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恪之死:從頭號權臣到被夷滅三族
2024-09-26 04:10:48
作者: 王覺仁
諸葛恪的這場攻城仗打得一塌糊塗,而緊接著的撤兵行動,更是令人大跌眼鏡。
他竟然沒有組織人手去照顧和運送傷病員,而是異常冷血地把他們拋棄了,導致大批傷病員要麼被扔在土坑溝壑中等死,要麼就成了魏軍的俘虜。
在吳軍撤退的一路上,幾乎隨處可見橫陳於地的屍體,耳邊也充斥著傷病員的呻吟、哭泣和哀號。
如果說戰爭的勝負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不能把戰敗之責全都推到諸葛恪一個人頭上,那麼在撤兵過程中發生的這些慘劇,身為統帥的諸葛恪就是罪魁禍首了。
因為這些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只要諸葛恪把士兵當人看,只要他還有起碼的責任感和同情心。
遺憾的是,權力似乎吞噬了諸葛恪的人性。所以,一路上的「士卒傷病,流曳道路」,他看不見;一路上的「存亡哀痛,大小嗟呼」,他也聽不見。相反,打了一場大敗仗且人為造成了大量部眾死亡的諸葛恪,卻「晏然自若」,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竟然優哉游哉地「出住江渚一月」,即跑到長江的小島上住了一個月,就像是出來旅遊度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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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來自朝廷的詔書接二連三地催他回朝,諸葛恪才不情不願、慢慢悠悠地啟程返京。
「由此眾庶失望,而怨黷興矣。」(《三國志·諸葛恪傳》)
因此,朝野上下都對他大失所望,怨恨和憎惡之情也隨之滋生。
同年八月,諸葛恪率軍回到建業,進城時還大張旗鼓,「陳兵導從」,搞出了很大陣仗,仿佛他不是敗歸,而是凱旋。
回到府邸,諸葛恪立即把負責起草詔書的中書令孫嘿叫到跟前,厲聲叱罵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接二連三給我下詔?!」
孫嘿大為惶恐,告辭而出後,趕緊稱病回家躲了起來,連班都不敢去上了。
諸葛恪出征的這幾個月來,朝廷有關部門奏准幼主孫亮,任命了一批官吏。諸葛恪認為這些任命都沒有經過他的同意,遂全部作廢,另行遴選。隨後的日子,他的性情越來越暴躁,工作方式越來越嚴苛,各級官員動輒獲罪,以致每天要向他奏事的大臣們都戰戰兢兢,在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
此時的諸葛恪,當然知道越來越多的人正在背後戳他的脊梁骨,同時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所以,他特意把內宮外朝的禁軍侍衛全部換成了自己的人。然後,剛剛經歷慘痛失敗的諸葛恪非但沒有絲毫反省,更沒有吸取教訓,反倒變本加厲,又開始籌劃一場新的北伐了——「復敕兵嚴,欲向青、徐」。
就是說,剛剛回到建業的當月,諸葛恪就又接連下發了戰爭動員令。這回的主攻方向,是曹魏的青州和徐州地區。
毫無疑問,此時的諸葛恪,已經變成一部徹頭徹尾的戰爭機器了。
別說國弱民窮的東吳經不起他這麼連番折騰,就算是國力相對強大的曹魏,也絕不敢如此頻繁地發動對外戰爭。
所以,在驕縱自負、窮兵黷武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的諸葛恪,註定要落入一個身死族滅的萬丈深淵。因為到了這個時候,除了死亡,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了。
事實上,早在合肥慘敗發生之前,蜀漢就已經有一個明眼人,預見到了諸葛恪面臨的危險。這個人,就是曾向費禕發出過警告的張嶷。
他寫信給時任侍中的諸葛瞻(諸葛亮之子、諸葛恪堂弟),說:「孫權剛駕崩不久,吳主幼弱,諸葛恪受託孤重任,何等不易!昔日,周公與成王是至親,且富有才幹,尚且有管叔、蔡叔散布流言,誹謗他要篡位;霍光受託孤之任,也有燕王劉旦、蓋長公主、上官桀陰謀叛亂。最後,是有賴於周成王和漢昭帝的明智,才避免了災難。之前我常聽聞,孫權一向緊握生殺大權,從不下放權力,是直到臨終前,才倉促把後事託付給諸葛恪,並非深思熟慮的結果。此外,吳楚之人,性情衝動,諸葛恪遠離幼主,深入敵境,恐怕不是良策。雖說東吳綱紀仍在,上下也還算和睦,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以古鑒今,今時與古代並無不同。除了你能向堂兄進獻忠言,誰還肯盡心勸諫呢?希望他班師之後,能夠加強農業生產,施行德政,如此則數年之後,我國與蜀國便可同時大舉北伐。」
正所謂旁觀者清。張嶷所言,其實就是在暗示諸葛恪的權力基礎並不穩固,所以不必急著對外征伐,而要嚴加防範來自內部的變亂。
我們不知道諸葛瞻後來有沒有給他堂兄諸葛恪寫信,但就算是寫了,肯定也沒用,因為諸葛恪不可能聽進去。
除了張嶷,曹魏也有一個明眼人,比他更進一步,準確預言了諸葛恪的結局。
此人就是時任汝南太守的鄧艾。
就在諸葛恪慘敗班師之後,鄧艾對司馬師說:「孫權已死,其國大臣人心不齊,且東吳的世家大族皆有私人軍隊,足以違抗朝廷之命。諸葛恪剛剛接掌朝政,缺乏大臣的支持;而他又不懂體恤部眾、建立根基,卻急於對外征戰,濫用民力,傾全國之兵,困于堅城之下,以致死者數萬,載禍而歸,這正是諸葛恪的獲罪之日。從前,伍子胥、吳起、商鞅、樂毅這些人,都深受當時君主的信任,但君王一死,仍不免失敗,何況諸葛恪的才幹遠遠比不上這四位前賢,又絲毫不擔憂大患將至,他的滅亡,指日可待了。」
當鄧艾發出這個「神預言」時,吳國朝中有個人已經準備動手了。
這個人,就是四位顧命大臣中最末席的孫峻。
當初要不是孫峻力勸孫權,諸葛恪也坐不上權臣的位子。如今諸葛恪濫用手中的權力,搞得天怒人怨、物議沸騰,孫峻自然認為自己有必要也有資格出來收拾局面。
當然,孫峻是一個無利不起早的人。他這麼做,根本不是出於公心,而是利用朝野對諸葛恪的怨恨將其除掉,然後取而代之。
為了確保誅殺諸葛恪的行動順利實施,孫峻首先是在幼主孫亮面前極力構陷,稱諸葛恪陰謀弒君篡位。
此時孫亮年僅十一歲,什麼都不懂,自然任由孫峻擺布。
同年十月,孫峻以幼主孫亮的名義,在宮中設下酒宴,邀請諸葛恪入宮。據《三國志·諸葛恪傳》記載,在入宮之前,諸葛恪發現了一連串不祥的預兆,看上去頗為詭異:
先是在前一天夜裡,諸葛恪就覺得心神不寧,所以「通夕不寐」,整晚都沒睡著。到了第二天早上,諸葛恪起床盥洗更衣,竟然「聞水腥臭」,就是洗臉的水聞上去有腥臭味;緊接著,僕人幫他更衣,竟然連衣服也發出了臭味。諸葛恪大為奇怪,命下人把水和衣服都換了,結果竟「其臭如初」。
諸葛恪「惆悵不悅」,但皇帝的邀請沒理由不去,只好硬著頭皮向外走。就在這時,他家的狗居然咬住了他的衣服,不讓他走。諸葛恪自言自語道:「犬不欲我行乎?」便轉身回到了屋裡。可是,坐了片刻,諸葛恪還是決定入宮,剛一起身,「犬又銜其衣」。諸葛恪很不耐煩,就命下人把狗趕走了,旋即驅車入宮。
當諸葛恪的車駕來到宮門口時,孫峻早已在宮內埋下了伏兵。他擔心諸葛恪萬一不肯入宮,事情必然泄露,遂親自來到宮門口迎接。
一見車駕到來,孫峻趕緊迎上前去,欲擒故縱道:「使君若是尊體不適,此宴自可延後,我可代使君啟奏皇上。」
諸葛恪答:「不必了,我這就進去。」
當時宮內其實也有諸葛恪的人,畢竟他是首席顧命大臣,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心腹。比如散騎常侍張約、朱恩便是。二人察覺今天宮內的氣氛有些異樣,便偷偷給諸葛恪遞了張字條,上面寫著:「今日張設非常,疑有他故。」
大意就是:今天這個宴會不太對勁,可能會有變故。
諸葛恪一看,立刻掉頭,準備打道回府。如果他就此揚長而去,那後面的東吳歷史就要改寫了。可就在這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上,諸葛恪碰見了滕胤。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相關史料記載了兩個不同版本。《三國志》記載,諸葛恪對滕胤說:「我突然腹痛,沒法赴宴了。」滕胤壓根不知道孫峻的陰謀,便勸他說:「你自從班師回朝,都還沒入宮覲見。今日皇上設宴請你,你也到殿門口了,還是進去比較好。」
諸葛恪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朝宴會大殿走了過去。
不過,如果按照裴松之注引的《吳歷》記載,當時的情況恰好相反,是滕胤勸諸葛恪回府,而諸葛恪卻不以為然道:「峻小子何能為邪?但恐因酒食中人耳。」
意思就是:孫峻這小子能幹什麼?頂多就是在酒食中下毒罷了。
《資治通鑑》就採納了這個版本。如果以該版本為事實的話,那諸葛恪就活該一死了。理由很簡單:他既然已經懷疑孫峻有可能在酒食中下毒,那又何必非赴這個「鴻門宴」不可呢?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躲過這一劫,過後再進行調查甚至直接把孫峻抓來砍頭,不都是你這個頭號權臣一句話的事嗎?何苦硬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這個不必要的險呢?
倘若《吳歷》的記載屬實,我們只能說,諸葛恪並非死於孫峻的謀殺,而是死於自己的驕狂、自負和愚蠢!
不論如何,諸葛恪最終還是來到宴會大殿了。
因為擁有「劍履上殿」的特權,所以諸葛恪鞋也沒脫、劍也沒摘就上殿了,接著拜見幼主孫亮,然後落座。
孫峻命人斟酒,可諸葛恪狐疑地盯著眼前的酒,卻不肯喝。孫峻馬上道:「使君的病還沒好,應該備有平時服用的藥酒,自可取來飲用。」
諸葛恪遂放鬆警惕,命隨從取來自備的酒。酒過三巡後,幼主孫亮找了個藉口,先行離席。孫峻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便起身去如廁,然後在廁所中脫掉長袍,只穿便於行動的短衣,接著帶上一把事先備好的刀,回到大殿,徑直朝諸葛恪走了過去。
此時的諸葛恪,絲毫沒有意識到死神已近在咫尺。直到孫峻走到他面前,大喝一聲:「有詔收諸葛恪!」諸葛恪才嚇得跳了起來,伸手去拔腰上的佩劍。
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還沒等諸葛恪拔出劍來,孫峻的屠刀已經落下。諸葛恪當場斃命,時年五十一歲。
當時,諸葛恪的心腹、散騎常侍張約就坐在他身邊。孫峻悍然動手時,張約反應很快,也拔刀砍向了孫峻,可惜準頭不夠,只砍傷了他的左手。而孫峻的身手就厲害多了,殺完諸葛恪後,反手一刀,竟然把張約的整條右臂給生生砍了下來。
這時,事先埋伏在殿外的武士才沖了進來。孫峻道:「我們的目標只是諸葛恪,現在已經死了。」然後命眾武士把諸葛恪的屍體和受傷的張約拖了出去,又命人清理打掃了現場,最後居然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坐下來繼續喝酒。
此人的心理素質,顯然比一般人強大得多。
接下來,就是斬草除根、犁庭掃穴的時刻了。孫峻一邊從容自若地繼續喝酒,一邊按預定計劃,派出了好幾支人馬。
第一支人馬,由騎兵將領劉承率領,殺向了諸葛恪的府邸。
諸葛恪共有三個兒子:長子諸葛綽,官任騎都尉,數年前捲入兩宮之爭,諸葛恪在孫權的威逼下,不得已將他鴆殺;次子諸葛竦,任長水校尉;三子諸葛建,任步兵校尉。當父親被殺的消息傳來,諸葛竦和諸葛建來不及悲傷,慌忙帶上母親,驅車逃離了建業,準備投奔曹魏。
可是,馬車的速度自然比騎兵慢得多。劉承先是追上了斷後的諸葛竦,將其斬殺,繼而追過長江,在江北數十里外追上了諸葛建一行,不論老少全部就地誅殺。
孫峻派出的第二支人馬,由禁軍將領施寬率領,遠赴荊州,命將軍朱績和孫壹配合,一同前往永安,誅殺了諸葛恪之弟諸葛融及其三個兒子。
隨後,孫峻又命人捕殺了諸葛恪的外甥、都鄉侯張震,以及朱恩、張約等諸葛恪的心腹,連同他們的三族全部夷滅。
把該殺的人悉數殺光之後,孫峻又命人把諸葛恪及兩個兒子的頭顱掛在了城門口,讓百姓圍觀,同時把諸葛恪的屍身用草蓆隨便一裹,扔到了建業城南的亂葬崗上。
昔日不可一世的頭號權臣諸葛恪,就這樣落得身死族滅,乃至死無葬身之地的淒涼下場。
一個叫臧均的諸葛恪舊部於心不忍,上書懇求收葬其遺體,孫峻同意後,諸葛恪才得以入土為安。
驕狂專斷的頭號權臣死了,東吳臣民們自然是拍手稱快。
然而,踏著遍地屍骸和淋漓鮮血走上來的這個人,會比諸葛恪好嗎?他會撥亂反正,引領東吳帝國走上一條康莊大道嗎?
東吳臣民們很快就將發現——答案是否定的。
諸葛恪死後,群臣紛紛上奏,共同推舉孫峻為太尉、滕胤為司徒。不過,一部分大臣想巴結孫峻,就放言說:「朝政大權,理應掌握在孫姓皇族之手(孫峻是孫權叔父孫靜的曾孫),倘若滕胤也並列三公,似乎不妥,因為他一向聲望很高,深得人心,前程恐怕不可限量啊!」
言下之意,就是想讓孫峻一人獨大,不希望滕胤來分權。
這一幕的幕後推手自然是孫峻本人。
於是,朝臣們又進行了一輪磋商,最後決定推舉孫峻為丞相、大將軍,督中外諸軍事。此外,這幫搖尾分子又非常貼心地對東吳官製做了一個小小的改動——不再設置御史大夫。
自漢末三國以來,「丞相」一直是凌駕於三公、真正握有實權的最高職位,而「御史大夫」通常相當於副丞相。如今搖尾分子們廢掉了這個職位,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孫峻獨攬大權。
這個方案很圓滿,於是孫峻當仁不讓地笑納了。
諸葛恪死後,曾經被他打壓的齊王孫奮立刻放飛自我,忙不迭地把家從靠近山區的豫章搬到了長江邊上的蕪湖(今安徽蕪湖市),並且下一步就打算搬回建業,以觀時變。他的國相謝慈一再勸阻,孫奮嫌煩,就把謝慈給殺了。
事情傳到朝廷,孫峻立刻以幼主名義下詔,將孫奮廢為庶人,流放章安(今浙江台州市西北)。
在孫權的七個兒子中,最沒腦子的恐怕就是這個孫奮了。因為每一個權臣上位之後,勢必都會抓一兩個典型來立威。之前諸葛恪想立威時,孫奮自己就蹦了出來;眼下孫峻正愁沒典型,這小子就又一次主動往刀口上撞——一個人弱智到這種地步,不抓他來開刀都對不起他。
搞完孫奮後,孫峻並未罷手,又盯上了前太子孫和。
孫和自從被廢掉太子位、貶為南陽王后,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封地長沙,既不像孫奮那樣有什麼不軌之舉,也從未與朝中大臣有何勾連,孫峻為何盯上他呢?
原因有三:
第一,孫和的王妃張氏,是諸葛恪的外甥女,孫峻想斬草除根,必然不會放過她跟孫和。
第二,諸葛恪生前曾有把京師遷到武昌的打算,還一度命人擴建武昌宮,因此民間傳言說諸葛恪準備廢黜孫亮、另立孫和。有了這種傳言,孫峻又怎麼可能放過孫和?
第三,孫峻想要立威,而齊王孫奮不夠分量,光搞他一個還不足以震懾朝野,只有像孫和這種前太子,才能讓孫峻達到殺戮立威的目的。
於是,廢黜孫奮後,孫峻連藉口都懶得找,便剝奪了孫和南陽王的璽綬,將他流放新都。可還沒等孫和走到貶所,孫峻就又派使者追上了他,在半道上把他和王妃張氏一塊賜死了。
至此,又一個獨攬朝政、肆意殺戮的跋扈權臣,出現在了世人面前。
看著孫峻的所作所為,東吳朝野無不失望至極——姓諸葛的跋扈權臣倒下了,姓孫的跋扈權臣又站了起來,如此換湯不換藥,吳國的未來還有什麼指望?!
是的,自從孫權廢長立幼,執意把東吳帝國交給一個孩子的那一刻起,「權臣當道」就註定是東吳無法逃脫的宿命了。
所以,諸葛恪不是東吳唯一的權臣,而孫峻也絕非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