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陵之變:司馬懿笑到了最後
2024-09-26 04:10:31
作者: 王覺仁
曹魏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四月改嘉平元年)正月初六,少帝曹芳(時年十八歲)出了洛陽,前往城南四十里外的高平陵(曹叡陵墓)祭拜,同行的不僅有曹爽,還有他的三個弟弟:中領軍曹羲、武衛將軍曹訓、散騎常侍曹彥。
當時,禁軍全在曹爽兄弟手裡掌握著,所以司馬懿很難有機會動手。可這一天,曹氏四兄弟竟然一塊出城了,禁軍大部都留在城中,這對司馬懿來講,無疑是天賜良機。
其實在此之前,曹爽的同鄉、時任大司農的桓范就警告過他,說:「你們曹家兄弟,總攬朝政,手握禁軍,最好不要一同出城,萬一有人關閉城門,誰還進得來?」
曹爽聞言,只冷笑著回了四個字:「誰敢爾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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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敢這麼幹?!
滿朝文武中,其他人估計都沒這個膽量,但司馬懿肯定是敢的。問題是曹爽早就被司馬懿忽悠了,以為他成了廢人,所以才會肆無忌憚。
這一天,當浩浩蕩蕩的天子車隊出了洛陽南門後,司馬懿立刻展開了政變行動。
他宣稱奉太后旨意,第一時間關閉了洛陽的所有城門,接著占領了軍械庫,將武器分發給麾下部眾,然後親自率部出城,占領了洛陽城南的洛水浮橋,以防曹爽回軍。
同時,命司徒高柔持節,以「行大將軍事」的名義進入曹爽大營,又命太僕王觀以「行中領軍事」的名義進入曹羲大營,一舉掌控了京師的所有禁軍部隊。
此外,命司馬師率部進駐司馬門,控制進入宮城的主要通道;命司馬昭率部直入宮城,分別控制少帝所居的嘉福殿和太后的永寧宮。
值得一提的是,司馬師兄弟率領的部眾,主要是司馬師平時暗中蓄養的死士。《晉書·景帝紀》稱,「初,帝(司馬師)陰養死士三千,散在人間,至是一朝而集,眾莫知所出也」。可見司馬懿父子對這場政變早就做了充分的準備。
完成上述一系列動作後,司馬懿才從容不迫地給少帝曹芳上了一道奏疏,歷數曹爽的種種罪行:
「當初,臣平定遼東回朝後,先帝命陛下、秦王和臣同到御榻前,握著臣的手,對身後事深感憂慮。臣對先帝說:『太祖、高祖都曾把後事託付給臣,此乃陛下親眼所見,請不必憂慮。萬一將來有不測之事,臣定以死奉詔。』
「而今,大將軍曹爽,背棄顧命大臣之責,敗亂國朝典章,內則僭越,外則專權,破壞兵制,掌控禁軍。凡朝廷要職,皆任用親信;殿中宿衛,亦委任私人。其勢力盤根錯節,且越來越無法無天。
「非但如此,曹爽還起用小黃門張當為內宮總管,監視陛下,離間陛下與太后,傷害骨肉親情,以致天下洶洶,人人自危。陛下只是暫居天子寶座,如何保證長久安全呢?這絕非先帝召陛下和臣接受遺命的本意!臣雖老朽年邁,但絕不敢忘記誓言!
「如今,太尉蔣濟與臣等均認為,曹爽內懷無君之心,曹氏兄弟已不宜典兵宿衛,臣等已奏報太后允准,由臣負責執行。臣已命有關官員,即刻罷免曹爽、曹羲、曹訓之職,解除兵權,以侯爵身份返回私邸,不得逗留,阻撓御駕回宮;若膽敢阻撓,便以軍法從事!臣則率軍進駐洛水浮橋,監視一切異常舉動。」
這與其說是司馬懿寫給少帝的一道奏疏,還不如說是專門發給曹爽的一道檄文。
因為司馬懿很清楚,奏疏送到高平陵後,第一時間打開看的人,一定是曹爽,而不是少帝。換言之,司馬懿就是故意要告訴曹爽——你完蛋了,別指望翻盤,還是束手就擒吧!
曹爽見到奏疏後,如遭雷擊,頓時不知所措。他不敢呈給少帝,只能把天子車隊留在伊水南岸過夜,然後命部眾砍伐樹木,修築鹿砦,並徵調洛陽城外的數千屯田士兵前來護衛。
司馬懿不想大動干戈,還是希望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於是派了好幾撥人前去勸降,如侍中高陽人許允,還有尚書陳泰(陳群之子),以及曹爽頗為信任的殿中校尉尹大目等人。司馬懿讓他們向曹爽保證,並指著洛水發誓——只要放下武器投降,最壞的結果就是免官而已,絕不會要他性命。
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誓言都是不可信的,尤其是從政客嘴裡發出的誓言,幾乎百分之百不可信。
曹爽也是政客,當然不會輕易相信司馬懿的誓言,所以一直處於糾結狀態。
其實,此刻的曹爽還遠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因為少帝曹芳在他手裡,如果應對得當,學曹操來一回「挾天子以令諸侯」,仍然是有機會翻盤的。而司馬懿雖然德高望重,但畢竟只據有洛陽一城,如果曹爽善用皇帝的旗號,急召四方大軍前來勤王,或許大事仍有可為。
很快,就有一位智囊趕來給他出謀劃策了。
這個人就是他的老鄉桓范。
政變剛爆發的時候,司馬懿是打算把桓范拉到自己這邊的,便命他代理中領軍。桓范起初也想奉命,卻被他兒子攔住了。他兒子認為,現在皇帝在曹爽手上,司馬懿的贏面不如曹爽大,還是投靠曹爽更穩當。
桓范猶豫片刻,最後聽從了兒子的建議,旋即策馬出城。
當時四面城門均已關閉,桓范來到南面的平昌門,恰好守門官司蕃是他的舊部。桓范高舉手中的一塊版牘,大聲說奉詔出城,命司蕃速開城門。司蕃要求看一眼詔書,桓范厲聲呵斥:「你是不是我的老部下?竟敢如此!」
司蕃無奈,只好打開城門。桓范一邊疾馳而出,一邊回頭道:「司馬懿謀反,你趕快跟我走!」
司蕃嚇了一跳,情急之下來不及騎馬,徒步就跟著桓范往城外跑。可兩條腿終究跑不過四條腿,轉眼就被桓范甩了。司蕃無奈,只好在路旁的隱蔽處躲了起來(到政變過後才乖乖回城自首)。
得知桓范出逃,司馬懿有些擔憂,對蔣濟道:「糟了,智囊去了。」
蔣濟卻不以為然道:「放心吧,桓范雖有智謀,但曹爽就跟劣馬貪戀槽頭的草料一樣,必定不會用他的計策。」
桓范趕到高平陵後,立刻勸曹爽挾持少帝前往許昌,然後徵調四方軍隊勤王。如果曹爽聽從了這個建議,那麼司馬懿的這場政變就沒那麼容易收場了,勝負殊難預料。
可是,明明有這條路可以走,曹爽卻還是遲疑不決。
桓范只好轉而去勸曹羲,說:「眼下的形勢明擺著,你平時讀那麼多歷史書作何用處?像你們這樣的權勢地位,一旦落敗,想當個窮人都做不到了!而且,就算是一介匹夫劫持一個人質,還打算求生,你們兄弟有天子在手,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沒想到,這番話說完,回答他的仍舊是死一般的沉默。
桓范急得跳腳,接著對曹羲道:「你有一支部隊就在城南,洛陽的屯墾部隊都在城外,只要一聲令下,馬上就能集結。今天前往許昌,中途不過只住一夜,許昌的軍械庫,足以裝備部隊;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糧食不夠,可大司農的印章就在我身上啊!」
大司農是有權徵調各地糧草的,可見桓范這個計劃,確實有可行性,並非情急之下亂出主意。現在,桓范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接下來,就看曹爽兄弟們有沒有殊死一搏的膽識和魄力了。
遺憾的是,直到此刻,曹爽四兄弟還是一言不發,仿佛根本沒聽見桓范在說什麼。
眾人就這樣尷尬地沉默著,直到次日天亮時分,曹爽才忽然抽出佩刀,噹啷一聲扔在地上,就說了一句話:「我亦不失作富家翁!」(《資治通鑑·魏紀七》)
不出蔣濟所料,曹爽這種人,就像貪戀草料的劣馬一樣,終究是一個貪戀富貴、毫無膽識的庸才!
其實,貪戀富貴是普遍的人性,一般來講也不是什麼大錯。可問題在於,曹爽是一個獨攬大權整整十年的權臣,而青史上的斑斑血跡早已證明,權臣一旦在政治鬥爭中落敗,是斷然沒有機會再做「富家翁」的,因為對手一定會將你趕盡殺絕,以免遭到反撲。這些道理,曹爽和他的弟弟們不見得不懂,可就是不敢跟司馬懿殊死一戰,所以便心存僥倖,寧可相信司馬懿的所謂誓言。
聽到曹爽還幻想做「富家翁」,桓范頓時氣急攻心,忍不住放聲大哭道:「曹子丹(曹真)英雄一世,可生出你們兄弟,竟如豬狗一般!沒想到今日會陪著你們被族滅啊!」
曹爽既已決定投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沒什麼懸念了。
他把司馬懿的那道奏疏呈給了曹芳,主動要求曹芳免去他的官職,然後就乖乖帶著曹芳回了洛陽。之後,曹爽四兄弟皆被勒歸私邸。司馬懿派兵包圍了他們的宅邸,並在曹爽家的四個角築起了四座望樓,日夜監視。每當曹爽在家裡走動,比如上後花園溜達時,望樓上便有士兵高呼(古人稱為唱言):「故大將軍東南行。」(《資治通鑑·魏紀七》)
除非曹爽整天待在屋裡哪也不去,否則只要他一走動,四面望樓上的這種「唱言」必定此起彼伏。說難聽點兒,就連上個茅房,肯定也有人高呼一嗓子。對於一個曾經權傾天下的跋扈權臣而言,這樣的待遇可謂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曹爽為此鬱悶難當,卻也沒有絲毫辦法。
這樣的日子雖然不好過,但勉強也算個「富家翁」,至少衣食無憂,總比腦袋落地好。可曹爽萬萬沒想到,即便是這樣差強人意的日子,他也只「享受」了短短四天。
正月初十,朝廷有關部門就在司馬懿的授意下,以黃門張當私自將宮中才人獻給曹爽為由,把張當抓進了廷尉寺的監獄,然後嚴刑拷問。當天,張當便供認說:「曹爽與何晏、鄧颺、丁謐、畢軌、李勝等人,陰謀造反,計劃在三月中旬發動。」
同日,曹爽四兄弟與何、鄧、丁、畢、李五人及桓范,全部被捕,旋即連同張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悉數斬首並夷滅三族。
所有這一切,全都在一天內完成。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這就是政客的誓言,翻臉絕對比翻書快。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所謂曹爽等人陰謀造反之事,純屬子虛烏有。張當肯定是屈打成招的,因為司馬懿需要他這份供詞。
不過,這也不能怪司馬懿心狠手辣。權力鬥爭的邏輯本就如此——假如最後是司馬懿敗了,那曹爽肯定也會把司馬家族剷除淨盡,絕不會心慈手軟。
值得一提的是,從正月初六政變爆發到十日曹爽一黨被族誅,《三國志》中幾乎看不見何晏、鄧颺等五人的蹤跡。不過,在東晉孫盛所著的《魏氏春秋》中,卻有關於何晏在事變期間的一段記載,看上去頗有些耐人尋味:
司馬懿拿到張當的供詞後,竟然指定何晏參與審理這個大案。受寵若驚的何晏立刻擼起袖子,對昔日的主子曹爽及一幫「戰友」窮追猛打,希望以此戴罪立功,獲取司馬懿的寬宥。於是,曹爽、鄧颺、丁謐、畢軌、李勝、桓范、張當這七個人及其家族,自然全都被何晏列入了謀反名單。而且,作為原本的「內部人」,何晏必然會提供很多有關曹爽等人的確鑿「罪證」,從而坐實他們的謀反罪名。
審理完畢,司馬懿看著罪犯名單,對何晏說:「應該有八族。」
何晏不解,又數了一遍,明明就是七族,哪來的八族呢?
司馬懿又淡淡道:「不夠。」
何晏急得團團轉,旋即猛然醒悟,不禁絕望地看著司馬懿:「難道……是我?」
司馬懿說:「是也。」
然後,何晏及其族人就跟著曹爽等七族,一起被押上了斷頭台。
若這段記載屬實,那麼司馬懿這個人的確是太可怕了。因為比直接殺人更狠的,就是先給人一個希望,然後再把希望掐滅。而且,他故意給了何晏一個自保的機會,讓他把曹爽等昔日的主子和同黨親手送上斷頭台,這樣的做法比直接由朝廷將曹爽等人定罪更為毒辣。因為對曹爽等人而言,同樣是一死,但死於朝廷治罪跟死於何晏出賣,其感受是全然不同的,那等於是在砍他們脖子一刀之前,就先在他們心上深深捅了一刀。
同理,讓何晏出賣主子和同黨後再死,也等於讓他死了兩回:首先是讓他的醜陋嘴臉暴露在世人面前,被朝野上下戳脊梁骨,即「社會性死亡」,然後才是讓他肉體死亡。
簡言之,司馬懿玩這麼一手,相當於貓在吃掉老鼠之前,先饒有興致地戲耍一把——不論是讓士兵在角樓上唱言曹爽的一舉一動,還是讓何晏出賣主子和同黨後再死,其背後的動機,都是這種戲耍玩弄的心理。
司馬懿的心機之深沉狠辣,放眼他的同時代人,可以說無人能及。
剷除了曹爽及其核心黨羽後,對於大部分追隨者,司馬懿非常明智地採取了寬大政策,從而迅速安定了朝野人心。
比如曹爽的麾下司馬魯芝。曹爽出城前,命他留守大將軍府。政變爆發後,魯芝立刻率領一部騎兵殺開了一條血路,從南面的津門沖了出去,迅速到高平陵與曹爽會合。
再比如曹爽的麾下主簿楊綜,跟隨曹爽出城。當曹爽準備投降時,楊綜極力勸阻,說:「主公手握大權,卻要放棄一切,是打算到東市去受刑嗎?」
魯、楊二人,顯然都對曹爽十分忠心。按說,司馬懿是完全有理由治他們死罪的,但司馬懿卻說:「彼各為其主也,宥之。」(《資治通鑑·魏紀七》)
他們也是各為其主罷了,赦免吧。
隨後,司馬懿不僅赦免了魯芝和楊綜的死罪,還分別擢升魯芝為御史中丞,楊綜為尚書郎。
這正是司馬懿高明的地方——對付主要的政敵,要斬盡殺絕,這樣才能把權力徹底奪過來;但對待其他人,則必須寬容,更不妨用官職加以籠絡,這樣才能安定人心,讓到手的權力更加鞏固。
是年正月十九日,司馬懿晉位丞相;朝廷打算給他加九錫,司馬懿堅決推辭了。
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權力。至於「九錫」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在他眼中是無足輕重的。
隨著曹爽一黨的覆滅,曹魏帝國的權力之巔就只剩下司馬懿一個人了。從此,再也沒有人可以撼動他的地位,也不能阻止司馬師、司馬昭兄弟的強勢崛起了。
高平陵之變,無疑是司馬懿仕途生涯中的巔峰之作。七十一歲的司馬懿,憑藉常人難以想像的隱忍和自制力、深不可測的心機和謀略,還有殺伐決斷的膽識和行動力,成了曹魏帝國獨一無二的權臣,也成了那個笑到最後的人。
柔弱勝剛強。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能夠像司馬懿這樣,把老子的這一哲學思想運用在政治領域又踐行得如此成功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