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2024-09-26 04:11:24
作者: 王覺仁
曹魏甘露四年(公元259年)正月,魏國境內接連出現了一番祥瑞:先是在寧陵縣(治今河南寧陵縣東南)的一口水井中,有人看見了兩條黃龍;接著在頓丘(治今河南清豐縣西)、冠軍(治今河南鄧州市西北)、陽夏(治今河南太康縣)三地,又陸續有人看見了井中之龍。
群臣紛紛向少帝曹髦道賀,認為這是吉祥之兆。
然而,時年十九歲的曹髦登基已經五年,不再是當初那個莫名其妙被擁上皇位的懵懂少年了。這五年來,每天坐在天子御榻上的他,非但絲毫感受不到身為皇帝的尊貴與威嚴,反倒每時每刻都在咀嚼大權旁落的無奈與屈辱。
所以,眼下一連串「見龍於井」的所謂祥瑞,於他而言,實在充滿了嘲諷的意味——與其說這是他曹髦的祥瑞,還不如說是人家司馬昭的。
面對群臣的道賀,曹髦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龍者,乃君王之象徵,可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屢屢屈身於井中,恐怕不是什麼吉祥之兆啊!」
隨後,曹髦又意味深長地寫了一首《潛龍詩》,聊以自嘲。歷史上真實的《潛龍詩》,據說已經失傳。後世流傳的版本,只見於《三國演義》的記載,很可能出自羅貫中之手,不過寫得倒是十分貼合曹髦的心境:
傷哉龍受困,不能躍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于田。
蟠居於井底,鰍鱔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大意是:可憐的龍受困了,不能躍過深淵,上不能飛向九天,下不能棲息于田。龍困在了井底,連泥鰍鱔魚都敢在它面前肆意亂舞,而龍只能藏牙縮爪,可嘆我也跟它一樣!
曹髦如此公然吐槽,痛快倒是痛快了,可非但無助於擺脫困境,反倒把真實的內心暴露給了司馬昭。據說司馬昭見到這首詩後,就十分不悅。這對曹髦顯然是很危險的。
為《資治通鑑》作注的胡三省對此評論道:「帝有誅昭之志,不務養晦,而憤郁之氣見於辭而不能自掩,蓋亦淺矣。」意思是曹髦雖有誅殺司馬昭、奪回大權的志向,但卻不懂得韜光養晦,只顧把憤怒鬱悶發泄在言辭上而不知掩藏,終究還是太淺薄了。
的確,像曹髦這種皇族貴胄,從小養尊處優,書固然讀得不少,但現實的政治鬥爭經驗卻嚴重匱乏,因此很容易養成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毛病。
這樣的人面對困境,是不大可能韜光養晦的,而只會在情緒驅動下做出一些任性使氣的衝動行為,最終導致悲劇的發生。
在寫出《潛龍詩》一年後,年滿二十歲的曹髦見自己「威權日去」,終於「不勝其忿」,遂於甘露五年(公元260年)五月初七,對司馬昭發起了一場無異於自殺的行動。
這一天,曹髦忽然把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三位近臣召到面前,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等被廢黜的恥辱,今日當與諸卿一起行動,我要親自討伐司馬昭。」
三位姓王的近臣一聽,頓時都嚇了一大跳。
王沈和王業對視了一眼後,沉默不語,只有王經開口道:「從前,魯昭公不能忍受季氏專權,發兵討伐,卻敗走失國,為天下笑。如今,大權握於司馬昭之手,為時已久,朝野上下皆願為之效死,沒有人在乎順逆之理,這種狀況已非一日。何況,宮中的宿衛禁軍兵力薄弱,陛下拿什麼去討伐?一旦發動,非但無法剷除痼疾,反倒只會加深!其後果不堪設想,望陛下重新考慮。」
然而,此刻曹髦心中的憤怒已如岩漿噴發,斷然不是聽幾句道理就能止息的。他從懷裡掏出早已預備好的一道討伐詔書,狠狠擲在地上,怒道:「我意已決!就算是死,又有何懼?何況還不一定會死!」
說完,曹髦立刻前去稟報太后,準備說完就動手。趁此間隙,王沈和王業一溜煙跑出了宮,跟司馬昭告密去了。臨走前,他們叫王經一塊跑,可王經明知曹髦必敗無疑,卻不願像王沈和王業一樣賣主求榮,遂堅持不走。
這個王經,就是幾年前在洮西被姜維所敗,後又被圍於狄道、險些喪命的那位。此人打仗雖然不怎麼樣,但忠義的氣節還是值得稱道的。
緊接著,行動開始。曹髦拔出佩劍,登上天子車輦,親自帶著數百部眾,準備殺出皇宮,進圍司馬昭府邸。
說是部眾,其實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裡頭有一部分是殿中侍衛,一部分是仆童,還有一些則是上了年紀的蒼頭雜役。
司馬昭的弟弟、時任屯騎校尉的司馬伷最先得到事變的消息,率部趕來阻截,恰好在東止車門與曹髦遭遇。曹髦的左右先聲奪人,厲聲斥責司馬伷。皇帝的威嚴多少還是管用的,司馬伷的部眾不敢動手,旋即一鬨而散。
隨後,曹髦率眾來到了宮城的南闕。出了此門,便可直撲司馬昭宅邸了。可就在這時,中護軍賈充率部從宮外沖了進來,雙方遂在宮門展開混戰。曹髦頗為英勇,手執長劍,指揮車輦往前直衝。賈充的部下不敢冒犯皇帝,紛紛退卻。
眼看皇帝就要殺出宮了,跟隨賈充的太子舍人成濟忙問:「事態緊急,該怎麼辦?」賈充冷冷道:「司馬公平時養著你們,正是為了今日。今日之事,還有什麼可問的?!」
成濟聞言,遂不再遲疑,揮刀直刺曹髦。只見寒光閃過,刀刃準確刺入了曹髦胸膛,並穿胸而過,自後背透出。曹髦栽落車下,當場殞命。
司馬昭得到皇帝被弒的消息,大驚失色,竟一下仆倒在地,悚然道:「天下其謂我何!」(《三國志·曹髦傳》注引《漢晉春秋》)
天下人會怎麼說我!
司馬昭此刻的驚惶應該不是裝出來的。因為他的本意,肯定不是想殺曹髦,而是將其生擒,然後再予以廢黜。不料手下人竟然自作主張把皇帝殺了,這就令事態脫離了司馬昭的掌控,並且後果也變得極其嚴重——在古代,「弒君」絕對是天底下最嚴重的罪行,沒有之一!
儘管沒有人敢來追究司馬昭的罪責,但「弒君」這一千古罵名,司馬昭算是背定了。這無論如何,都會讓他這些年來極力打造的完美人設出現一個巨大的瑕疵。雖然這一瑕疵並不足以影響司馬家族代魏自立的大計,但還是會對司馬氏的聲譽造成很壞的影響,這當然是司馬昭最不願看見的。
很快,司馬昭的叔父司馬孚也聽聞噩耗,立刻趕到南闕,抱起曹髦的屍體,失聲痛哭道:「殺陛下者,臣之罪也!」
如果說司馬昭的驚惶大抵出於實情,那麼司馬孚在南闕前這放聲一哭,究竟是真心還是作秀,恐怕就要打上一個問號了。
當天,司馬昭立刻召集群臣入宮開會,對此突發事件進行善後,以安定朝野人心。
百官之中,唯一不肯入宮開會的,便是早前在西部邊陲縱橫沙場、此時入朝擔任尚書左僕射的陳泰。司馬昭當然不允許有人無故缺席,因為這無異於在對他表達無聲的抗議,便命陳泰的舅舅荀(荀彧之子)去叫他。
雖然舅舅出馬,但陳泰還是不給他面子,只冷冷道:「世人都說我比不上舅父,如今看來,是舅父不如我啊!」
言下之意,就是諷刺荀沒有氣節。
然而,這種時候講氣節,那可是要面對權臣司馬昭的屠刀的,輕則人頭落地,重則三族被夷滅,值得嗎?
正是出於這樣的恐懼,陳泰的一家老小瞬間全都圍了上來,異口同聲地逼他入宮。陳泰無奈,只好妥協。
入宮後,見到司馬昭,陳泰一言不發,只有滿臉的悲痛之色。司馬昭強行擠出了幾滴鱷魚眼淚,嘆道:「玄伯(陳泰字)啊,你說我該怎麼辦?」
陳泰道:「只有斬了賈充,才稍微可以謝天下。」
賈充是司馬昭的心腹,若是殺他,不僅是斷司馬昭一條臂膀,更無異於打司馬昭的臉。司馬昭當然不會接受。他默然良久,才道:「再想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辦法。」
陳泰道:「讓我說,我就只有進一步的辦法,沒有什麼退一步的辦法。」言下之意,要是不殺賈充,那就只有你司馬昭自裁以謝天下了。
司馬昭聞言,臉色「唰」的一下就黑了,只好悻悻閉嘴。
當然,沒有陳泰的支持,司馬昭照樣可以從容善後。
要堵住朝野上下的悠悠眾口,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迫使郭太后下一道詔令,把曹髦描黑,把司馬昭描紅,這事兒就算完了,也沒那麼複雜。
隨後,在司馬昭的逼迫下,郭太后不得不下詔,歷數曹髦的種種罪狀,說他「情性暴戾,日月滋甚」(《三國志·曹髦傳》),處心積慮想殺她,曾拿箭射她的寢宮,險些射中了她;還說曹髦買通她左右的人,準備在她喝的藥中下毒。她忍無可忍,主動要求司馬昭廢黜曹髦,前前後後說了「數十」次,可司馬昭卻宅心仁厚,說曹髦年紀還小,要給他時間,讓他改惡從善云云。
沒想到,曹髦竟怙惡不悛,非但不改其惡,反倒因醜行敗露而起兵,準備先殺太后,再殺司馬昭。總之,都是曹髦自己「悖逆不道」,才會「自陷大禍」,怪不了任何人,更怪不到大將軍司馬昭頭上。
最後,郭太后宣布將曹髦廢為庶人,以庶民之禮埋葬,同時聲稱王經「凶逆無狀」,應將其本人和家屬全部逮捕,押到廷尉寺問罪。
毫無疑問,上述種種,全是司馬昭的誣陷之詞,沒有一句是真的。而詔令最後宣布的處理結果,當然就更是司馬昭的「旨意」了。
王經及家屬被捕時,他因連累家人而萬分愧疚地向母親謝罪。其母卻毫無懼色,笑著對他說:「人生在世,誰能不死呢?就怕死得沒有意義;若因忠義而死,何恨之有!」
雖然此時的曹魏社稷已經搖搖欲墜,改朝換代只是時間問題,所以像王沈、賈充、成濟這些「識時務者」,才會爭先恐後去抱司馬昭的大腿,但還是有王經及其母親這樣的忠義之士,願意用生命去捍衛自己心目中的大義。
正如前文一再強調的,當我們看到古人的這些忠義故事時,著眼點如果放在他們所效忠的對象上,很可能會視他們為「愚忠」,認為他們死得毫無意義。可我要說,這樣的理解太過僵化了。在古代,由於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嚴格的「國家」概念,所以君主就代表了國家。因此,古人所講的忠君,就等同於我們今天所講的愛國;而古人誓死捍衛君王社稷的精神,就等同於我們今天為了民族和國家大義而奉獻犧牲的精神。
捍衛的具體對象可以因時空的變化而不同,但為了某種崇高的東西而堅貞不屈、視死如歸的精神,卻不應被忘記,更不應被鄙夷。
王經和他的老母親(連同其他家人)被押赴鬧市斬首時,一個叫向雄的王經舊部在刑場旁失聲痛哭,其哀慟之情感染了在場的很多人。《資治通鑑》就用非常傳神的四個字,描繪了當時的情景——「哀動一市」。
悲傷和哀慟感染了整個街市的人。
人心是一桿秤,它是稱得出忠義的價值和意義的。王經及其家人無辜蒙難,固然是大不幸,但他們的忠義精神卻可以流傳千古,永遠被後人銘記。
就此而言,王經及其家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與王經一家的悲慘遭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個賣主求榮的王沈,因告密之功,被司馬昭封為了安平侯。
現實就是如此諷刺——恪守忠義的人被滿門抄斬,賣主求榮的人卻飛黃騰達。所以在這個世界上,願意成為前者的人總是鳳毛麟角,願意成為後者的人則如過江之鯽。
不過,奉行現實規則的人也不見得都有好下場。比如親手刺殺曹髦的成濟,就成了這場弒君事件的「背鍋俠」,被司馬昭拿來用作平息公憤的一枚棋子,短短二十天後,便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夷滅三族了。
曹髦被弒次日,司馬孚上疏,請求用親王的禮儀予以安葬,郭太后(其實是司馬昭)允准了。同日,司馬昭命其子、時任中護軍的司馬炎前往鄴城迎接常道鄉公曹璜(稍後改名曹奐),準備立其為帝。
曹奐是燕王曹宇之子,相當於明帝曹叡的堂弟,時年十五歲——又是一個不諳世事、可以任由司馬昭揉捏的少主。
同年六月初二,曹奐來到洛陽,當天即位,改元景元。
當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坐上御榻的時刻,他並不知道,自己將成為曹魏帝國的最後一任皇帝,最終只能以亡國之君的屈辱身份,被永遠記錄在史冊上;而短短五年後,當初去鄴城迎接他的這個年輕的將軍司馬炎,則將搖身一變,成為新王朝的開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