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淮南:司馬懿的收官之作
2024-09-26 04:10:36
作者: 王覺仁
司馬懿剷除曹爽一黨後,大權獨攬,勢傾朝野,但魏國上下卻不見得所有人都服他。
時任魏國司空的王淩,還有他的外甥、時任兗州刺史的令狐愚,就決定聯手發動政變,另立皇帝,與司馬懿分庭抗禮。
這個王淩,算起來也是曹魏的四朝元老了。
此人是漢末大臣王允的侄兒,早在曹操時代便在其麾下任職。曹丕登基當年,王淩便已官居兗州刺史,隨後曾與張遼並肩作戰,大破吳軍。曹叡時期,王淩隨曹休參加了夾石之戰,並在魏軍受困時拼死突圍,掩護了曹休撤退,此後歷任揚州、豫州刺史,頗得民心。
曹爽執政後,極力拉攏王淩,任其為征東將軍、假節、都督揚州軍事。正始二年,王淩與孫禮聯兵,在芍陂擊敗了吳將全琮,因功進封南鄉侯,不久又遷車騎將軍。
正始九年,王淩晉位司空。雖然職位已是三公,但他並未到朝廷就職,而是仍率部駐守壽春,負責淮河以南的防務。
不難發現,要論戰功與資歷,王淩是不亞於司馬懿的。他唯一不足的,就是常年在外統兵作戰,缺乏在中樞任職的經歷,所以對朝政的影響力比司馬懿弱很多,但其個人的威望和號召力還是有的。
此外,其外甥令狐愚駐紮在平阿(治今安徽懷遠縣西南),同樣負責淮南防務,舅甥二人皆手握重兵。
正因為屢建戰功、資歷深厚,加之手上有軍隊,才讓王淩自認為擁有與司馬懿一較高下的資本。
自從曹爽被誅後,這對舅甥便日夜密謀,認為少帝曹芳懦弱無能,而權臣司馬懿專擅朝政,遂決意擁立楚王曹彪(曹操之子),在許昌另立朝廷。
嘉平元年(公元249年)九月,令狐愚派遣部將張式前往白馬(治今河南滑縣東),暗中與楚王曹彪取得了聯絡。同時,王淩也派出心腹到了洛陽,把準備起事的消息告知了兒子、時任屯騎校尉的王廣,顯然是要讓他在朝中充當內應。
王廣聞訊,深感憂慮,便勸阻道:「凡是要發動大事,必須順應民心和人情。曹爽因驕奢淫逸失去人心,何晏虛驕浮華,丁謐、畢軌、鄧颺、桓范等人雖然都有名望,但過於熱衷名利,且屢屢變易國典,更改法令,口號雖好聽但不切實際;人民習慣舊有的秩序,自然無所適從。縱然他們勢傾四海,聲震天下,但同日被誅後,百姓卻安之若素,沒人哀悼他們,正是因為他們失去了民心。如今,司馬懿心裡在想什麼,雖然難以揣度,但並無謀反跡象,反而選賢任能,修正法令,滿足士眾和百姓的期望。而曹爽所行的那些惡政,司馬懿都一一革除,夙夜憂勞,精勤匪懈,以百姓利益為先;況且其父子兄弟,都手握軍權,沒那麼容易對付啊!」
然而,王淩根本不聽。
同年十一月,令狐愚再度派遣張式去拜見曹彪,就擁立之事進行了深入磋商。
正當王淩、令狐愚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事之際,意外發生了——還沒等張式回來向領導稟報磋商結果,令狐愚竟然一病而亡了。
這對王淩而言不啻晴天霹靂。
這一年,王淩已經七十八歲了,而外甥令狐愚則年富力強。原本這場政變肯定是要由年輕人令狐愚來打頭陣的,王淩只是負責居中指揮而已。如今令狐愚居然暴病而亡,那就意味著,如果要把策劃中的政變進行下去,所有主要工作無疑都要由王淩這個年近八旬的老頭子自己承擔了。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朝廷忽然發來一道詔書,擢升王淩為三公之首的太尉。
這當然是司馬懿的意思。
此時的司馬懿,並不知道王淩正在處心積慮策劃一場「另立皇帝」的政變,所以此舉顯然是一種示好,是對王淩這樣一位四朝元老必要的籠絡。畢竟誅除曹爽後,司馬懿大權獨攬,把最肥的肉叼到嘴裡頭了,當然要給這個共事多年的老哥們兒喝點肉湯。
倘若腦子清醒一點的話,此時的王淩,或許就該重新考慮政變之事了。一來是因為準備衝鋒陷陣的外甥令狐愚死了,王淩獨臂難支,強行起事肯定力不從心;二來人家司馬懿也算夠意思,自己吃肉也沒忘了讓你喝湯,你何苦一定要造他的反呢?
可遺憾的是,王淩的腦子並不清醒,他還是決定把這場註定要失敗的政變進行下去。
曹魏嘉平三年(公元251年)四月,耐心蟄伏了一年多的王淩終於等到了一個起事的機會。
此時,王淩剛好八十歲,已然進入耄耋之年。可誰也沒料到,在王淩日漸衰朽的身軀中,依然有著一顆不肯服老的心。
王淩等到的這個機會,是一份來自前線的情報。情報稱,孫權派遣了十萬工兵,在堂邑(治今江蘇南京市六合區)附近的塗水(今滁河)修建了堤壩,以備魏國一旦進攻,就鑿堤放水,淹沒北方通往建業的道路。
孫權老了,且良將多死,才會通過修築堤壩進行消極防禦。此舉已然暴露了老年孫權內心的孱弱。王淩抓住這個機會,立刻給麾下各部下達了戰爭動員令,同時上奏朝廷,請求進攻東吳。
當然,進攻東吳是假,藉機起兵、擁立楚王才是真。
司馬懿雖然不知道王淩想玩什麼把戲,但出於政治敏感和一貫的謹慎,還是拒絕了王淩的出兵請求。
可對王淩而言,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只不過,接下來王淩走了一步臭棋,直接把自己推下了身死族滅的深淵。因外甥令狐愚已死,王淩必須尋找幫手,於是就派部將楊弘去找新任的兗州刺史黃華,打算拉他入伙。可沒想到,楊弘和黃華一合計,覺得這種殺頭族誅的事情不能幹,便一塊向司馬懿告密,把王淩給出賣了。
司馬懿聞報,迅速做出反應,一邊以皇帝名義下詔,赦免王淩之罪,並親自寫信去安慰他,一邊卻親率禁軍乘船南下。很快,大軍便進至百尺(今河南沈丘縣西北)。王淩意識到大勢已去,只好單獨乘坐一艘小船去迎接司馬懿,並提前派出秘書王彧去跟司馬懿請罪,同時把自己的印綬和節鉞都交了上去。
隨後,司馬懿大軍抵達丘頭(今河南沈丘縣東南)。王淩在小船上把自己五花大綁,做出一副待罪的模樣。司馬懿卻專門派人前來,解開了他的繩索。
王淩以為得到了赦免,又覺得自己跟司馬懿畢竟是老同事了,這回估計能免於一死,遂如釋重負地乘船來見司馬懿。
可是,就在小船離旗艦十餘丈遠的地方,司馬懿命人攔住了王淩。王淩這才發現不對勁,連忙跑到船頭,遙遙向司馬懿喊話,說:「你直接寫一張字條召我,我敢不來嗎?又何必興師動眾呢?」
司馬懿答:「因為你不是一張字條就可以召來的人。」
王淩這才意識到,司馬懿之前做出的那些赦免舉動其實都是在麻痹他,遂恨恨道:「卿負我!」意思就是司馬懿欺騙了他,對不起他。
司馬懿也不否認,說:「我寧負卿,不負國家!」(《三國志·王淩傳》注引《魏略》)
我寧可對不起你,也不願對不起國家!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擲地有聲,讓王淩無言以對。
隨後,司馬懿派遣了六百名騎兵,押送王淩前往洛陽。在半路上,王淩想最後一次試探司馬懿是否會置他於死地,便跟押送他的人索要一樣東西——幾根釘棺材用的鐵釘。
押送者匯報給司馬懿,司馬懿當即命人把鐵釘給了他。
至此,王淩終於絕望。這一年五月十日,王淩走到項縣(治今河南沈丘縣),在此服毒自盡。臨死前,他悔恨交加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行年八十,身名並滅邪!」(《三國志·王淩傳》注引《魏略》)
我活到了八十歲,最後竟然身敗名裂啊!
為曹魏帝國打了一輩子江山的元勛宿將,最後落到這步田地,的確令人唏噓。不過,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不算太慘,畢竟能活到八十,已經比絕大多數人都長壽了,至於是死於非命還是壽終正寢,好像也沒那麼重要。
真正悲慘的,是被王淩牽連的那些人。
司馬懿進駐壽春後,當初參與密謀的陳式等人紛紛自首。司馬懿沒有採取寬大政策,而是興起大獄,窮追猛打,把所有犯案人員口供中牽涉的人,悉數收監,然後全部誅滅三族。可想而知,會有多少無辜的男女老少被卷進來,並莫名其妙被砍掉了腦袋。
隨後,司馬懿又命人剖開王淩和令狐愚的棺槨,把屍體拖出來,在附近的市集上暴曬三天,然後把陪葬的印綬、朝服等物盡皆燒毀,最後才將屍體裸葬。
同年六月,司馬懿將楚王曹彪賜死,並將曹魏宗室的所有親王、公爵全部趕到鄴城(今河北臨漳縣西南)集中安置,命有關部門嚴加看管,不准他們與任何外人交往。
至此,這起事變總算畫上了一個血淋淋的句號。
通過對這起未遂政變的鎮壓,司馬懿又剷除了遍及朝野的一批反對派,進一步鞏固了權臣的地位;尤其是將曹魏宗室全部異地軟禁的舉措,更是從根本上杜絕了他們主動翻盤或被人利用的可能。
簡言之,此刻的司馬懿,以及他所代表的司馬家族,已經朝「篡奪曹魏政權」的最終目標又前進了一步。
然而,正如王淩「行年八十」還處心積慮要跟司馬懿叫板一樣,魏國朝野不滿司馬懿專權的人,並不在少數,更不可能一次性死絕。所以,司馬懿及其家族「篡魏奪權」的這條道路,也註定不會一帆風順。
幾年後,就是王淩所在的這個壽春,還將爆發第二次、第三次叛亂,歷史上稱其為「淮南三叛」。而王淩的這場未遂政變,僅僅是「第一叛」而已。
當然,後面那兩場叛亂,司馬懿是看不到了。
因為此時的司馬懿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淮南一叛」的平定,就是他一生仕途的收官之作。
短短三個月後,即曹魏嘉平三年八月初五,司馬懿在洛陽病逝,享年七十三歲。
同日,司馬懿長子司馬師被擢升為撫軍大將軍(次年正月晉位大將軍),並「錄尚書事」,接掌了曹魏帝國的軍政大權。
司馬懿身後,魏國朝廷給了他「宣文」的諡號;十三年後,其次子司馬昭被封為晉王,追諡司馬懿為「宣王」;又過了一年,其孫司馬炎篡位稱帝,建立西晉,追尊司馬懿為「宣皇帝」,廟號高祖。
在歷史上,後人對司馬懿的評價總體上偏於負面,主要有以下四點:
其一,認為司馬懿為人陰險狡詐。比如年輕時裝病欺騙曹操,後來又裝瘋賣傻忽悠曹爽,包括在高平陵之變中,以及平定孟達、王淩叛亂時,都是先擺出赦免姿態麻痹對手,然後再一舉絞殺。
其二,認為司馬懿對付政敵的手段太過殘忍。如高平陵之變後,將曹爽及其黨羽全部誅滅三族,又如平定王淩叛亂後也一樣,都是大肆株連,斬草除根,不論男女老少一個都不放過。當時就有蜀國人對司馬懿族誅曹爽一事頗有微詞,說:「若懿以爽奢僭,廢之刑之可也,滅其尺口,被以不義,絕子丹血食。」(《三國志·費禕傳》注引殷基《通語》)大意就是說,如果司馬懿認為曹爽驕奢僭越,廢掉他或殺了他都可以,何至於滅人三族,連嬰兒都殺,還給人扣上謀反罪名,令曹真斷子絕孫呢?
其三,認為司馬懿身為兩朝託孤大臣、三朝輔政大臣,卻對曹魏不夠忠心。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看法:「(司馬懿)受遺二主,佐命三朝,既承忍死之託,曾無殉生之報。天子在外,內起甲兵,陵土未乾,遽相誅戮,貞臣之體,寧若此乎!」(《晉書·宣帝紀》)
其四,認為司馬懿父子是欺負孤兒寡母而得天下,令人不齒。最典型的,當屬後趙開國皇帝石勒的那句著名評語:「大丈夫行事當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晉書·石勒載記》)
上面四點,第一點固然是事實,但卻無可厚非。因為自古以來,真正混官場、走仕途的人,誰都不會是善男信女,尤其是成功登上權力巔峰的人,又有哪一個不是機變百出、一肚子權謀呢?更何況,評價歷史上重大的政治人物,一般的道德標準是不太適用的;或者說,道德評判只是眾多研究角度中的一個。否則的話,打開史書,我們看見的就都是「壞人」了,只能一股腦兒對他們進行道德批判,那這樣的歷史研究豈不是太過狹隘?
再來看第二點,雖然也是事實,但司馬懿在權力鬥爭中表現出的殘忍,同樣是歷史上的常態,絕非他所獨有。換言之,在古代的官場上,尤其是最高層的政治鬥爭,歷來是充滿殺戮和血腥的,倘若對政敵心慈手軟,那就是對自己殘忍。所以,每一個入局的人要想笑到最後,就必須將對手斬草除根,否則就可能被反噬。更何況,司馬懿收拾曹爽、王淩及其黨羽,既是為了剷除政敵,又是為司馬家族日後篡魏自立掃清障礙,這就需要他拿出犁庭掃穴的殘忍手段,也就決定了他的「吃相」不會太好看。
當然,我們這麼說,並不是贊同司馬懿的殘忍,而是說在解讀歷史人物時,首先必須把他放在他所處的時代和境遇中,用他們所遵循的遊戲規則來解讀他們,然後才能用後世或今人的標尺和價值觀進行衡量。如果拋棄了前提,那不管得出什麼結論,都沒有多大意義。
再來看第三點。平心而論,司馬懿在誅殺曹爽、大權獨攬之前,對曹魏帝國還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如輔佐曹丕、平定孟達、抵禦諸葛亮、征伐遼東等,故其同僚吳質就曾盛讚其「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而稍後的東吳大臣張儼更是把司馬懿跟諸葛亮相提並論,稱二人「輔翼幼主,不負然諾之誠,亦一國之宗臣,霸王之賢佐也」(《三國志·諸葛亮傳》注引《默記》)。
儘管如此,要評價一個人是否為忠臣,終究還是要蓋棺才能論定的。正如白居易所言:「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因此,要判斷司馬懿是不是曹魏的忠臣,當然不能只看他的前半生,而要從其完整的一生,尤其是晚年的所作所為來看。
就此而言,李世民說得沒錯,司馬懿顯然不是曹魏的忠臣。雖然司馬氏篡魏是直到司馬懿的孫子輩才發生的事,可並不等於司馬懿生前就沒有篡魏自立之心。比如說,夏侯霸叛魏投蜀後,當姜維問他,司馬懿是否會對外征伐時,夏侯霸就說,司馬懿正忙著「營立家門」,所以「未遑外事」(《三國志·鍾會傳》注引《漢晉春秋》)。
所謂「營立家門」,其實就是經營事關整個家族的帝王之業。正如周一良先生在相關著作中所言:「(營立家門)並非謀求發家致富,而是謀求取代曹氏,篡奪政權,司馬氏之心固不待司馬昭而路人皆知矣。」
《晉書·宣帝紀》末尾,有一則記載也可以作為司馬懿早有篡魏之心的旁證。那是數十年後的東晉時期,有一天,晉明帝司馬紹與丞相王導談話。晉明帝問起先祖何以得天下,王導就把司馬懿如何創立基業、司馬昭如何弒殺魏少帝曹髦的往事一一道來。晉明帝聽完,非但毫無自豪之色,反而滿臉慚愧,以致「以面覆床」,說:「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意思就是:倘若如你所言,那晉朝的國祚又怎麼可能長久呢?!
由此可見,司馬懿早有篡魏之心,這在歷史上是有公論的,所以後來身為晉朝臣子的王導才毋庸諱言,而身為晉朝皇帝的司馬紹則會感到慚愧。
最後來看第四點。石勒罵司馬懿父子取得天下是欺負孤兒寡母,固然也是事實,但這在中國歷史上其實並不少見,似乎也並不值得詬病。因為在古代的政治制度下,主少國疑,權臣篡位,都是司空見慣且難以避免的,純屬體制性的痼疾,必然隔一段時間發作一次。所以,在司馬懿之前有曹操父子篡了漢室,之後不是也有隋文帝楊堅篡了北周、宋太祖趙匡胤篡了後周嗎?
這些開國皇帝,都可以算是「欺他孤兒寡婦」以取天下,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建立新朝後締造屬於自己的歷史功績,並為當時的國家、社會和民眾帶來某種程度的和平、秩序與繁榮。說到底,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既如此,當然是有德有能者居之,無德無能者讓位。至於上位者是通過征戰四方還是通過權臣篡位的方式取得天下,其實並不重要,也不值得拿來說事。
換言之,真正值得我們關注的,並非取天下的姿勢究竟是勇武還是「狐媚」,而是坐天下的姿勢是否端正。說到底,就是上位者是否仁政愛民,是否始終把蒼生福祉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