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後諸葛亮時代--魏延之死:一代名將的悲劇結局
2024-09-26 04:09:57
作者: 王覺仁
諸葛亮去世後,丞相長史楊儀秘不發喪,立刻集合部隊,匆忙南撤。當地百姓見狀,馬上跑去告訴了司馬懿。司馬懿懷疑諸葛亮已經死了,大好戰機絕不能錯過,旋即率部追擊。
危急時刻,姜維作為此刻蜀漢中軍職位最高的軍事主官,急命楊儀掉轉方向,讓部隊大張旗鼓,做出要迎擊魏軍的樣子。司馬懿擔心諸葛亮沒死,更怕諸葛亮像上回在木門道那樣設下埋伏,趕緊勒住韁繩,下令全軍後撤。
當地百姓得知司馬懿被嚇退,就傳出了一句諺語,說「死諸葛走生仲達」,就是死去的諸葛亮卻把大活人司馬懿給嚇退了。司馬懿聽說後,只好笑著自我解嘲:「我能預料他生前的事,卻料不到他死後的事。」
楊儀抓住司馬懿後撤的時機,領著蜀軍有條不紊地撤出了戰場。直到進入褒斜谷,楊儀估摸著安全了,才正式發喪。
司馬懿意識到自己上當了,趕緊再度追擊,途經蜀軍留下的營地時,刻意參觀了一番,也許是有感於諸葛亮治軍的嚴整,遂感嘆道:「諸葛亮真是天下奇才啊!」
司馬懿評價諸葛亮的這句話,頗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在歷史上很有名。不過,在做此評價之前,司馬懿其實早就對諸葛亮點評了一番,卻句句貶損,跟這個評價完全是矛盾的。
那是在兩軍對峙之時,司馬懿的弟弟司馬孚來信,問及前線軍情,司馬懿就在回信中提到了諸葛亮,說:「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雖提卒十萬,已墮吾畫中,破之必矣。」(《晉書·宣帝紀》)
諸葛亮雖志向很大,但無法洞察時機,謀略雖多,但缺少決斷,喜歡用兵,卻不懂權變。所以,他雖然領兵十萬,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擊敗他是必然的。
很明顯,這是相當負面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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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為何在短短時間內,對諸葛亮的評價反差這麼大呢?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之前兩軍對壘,勝負還在未定之天,司馬懿自然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所以他肯定要貶低諸葛亮,如此才能給自己打氣,也給後方(尤其是給皇帝)增強信心。可現在諸葛亮死了,蜀軍退卻,魏軍不戰而勝,司馬懿如果繼續貶低諸葛亮,客觀上等於說自己勝之不武。因此,只有抬高諸葛亮,才能在無形中抬高自己。說白了,如果諸葛亮是「天下奇才」,那麼司馬懿作為熬死諸葛亮並最終不戰而勝之人,豈不是奇才中的奇才?
當然,司馬懿內心肯定也是佩服諸葛亮的,畢竟在上回的鹵城之戰中,他曾被諸葛亮打得大敗而逃。所以,說諸葛亮是「天下奇才」,也不全是司馬懿自抬身價,其中多少還是有些敬佩之情的。
參觀完蜀軍營地,司馬懿繼續往南追,一直追到赤岸(今陝西留壩縣北),始終不見蜀軍蹤影,方才回軍。
按理說,司馬懿停止了追擊,蜀軍就可以順利南撤了,可事實上,蜀軍的麻煩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
因為此次有四名文武高官跟隨諸葛亮一同出征,其中除了長史楊儀、中監軍姜維、司馬費禕,還有一個蜀漢軍方的重量級人物——魏延。
而蜀軍的麻煩就在於,魏延與楊儀素來不睦,幾乎就是死對頭,之前還有諸葛亮在上面壓著,不會出什麼大問題,可如今諸葛亮不在了,二人的矛盾隨即爆發。
魏延這個人,勇猛過人,善待士卒,在軍中很有威望,早在建安末年便深受劉備器重。當年劉備攻下漢中時,全軍上下都認為劉備一定會讓張飛鎮守漢中,張飛自己也覺得這個重要職位非他莫屬,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劉備卻讓魏延做了漢中太守。
當時,劉備大宴群臣,席間故意對魏延說:「委派給你這個重任,你有什麼想說的嗎?」魏延當即起身,朗聲道:「若曹操舉天下之兵而來,我為大王拒之;若命偏將率十萬之眾而來,我為大王吞之。」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劉備十分滿意,眾人也無不讚嘆魏延的豪壯。
此後,魏延作為獨當一方的大將,鎮守漢中達十餘年。因蜀漢後期將星凋零,到諸葛亮屢次發動北伐之際,魏延基本上已經是蜀漢軍方資歷最深、威望最高的元勛宿將了。建興八年,魏延奉諸葛亮命,與吳懿率偏師深入隴右腹地,大敗魏將郭淮、費曜,取得陽溪之戰的勝利,因功擢升前軍師、征西大將軍,封南鄭侯。
正因為資望深厚且軍功卓著,所以魏延不免有些居功自傲、自視甚高,與後期的關羽頗為相似。
諸葛亮發動的五次北伐,魏延全部參與了。從第一次北伐開始,魏延就提出了「子午谷奇謀」的大膽計策,卻被諸葛亮否決。後來幾次,魏延甚至提出了比「子午谷奇謀」更大膽也更冒險的計劃,即要求諸葛亮給他一萬精兵,然後諸葛亮率大軍走常規路線,而他則率領一萬精兵穿越秦嶺,繞過長安,直取潼關,最後與諸葛亮在潼關會師。
此計可行性如何,暫且不論,光是這個奇想,就足以讓人驚掉下巴了。因為直取潼關,就意味著把整個關隴地區與曹魏京師洛陽之間的聯繫徹底切斷,將長安變成一座孤城。假如此計成功,無疑會對曹魏構成沉重的打擊和極大的威脅;但萬一失敗,也會將蜀軍置於腹背受敵、進退失據的險境之中。
如此天馬行空、近乎賭博的計劃,自然是被生性謹慎的諸葛亮否決了。
魏延不死心,提了好多次,諸葛亮始終不同意。為此,魏延不免牢騷滿腹,常私下吐槽諸葛亮怯懦,並長吁短嘆,恨自己的才幹沒有用武之地。
在當時的蜀軍中,所有人懾於魏延的威望、地位和傲氣,無不讓他三分,只有一個人不買他的帳,這個人就是丞相長史楊儀。
楊儀是襄陽人,早年在荊州任職,後投奔關羽,又被關羽派到成都,得劉備賞識,歷任尚書、太守等職;建興三年(公元225年)任丞相參軍,開始追隨諸葛亮北伐,並於建興八年升任長史。
因楊儀精明幹練,所以諸葛亮每次出征,都把糧秣籌備、物資配給、人員調度、作戰規劃等一幹大事全部交給他負責。而楊儀也從沒讓諸葛亮失望,辦事效率奇高,絕不拖泥帶水,因此深受諸葛亮器重,在軍中頗有實權。
楊儀不把魏延放在眼裡,魏延自然懷恨在心,於是這一文一武便勢同水火了。
諸葛亮愛惜二人之才,不忍偏袒,又找不到辦法消除他們的矛盾,客觀上就造成了和稀泥的局面。當時費禕也一直在盡力彌合二人的關係,可惜收效甚微。久而久之,蜀漢這兩位高官水火不容的消息就傳開了,甚至傳到了孫權耳中。
有一回,費禕出使吳國,孫權宴請他,喝高了,便口無遮攔道:「楊儀和魏延,不過是兩個放牛的傢伙罷了(意指出身低賤),雖然有些雞鳴狗吠的微末貢獻,也沒什麼了不起。如今貴國既已重用他們,那就騎虎難下了。倘若有朝一日,諸葛亮不在了,他們必定生出禍亂。可貴國諸君仍舊稀里糊塗,不去考慮這些,也不防患於未然,難道是想留給後代去解決?」
孫權把話說得這麼難聽,費禕自然不服,便不以為然道:「楊儀和魏延不和,只是起於私憤,並沒有韓信和英布那樣難以駕馭的野心。當務之急是掃除強敵,統一海內,所以需要人才,只有重用人才方能建立功業。倘若捨棄他們不用,只是為了防患於未然,這就像擔心風浪而放棄船隻一樣,不是長遠之計。」
然而,費禕萬萬沒料到,孫權貌似隨口一說的酒後之言,最後竟然一語成讖了。
諸葛亮病重之際,自知不久於人世,便與楊儀、費禕、姜維一同擬定了他去世後的撤兵計劃。按照計劃,是讓楊儀帶主力先撤,其次是姜維所部,最後由魏延斷後。諸葛亮預料魏延可能會有變數,就叮囑楊儀等人,萬一魏延抗命不從,大軍仍按原計劃撤退,不必管他。
數日後,諸葛亮去世,楊儀一邊秘不發喪,一邊命費禕前往十里外的前軍大營,把撤兵計劃告訴魏延,看看他做何反應。
魏延得知諸葛亮已死,覺得自己出頭的機會來了,便對費禕道:「丞相雖然不在了,可我魏延還在。丞相府的一干屬官隨員,盡可運送靈柩回去安葬,我自當率各軍繼續殺敵,豈能因一人之死而廢天下之事!」
這話雖然有些道理,而且頗為豪邁,但明顯是要抗拒丞相遺命了。此外,不論魏延主觀上是否出於公心,他這麼說,客觀上已經有奪取兵權的意味了。
還沒等費禕答話,魏延又接著道:「更何況,我魏延是何許人,豈能受楊儀節制,充當他的後衛?」
完了。如果說前面那些話多少還有些大局觀念,讓費禕一時還難以判斷的話,那麼此言一出,魏延就等於把自己推入因私害公的不義之地了,讓費禕還怎麼相信他?
隨後,魏延不顧費禕作何感想,立刻草擬了一份新計劃,自顧自地決定誰該護送靈柩南下,誰該留在前線禦敵,然後叫費禕起草,並跟他聯合署名,最後要求費禕馬上把該計劃通知給各軍將領。
費禕不敢明著反對,便耍了個花槍,表示支持魏延,說:「我可以幫大將軍去說服楊儀,他只是個文吏,不懂軍事,必定不敢抗命。」
說完,費禕絲毫不敢耽擱,立刻上馬狂奔而去。
片刻後,魏延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被忽悠了,想要去追,可費禕早就跑得沒影了。
魏延旋即派人去中軍刺探情況。很快,手下回報,說楊儀等人正按原計劃行動,各軍都已經準備撤退了。魏延大怒,立刻率部出發,趕到了楊儀前頭,並趁著楊儀和姜維回師恫嚇司馬懿的時機,搶先進入了褒斜谷。
接下來,魏延幹了一件蠢事。
為了阻止大軍南撤,魏延竟然下令焚燒褒斜谷中的棧道。等到楊儀等人率大軍趕到,眼前的一幕頓時令他們目瞪口呆——身後的司馬懿大軍仍然緊追不捨,前方唯一的去路居然被自己人切斷了,這叫什麼事兒?!
楊儀忍無可忍,立刻上表,命快馬飛報劉禪,狀告魏延謀反。魏延也不甘示弱,同樣上表告楊儀謀反。
劉禪同時接到這兩份告狀書,頓時傻眼,趕緊諮詢留守成都的董允和蔣琬,自己到底該相信誰?
董允和蔣琬都表示,楊儀還是信得過的,可魏延就不太好說了。
沒辦法,像魏延這種性情孤傲、人緣太差的人,實在不適合混官場。假如朝廷有人替他說話,魏延最後的下場應該也不會那麼慘。
楊儀擔心司馬懿追上來,趕緊命部眾修復棧道,而魏延則先行穿越褒斜谷,然後在南邊的谷口勒兵布陣,準備跟楊儀動刀子了。
當楊儀等人率大軍晝夜兼程趕到南谷口,先頭部隊馬上遭到了魏延所部的小規模攻擊,楊儀連忙命何平率軍前去抵禦。
何平率部來到前方,立刻指著魏延的部眾破口大罵:「丞相剛剛去世,屍骨未寒,你們竟然就敢對自己的同袍下手?」
聞聽此言,魏延的部眾面面相覷,都不敢還嘴。畢竟,魏延的所作所為他們都看在眼裡——先是抗拒丞相遺命,繼而悍然燒毀棧道,現在又要對同袍大開殺戒,如此種種,實在是有些喪心病狂。
跟著這樣的領導混,隨時會被扣上造反的罪名,不光自己有掉腦袋的風險,恐怕一家老小和三族親眷都會被連累。
一陣沉默後,魏延部眾的陣腳就開始鬆動了,一撥又一撥的人馬陸陸續續掉頭離去,各自逃散。不消片刻,整支成建制的部隊就這麼潰散掉了,一個人都沒剩下。(《三國志·魏延傳》:「延士眾知曲在延,莫為用命,軍皆散。」)
自古以來,造反都是一個高難度的技術活,其技術核心就在於兩個字——人心。而人心看似虛無縹緲,其實是很實在的東西,它通常由三個部分構成,或者說由三大要素支撐:第一,所有參與者對主事者要具備絕對的忠誠;第二,主事者要用最大的利益捆綁所有參與者,或者讓參與者看見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未來;第三,不論造反行動是否出於正義,主事者都必須讓所有參與者相信,他們的行動是正義的,亦即一定要占領政治制高點和道德制高點。
三者皆備,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即便不是百分之百,應該也有八九成,比如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還有朱棣的靖難之變,在這三個方面幾乎都拿了高分。而倘若三者都不具備,那大概率就是玩火自焚、死路一條了。
反觀魏延,從第一條看,其部眾在正常的對敵戰鬥中,對魏延的忠心應該是沒問題的,但臨陣倒戈打自己人,忠誠度必然就大打折扣了;第二條,從現有史料看,魏延既沒有給部眾實實在在的利益,也沒有給他們畫餅,許諾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未來,所以這一條只能拿零分;第三條,如前所述,非但沒拿分,反倒拿了負分。
所以,魏延必敗無疑。
眼見部眾嘩啦一下全跑光了,魏延追悔莫及。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機搞這麼多事,結果竟然是眾叛親離,把自己搞成了光杆司令!
沒轍了,魏延只能帶著自己的幾個兒子落荒而逃,往漢中奔去。
漢中畢竟是他經營了十餘年的地方,想必能夠成為他最後的避難所。
然而,楊儀是斷然不會給魏延這個機會的。他立刻命將領馬岱率騎兵追擊。很快,馬岱追上了魏延,騎兵一擁而上,幾道刀光閃過,魏延和他兒子們的腦袋就相繼掉落馬下了。
馬岱提著魏延的腦袋回營。楊儀一看,立馬起身上前,把這顆血淋淋的腦袋踩在地上,惡狠狠地說:「庸奴!復能作惡不?」(《三國志·魏延傳》)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之後,楊儀又殘忍地誅殺了魏延的三族。
與此同時,蔣琬正率宿衛禁軍風馳電掣地趕往前線,目的是控制局勢,尤其是控制魏延。不過,才往北走了數十里,魏延已死的消息就傳來了。蔣琬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旋即掉轉馬頭,回朝復命。
昔日戰功卓著的蜀漢名將魏延,就這樣落了個身死族滅的悲慘結局,實在令人唏噓。尤其考慮到魏延是當時蜀漢碩果僅存、唯一能獨當一方的宿將,他的死就更讓人遺憾了,顯然也是蜀漢的巨大損失。
縱觀整個悲劇事件,應該說魏延本人要負主要責任,他的錯誤有三:第一,抗拒諸葛亮遺命,企圖奪取兵權;第二,燒毀棧道,置全軍於萬分危險之地;第三,主動攻擊友軍,險些釀成自相殘殺的大禍。
這三條,無論哪一條都夠殺頭的,所以魏延最後身首異處並不算冤。
不過話說回來,魏延事件的性質究竟算不算謀反,還是有待商榷的。通常意義上的謀反,其目的要麼是顛覆朝廷,要麼是封疆裂土,要麼是叛國投敵。但很顯然,魏延似乎並沒有這些動機。他之所以跟楊儀爆發內訌,目的只是奪取軍事指揮權,以便按他自己的意志跟魏國作戰,根本無意背叛蜀國。正因如此,當部眾盡皆潰散後,魏延也沒有叛逃到魏國去,仍然想回漢中。就是說,直到窮途末路之時,他內心依然是忠於蜀漢朝廷的,並無謀反之意。
就此而言,魏延所採取的那些行動,其性質應該屬於兵變,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謀反。可魏延的錯誤就在於,他雖然沒有謀反的主觀動機,但客觀上採取的行動卻完全可歸於謀反之列,且潛在後果也堪比謀反。
況且,謀反這種事情,是既論心也論跡的——有謀反之心要殺,有謀反之行更要殺!既然你的行動已經與謀反無異了,那誰還管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尤其魏延的對手又是多年死敵楊儀,那麼他的謀反罪名當然更是鐵板釘釘、毫無商量餘地了,所以最後三族被滅,儘管有點冤,卻註定是無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