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長立幼:孫權最後的敗筆
2024-09-26 04:10:39
作者: 王覺仁
自從數年前爆發了「兩宮之爭」後,孫權對太子孫和跟魯王孫霸就都產生了厭噁心理,幾年來一直想要廢黜孫和,另立太子。他曾對侍中孫峻說:「子弟不和睦,臣下分幫派,將來恐怕會落得跟袁紹家族一樣的下場,為天下人恥笑。孫和跟孫霸,其中任何一個繼位,社稷都會生亂!」
雖然很想廢掉孫和,但太子乃一國之本,輕易動搖不得,所以孫權始終下不了決心。
本書首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孫權共有七個兒子:孫登、孫慮、孫和、孫霸、孫奮、孫休、孫亮。其中,老大孫登和老二孫慮已不在人世,老三孫和跟老四孫霸都讓孫權反感,剩下的三個小兒子中,孫權最喜歡的,就是老七孫亮。
孫亮是潘夫人所生,自小聰明伶俐,而且孫權老來最寵潘夫人,故愛屋及烏,也就最愛孫亮。當初在「兩宮之爭」中攪風攪雨的全公主孫魯班,敏銳地察覺了孫權的好惡,遂放棄魯王孫霸,決定把寶押在年幼的孫亮身上。
為此,全公主時常在孫權面前稱讚孫亮,說他小小年紀就有很多良好的品性云云,還把老公全琮的侄孫女許配給了孫亮。
在全公主鍥而不捨的鼓動下,糾結了好幾年的孫權終於下定了廢長立幼的決心。
東吳赤烏十三年(公元250年)秋,孫權突然頒下一道詔書,囚禁了太子孫和,其廢黜之意昭然若揭。時任驃騎將軍的女婿朱據立刻出面勸諫,說:「太子乃國之根本,更何況他生性仁孝,天下歸心。昔日,晉獻公寵愛驪姬,太子申生被逼自縊;漢武帝寵信江充,太子劉據含冤而死。臣十分擔心太子被囚後,不堪其憂,發生意外。到時候,就算陛下修建『思子宮』(漢武帝因思念劉據所建),一切也都無可挽回了。」
可是,孫權根本不聽。
朱據無奈,只好想了一招「集體請願」,聯絡尚書僕射屈晃,率軍中將領及大小官吏,在頭上塗滿污泥,並自縛雙手,一連數日跪在宮門前請願。
孫權聞訊,趕緊登上皇宮最高處的白爵觀眺望,只見宮門前烏泱泱一片人頭,心中大為厭惡,遂寫了一道手詔,命人出去訓斥朱據、屈晃等人,說:「無事匆匆!」大致就是「你們沒事找事」的意思。
然而,朱據等人並未退卻,仍守在宮門前。非但如此,幾天後,連禁軍將領陳正、陳象等人都卷了進來,接連上疏,切言直諫。
孫權大怒。
內宮外朝的將領居然串通一氣,聯手逼宮,你們是想造反不成?!
一場腥風血雨隨著孫權的暴怒而降臨。
很快,禁軍將領陳正、陳象遭到逮捕,並被族誅;朱據和屈晃則像狗一樣被拴上鐵鏈,拉到了大殿上。
朱據和屈晃跪在地上,以頭磕地,直至血流滿面。可他們並不是在悔過,而是依舊在勸諫,且「辭氣不撓」,即言辭激切,毫無屈服之意。
孫權下令,將二人各打一百軍棍,然後將朱據貶為新都(治今浙江淳安縣)郡丞,將屈晃貶為庶民,遣回原籍。
同時,朝中還有數十名參與勸諫的官員,要麼殺頭,要麼流放,被清除一空。
至此,所有反對廢黜太子的聲音終於全部消失。
孫權旋即把太子孫和廢為庶人,流放故鄣(治今浙江安吉縣北),同時將魯王孫霸賜死。然後,魯王的核心黨羽也遭遇了滅頂之災——楊竺被殺,屍體扔進了長江餵魚;全琮之子全寄、吳景之孫吳安、孫輔之孫孫奇,於同日被斬。
朱據被貶後,還沒走到新都,朝廷就追發了一道詔書,將他就地賜死了。
《三國志·朱據傳》記載,這道詔書是中書令孫弘所發,《資治通鑑》也沿襲了這個說法,即暗示孫弘是矯詔殺人,孫權對此似乎並不知情。而孫弘這個人,據相關史料稱,為人「佞偽險詖」,即陰險奸邪,人品很差;此外,孫弘也是魯王黨成員,跟朱據是政治上的對手。所以,此人是有動機、也有能力害死朱據的。
不過,朱據畢竟是皇帝的女婿,若無孫權授意或默許,孫弘又豈敢背著孫權,矯詔殺害駙馬?可見,朱據之死,真正的元兇應該還是孫權。
同年十一月,孫亮被立為太子,年僅八歲;其母潘夫人於次年被立為皇后。
明明有好幾個成年的兒子可用,但孫權偏偏把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推上了儲君之位,為此還不惜誅殺、流放了一大批忠臣良將。這無疑是典型的「自毀長城」,是孫權晚年在政治上遺禍最為深遠的一大敗筆。
一個好端端的東吳帝國,就這樣在孫權的昏聵、暴虐和拼命折騰之下,國力日衰,敗象初露。
對此,魏國的將領自然都看在眼中。
十二月,魏徵南將軍王昶(時駐新野)上奏朝廷,稱:「孫權流放良臣,嫡庶紛爭,我軍可趁此機會進攻東吳。」
當時司馬懿還在世,當即採納了這個建議,隨後三路發兵:命王昶擔任主攻,目標江陵;命新城太守州泰進攻巫縣、秭歸,命荊州太守王基進攻夷陵。
得知魏軍來犯,吳軍立刻決開沮水、漳水堤壩,引水淹沒了江陵北面廣大地區。王昶率部南下時,通過江陵的道路已經斷絕,不得不命部眾修築竹橋,才得以越過水淹地區。
吳國大將朱績率部抵禦,初戰不利,連夜遁入江陵。王昶決定把吳軍引到城外決戰,遂把部眾分成五路,沿著大路向北退卻,誘使吳軍出城追擊;同時,又把以前在戰鬥中繳獲的吳軍鎧甲、馬匹等物堆積在江陵城四周,藉此觸怒吳軍,然後分兵設伏,靜待吳軍出戰。
朱績不知是計,果然率部出城。王昶一聲令下,魏軍伏兵俱起,而佯裝退卻的五支兵馬也迅速殺回,遂大破吳軍,斬殺吳將鍾離茂、許旻。
次月,即東吳赤烏十四年(公元251年,曹魏嘉平三年)正月,王基、州泰所部也擊敗吳軍,俘虜吳將譚正,逼降了東吳軍民數千人。
四月,王昶因功升任征南大將軍。
廢黜並流放孫和一年多後,孫權才開始有所悔悟,意識到孫和是無辜的。這一年十一月,孫權前往南郊祭天,回來後忽然中風,癱瘓在床。老病侵尋之中,孫權生出了想把孫和召回京師的念頭。
一旦孫和回朝,就有可能被重新立為儲君,這當然是他的政敵不願看到的。比如全公主孫魯班,還有孫權的兩個近臣——中書令孫弘和侍中孫峻,就全都堅決反對。
已然有些老糊塗的孫權,架不住這些「身邊人」的聒噪,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此時的孫權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而太子孫亮尚幼(時年九歲),所以必須物色一個可靠的託孤大臣。
孫峻推薦時任大將軍的諸葛恪。可孫權卻認為,諸葛恪這個人有些剛愎自用。孫峻忙道:「以臣看來,如今滿朝文武,沒有任何人的才幹及得上諸葛恪。」
這麼說倒也不是誇張。
自從「兩宮之爭」爆發以來,以陸遜、諸葛瑾為首的一大批元勛宿將病故的病故、橫死的橫死,的確已經凋零殆盡了。如今支撐時局的那些大臣,要麼是年紀太老、精力不濟,如繼任上大將軍的呂岱,時年已九十一歲;而後起之秀如陸抗,年紀又太輕,時年才二十六歲,資歷和經驗都不夠。看來看去,確實也只有像諸葛恪(時年四十九歲)這樣的中堅力量,既不乏資歷和經驗,又有幹事業的精力,才足以擔當託孤大臣的使命。
孫權遂下定決心,命當時駐紮在武昌的諸葛恪即刻回朝。
諸葛恪動身前,對他性格頗為了解的呂岱送給他一句臨別贈言,說:「如今世事多艱,希望你以後不論做什麼事,都能反覆思量,最好做到『十思』。」
聞聽此言,諸葛恪頗有些不以為然,道:「昔日,季文子凡事三思而後行,孔子說:『再思就可以了。』如今先生居然教我『十思』,豈不是認為我太庸劣了?」
呂岱本是好意提醒,被這麼一頂,頓時無言以對。
當時的人,普遍認為這件事是呂岱「失言」,即把話說過頭了。
從官場的角度來看,諸葛恪馬上就要入朝去當輔政大臣了,呂岱之言確實不夠委婉,只能得罪這位未來的權臣。可要是站在幾年後來看,呂岱這麼說,卻恰恰是難能可貴的「忠直之言」。
因為權力歷來是一把雙刃劍。像諸葛恪這種剛愎自用的人,越是位高權重,被權力反噬的危險就越大。數年後,當獨斷專行的諸葛恪在權力鬥爭中死於非命時,想必他的耳邊,定然會迴響起呂岱的這句逆耳忠言。
回到建業後,諸葛恪第一時間入宮覲見孫權。孫權在病榻上下詔,命諸葛恪以大將軍兼任太子太傅,命孫弘以中書令兼任太子少傅,並要求朝廷各部門一概聽命於諸葛恪,唯獨誅殺之事才須奏報孫權。
稍後,孫權又把時任會稽太守的滕胤(孫權小女婿)召回朝中,任命為太常,顯然也有託孤之意。
東吳神鳳元年(公元252年)正月,為確保年幼的孫亮能順利繼位,孫權吸取了「兩宮之爭」的教訓,封孫和為南陽王,出鎮長沙(今湖南長沙市);封孫奮為齊王,出鎮武昌;封孫休為琅邪王,出鎮虎林(今安徽池州市貴池區)。
此時的孫權已然病入膏肓,隨時可能龍馭賓天。
在這樣一個特殊時刻,不久前剛被立為皇后的潘氏,不免為自己未來的命運感到擔憂——雖然她的兒子馬上就將繼位為帝,但孩子畢竟年幼,根本無法給她必要的安全感。
於是,潘後暗中命人找到孫弘,問起了西漢初年呂后臨朝稱制的事。
在如此敏感的時刻問起如此敏感的事,任何人都會對潘後的用意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和驚嘆號,而這對潘後顯然是非常不利的。
《資治通鑑》記載,二月的一天晚上,熟睡中的潘後突然被她身邊的幾個宮女聯手縊殺了。隨後,這些宮女宣稱她是暴病而亡。
堂堂皇后死得不明不白,有關部門自然要追查。很快,有司查清了真相,旋即將潘後身邊的六七個宮女全部處死了。
雖然殺人兇手找到了,並且也治罪了,但有必要追問的是:她們究竟出於什麼動機,背後是否有人指使,又是誰人指使呢?
按照《資治通鑑》的解釋,是說潘後生性「剛戾」,「左右不勝其虐」,即潘後性格剛愎暴戾,經常虐待宮女,所以宮女不堪忍受,才把她殺了。這麼看來,這些宮女單純是報復殺人,似乎根本不存在幕後主使。
然而,為《資治通鑑》作注的元代史學家胡三省卻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這很可能是宮中當權的大臣指使宮女殺了潘後,然後在相關國史上作偽,掩蓋了真相。而《三國志》和《資治通鑑》卻都沿用了已經做過手腳的史料。為此,胡三省還頗為感慨地引用了孟子的話,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如果胡三省的質疑是對的,那麼他所說的當權大臣,很可能正是中書令孫弘。而事後把六七個宮女全部處死,顯然是為了殺人滅口。至於孫弘的動機,當然是怕潘後學呂雉那樣「臨朝稱制」、獨霸朝政,影響自己掌權,所以不如趁早把她殺了。
對於已然陷入彌留中的孫權而言,不論潘後之死的真相到底如何,他都不可能再過問半個字了。
這一年四月十五日,孫權把諸葛恪、孫弘、滕胤,及太子右部督呂據(呂范之子)、侍中孫峻召到病榻前,一一交代了後事。
次日(十六日),孫權駕崩,享年七十一歲。吳國朝廷定其諡號為「大皇帝」,廟號「太祖」,後世常稱其為「吳大帝」。
吳大帝孫權這一生,跟歷史上的齊桓公小白、漢武帝劉徹、唐玄宗李隆基一樣,功與過都很突出,前半生與後半生的對比異常鮮明。他們都是在前人奠定的基業上成功地進行了二次創業,在青年和中年時期表現出了雄才大略的英主風範,卻在晚年變得昏聵暴虐——尤其在接班人問題上,無一例外都是任用奸佞,聽信讒言,廢長立幼,猜忌濫殺,導致了政局的動盪與國勢的衰落,遺憾地把自己的帝王生涯打成了兩截:前半截光明而雄健,堪為天下稱頌;後半截灰暗而混亂,足令世人詬病。
在《三國志·吳主傳》的結尾,陳壽便對孫權做了一分為二的客觀評價:
孫權屈身忍辱,任才尚計,有勾踐之奇,英人之傑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業。然性多嫌忌,果於殺戮,暨臻末年,彌以滋甚。至於讒說殄行,胤嗣廢斃,豈所謂貽厥孫謀以燕翼子者哉?其後葉陵遲,遂致覆國,未必不由此也。
孫權能夠委曲求全,忍辱負重,任用賢才,崇尚智謀,有勾踐那樣的奇才,真是人中的英傑啊!所以能割據江南的廣大地區,建立與魏、蜀三足鼎立的大業。然而,他天性多猜忌,殺戮過於專斷。尤其到了晚年,變得更加嚴重,以致聽信讒言,濫施暴行,對皇子或廢或殺,這豈是《詩經》所說的那種留下深遠謀略以蔭庇子孫的人呢?吳國後期逐漸衰落,致使國家覆滅,未必不是因為他這些錯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