們修改。」看菲比還愣著,就只好解釋說:「我對那兩家比較放心,但我對范宇宙不放心,他自己明確講過他會用三家公司的名義分別投ICE、科曼和咱們的產品,也就是說,他手裡就會有這三家的方案書和報價。我沒想從他那裡打聽別人的報價,但也得防著他把咱們的東西透露給ICE和科曼。」
菲比說:「你要是這麼不放心他,當初幹嘛要讓他代理咱們的產品呢?那胖子多煩人呀,上次我送他出去,電梯都來了他還拉著我手不放。」菲比說著就用左手使勁擦著右手的手背和手腕,好像范宇宙上次留下的痕跡還在似的。
洪鈞聽了覺得一陣彆扭,像眼見自己心愛的東西被別人用過又還回來一樣,就又在心裡恨恨地對范宇宙的母親的母親打了招呼,但嘴上卻不動聲色地解釋:「范宇宙有能量,他能在很短時間裡和普發的人混得那麼熟,咱們找的另外兩家代理都比不上他。咱們做普發項目一直都是從正面做的,任何私下的暗地裡的東西都沒搞。並非普發里就沒有人想搞,人家是不敢和咱們搞,這些都得靠范宇宙到時候具體操辦了。」
菲比又問:「那到底什麼時候把標書給他們呀?總不能拖得太晚,最後人家都來不及了啊。」
「只能儘量拖了,等一下先把技術方案給他們,即使他們把一些核心內容透露給ICE或是科曼,ICE和科曼也來不及改他們的技術方案了。至於價格嘛,能多晚給就多晚給。」
洪鈞剛說完,手機響了,洪鈞看眼號碼就對菲比擠了下眼睛:「喜歡你的人來了。」然後接通手機笑著說:「老范,我還在公司呢。」菲比一聽原來這個所謂「喜歡你的人」竟然是范宇宙,氣得狠狠瞪了洪鈞一眼。
范宇宙沖洪鈞大聲喊著,連坐在對面的菲比都能聽得見:「老洪,你可真沉得住氣呀,我這裡急等著你的標書吶,趕緊發過來我們好列印裝訂啊。」
洪鈞笑著解釋:「還差一點兒,就快好了。老范你放心,一定耽誤不了,他們待會兒弄好我就馬上親自送過去。」
范宇宙又說:「還有啊,我上次不是給了你兩家公司的名字嘛,讓你一家一份給我做好授權函的,你呀,再給我的泛舟系統集成有限公司也做一份授權函。我現在還沒想好究竟用哪家來投你們的產品,我是一顆紅心,三種準備啊。」
洪鈞覺得有些意外:「你當初不是決定用泛舟來投ICE的嗎?我看你不是一顆紅心,你是有三顆紅心,典型的三心二意。」
范宇宙好像根本不在乎洪鈞對他的調侃,哈哈笑道:「我還沒想好,ICE和科曼也都是給我的這三家公司各做了一份授權函,我可能得在最後一分鐘才能定啊。」
洪鈞一聽范宇宙不再確定用他自己的泛舟公司代理ICE的產品,隱隱覺得這是個好的信號,他不動聲色地說:「那行吧,我們就再做一套授權文件。這些文件都要原件正本,電子郵件、傳真都不行,等一下我連同標書一起給你們送過去吧。」
范宇宙沉吟片刻才說:「哎呀,那也太折騰你了嘛,你何必親自跑呢?我可以派人去取一下就行了嘛。」
洪鈞堅持:「沒事,我也該去你那裡拜訪的嘛。我本來就已經安排好了等一下過去,反正你的那兩家公司的授權文件正本我們也要送過去的嘛。」
范宇宙聽洪鈞的口氣是主意已定,就說:「那好吧,你可要儘快趕過來啊。你要是過來晚了,明天我可只能投ICE和科曼啦。」
洪鈞掛斷手機,問菲比:「李龍偉他們都撤了吧?」
菲比笑了:「剛才一轉眼就都沒影了,這些天把他們幾個累慘了。你知道他們私下裡管你叫什麼?叫你『表叔』!因為你一見他們就說『標書』、『標書』,他們就說乾脆認你當他們『表叔』得了,求你別催標書的事了。」
洪鈞開心地笑起來:「哎,你今天晚上想不想和我再熬個通宵?」
菲比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想啊想啊,我早準備好了。」
洪鈞逗她:「可咱們這次熬通宵的地方你恐怕不太喜歡,范宇宙會一直陪著咱們。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菲比噘起嘴:「早猜到了,你剛才在電話里不是已經定嘛。唉……我可真命苦啊。」
洪鈞吩咐:「你先按剛才范宇宙講的,給他的泛舟公司也做一套授權函,然後把標書文件都存到一個移動硬碟里準備好,咱們十點鐘出發。哎,對了,你去搞些吃的來吧。」
范宇宙在北京可以稱得上是狡兔三窟了,洪鈞和菲比按著他說的地址,又不停地用手機請他指示方向,總算摸到了他位於城西航天橋一帶的一處辦公地點。這是一座四層高的土裡土氣的小型寫字樓,一看就是從國有企事業單位以前的那種老舊辦公樓改裝的。到了門口,保安早已經下班,大門洞開,洪鈞打量一下,確定這樓里是沒有電梯的,便拉起菲比的手,順著樓梯爬上了四樓。
他倆沿著四樓的樓道,很容易就找到了范宇宙的那幾間辦公室,因為只有那裡還燈火通明。等他們快走到門口了,洪鈞想放開菲比的手,卻被菲比緊緊攥著,洪鈞扭過頭瞪了菲比一眼,又朝門口努了努嘴,菲比才做個鬼臉,鬆開了手。門口沒有任何牌子,根本看不出是什麼公司。洪鈞敲了敲敞開的門,范宇宙在裡間答應一聲,很快走了出來。
洪鈞第一眼看到范宇宙就發覺與他上次見到的那個相比簡直換了個人。范宇宙穿的是件黑色的中式小棉襖,敞著懷,露出裡面的毛衣,下面是條像絨褲似的運動褲,腳上蹬著一雙厚厚的毛絨拖鞋,就像是住在四合院裡的老北京,半夜剛到外面上了趟茅房回來。范宇宙咧開大嘴笑著和洪鈞握手,一眼看見菲比正站在洪鈞身後,就立刻搶上一步和菲比握手,一直拉到沙發上請他們坐下才放開。
洪鈞忽然感覺有些冷,起初以為是范宇宙的齷齪讓自己打了個寒顫,但馬上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原來是這房間裡太冷了。他掃一眼房間裡忙碌著的幾個人,都是一身厚重的打扮,牆上掛著個空調,卻還蒙著防塵罩,看來范宇宙真夠精打細算的,要麼當初買的只是夏天用的「單冷」空調,要麼雖然買了「冷暖」空調卻捨不得開。洪鈞看了眼菲比,菲比也正看著他,嘴唇好像抖了一下。他倆的風衣在坐車和爬樓梯的時候都一直拿在手裡,實在不好意思都進了房間反而要把風衣穿上,洪鈞只得把風衣嚴嚴地捂在腿上,菲比也學著做了。
洪鈞從菲比手裡接過一個大信封,從裡面取出訂成三份的文件,遞給范宇宙,范宇宙一邊招呼人倒茶,一邊接過去看了看,又問:「授權函什麼的都齊了。方案書呢?還有報價表呢?」
洪鈞從菲比手裡又接過一個移動硬碟,對范宇宙晃晃:「都在這裡頭,讓人拷進去吧。」
范宇宙便站起身說:「那咱們乾脆上那屋吧,他們都在那裡頭忙活呢。」
洪鈞和菲比跟著范宇宙來到旁邊的一個房間,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幾個人守著幾套電腦和印表機,桌子上摞著小山一樣的A4紙,還攤著打孔機等裝訂工具。范宇宙對其中一個人交待:「哎,你幫這位小姐把他們維西爾的方案書導進去。」然後就拉過兩張椅子和洪鈞坐了下來。
范宇宙一臉得意,對洪鈞說:「ICE、科曼還有你們維西爾,這三家軟體公司的標書都在我這間小屋裡呢。那兩家的已經都快列印完了,你看那不都開始裝訂了嘛,就剩你們的了。」洪鈞笑了笑沒說話,眼睛盯著菲比在旁邊電腦上的操作。范宇宙又說:「老洪,其實我知道你幹嘛非拖到這麼晚才來,你是信不過我,擔心我把你們的東西外傳出去,對吧?」
洪鈞仍然只是沖范宇宙笑笑,還不打算說話。范宇宙伸出手,把旁邊一張桌子的抽屜一下子拉開,讓洪鈞往裡看,洪鈞探頭看一眼,裡面胡亂放著各款花花綠綠、形狀各異的手機,足有十來部。洪鈞一時不明白范宇宙的意思,范宇宙咧開嘴笑:「這全是他們這幫人的手機,都讓我給收了,關了機往這兒一放,誰也別想往外打,簡訊也別想發。你再看這幾台電腦,都沒有網線,全都是不能上網的,公司里的電話我也把線給拔了,切斷一切對外聯絡,哈哈。現在這兒只有我這一部手機能用,要不剛才你在路上打我公司電話沒人接呢,線都拔了嘛。」
范宇宙越說越得意:「你們三家的標書我這兒都有,你怕泄密,我比你更怕。你擔心你們的東西讓ICE或是科曼知道,我還更擔心那幾家系統集成商從ICE、科曼把我的東西搞走呢。你想想,我要是把你的東西告訴俞威,俞威肯定會調整他們的方案和報價,但他不會把調整後的東西再給我,只會在最後一分鐘給他另外的幾家代理商,因為他也不敢相信我了呀。」
洪鈞不想和范宇宙討論這些,便又笑了笑,轉而問:「你打算怎麼定你投標的價格?」
正好,和菲比一起忙活的那個人拿著一份列印好的表格走過來遞給范宇宙,洪鈞瞟一眼,是自己給范宇宙的維西爾軟體產品報價表。范宇宙仔細地看著,又讓人拿來一個計算器,托在手上算開了。過了一會兒,范宇宙才抬起頭說:「老洪,你們給我的這個價格倒還不離譜兒。我看這樣吧,你這個價格我拿來做參考,再加上我這裡要留出來的各種費用和利潤,關鍵是考慮我的投標總價在所有投標商裡面排什麼位置最好,不能最高,也沒必要最低,咱們先爭取中標再說。等普發定了我的標,也就定了你的軟體,咱倆到時候再敲定你給我的最終價格,怎麼樣?」
洪鈞想都沒想就說:「你到時候再來找我要的價格,肯定比我現在給你的價格還要更低吧?」
范宇宙一臉坦誠,但是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那是肯定的,不然我還去找你幹嘛。我現在就算拼命殺你的價,再殺恐怕也殺不下來,而且最後如果沒中標都是白費勁。我大致算過,這個項目在簽合同之前,還有日後的驗收、付款,大概都需要留出多少錢來打點。我算的數應該比較靠譜兒,但到時候真正得給出去多少,這可誰也說不好,又不能打出太多富餘量,不然投標的總價就太高了。所以我想和你來個君子協定,到時候咱們再仔細核算你給我什麼樣的底價合適,好不好?」
洪鈞很爽快地回答:「沒問題,那就等中了標再談。」
洪鈞的乾脆利索反而讓范宇宙有些意外,忍不住問:「那就這麼定了?老洪,你就這麼放心?」
洪鈞笑了,拍了下范宇宙又寬又厚的肩膀,也悄聲說:「老范,你給普發的賣價都定了,可你從我這兒拿的買價還沒定,等中了標,你就必須從我這兒買軟體交給普發,如果到時候我堅持今天這個價格不降價,你也只能接受,有什麼損失都只能你自己扛了。既然你對我這麼放心,我怎麼會對你不放心呢?我今天可以答應你,只要你不搞破壞性的低價競標,咱們用合理的價格中標以後,如果你這裡發生了一些預想不到的費用,維西爾會和你共同承擔。老范你記住啊,我不會做讓你日後罵我的事。」
范宇宙認真地聽完洪鈞說的每一個字,眼睛直直地盯著洪鈞,過了足有半分鐘才用手也拍了下洪鈞的肩膀,說:「老洪,你這人實在啊。」洪鈞感覺放在自己肩上的,活像是一隻熊掌。
范宇宙又補了一句:「還有,我不說你肯定心裡也有數,到時候跟你要折扣的時候我可不會給你列個單子,上面寫著送給誰多少錢、送給誰值多少錢的什麼東西,我就會告訴你我整個的打點費用是多少。」
洪鈞笑了:「我才不會管呢,錢也好,東西也好,都是你安排的,和我、和維西爾什麼關係都沒有,我們也根本不知情。你總共打點了多少錢,你自己最後賺了多少錢,我也都不關心。」
范宇宙也「嘿嘿」地笑了幾聲,用手在洪鈞的大腿上拍了一下,眼睛已經瞄向菲比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