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征與北伐--三征東吳:曹丕勞師無功
2024-09-26 04:09:21
作者: 王覺仁
諸葛亮剛剛總攬蜀漢大政,益州南部的蠻夷部落就蠢蠢欲動了。
帶頭造反的人,是益州郡(治今雲南昆明市晉寧區)的地方豪強雍闓。此人先是殺了當地太守正昂,暗中歸附東吳;不久蜀漢朝廷派來了新太守張裔,又被這傢伙給綁了,送給了東吳。
東吳樂得在蜀漢的後院放火,便任命雍闓為永昌郡(今雲南保山市)太守。此時的永昌郡還在蜀漢治下,所以東吳這一招純屬慷他人之慨——反正就是送雍闓一頂空頭官帽,至於地盤嘛,當然是你雍闓自己去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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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漢的官員又沒死絕,豈能讓你說搶就搶?
永昌郡的功曹呂凱和府丞王伉馬上帶兵封鎖了邊界。雍闓進不了永昌郡,就命同鄉孟獲去煽動附近各部落的酋長,又先後拉攏了牂牁郡(治今貴州福泉市)太守朱褒以及越嶲郡(治今四川西昌市)的蠻夷酋長高定。一時間,各地蠻夷紛紛起兵響應,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此時的蜀漢正值國喪,諸葛亮知道不宜用兵,便暫時忍了下來,儘量以懷柔政策進行招撫。
招撫南方的同時,諸葛亮在內政、外交方面做了一系列工作。
首先,是「約官職,修法制」,即建立健全官員的任免制度,並修訂各種法令規章。
其次,是「務農殖穀,閉關息民」,即加強農業生產,擴大糧食儲備,並關閉邊境,讓民眾休養生息。
最後,就是修復與東吳的外交關係。「聯吳抗曹」是諸葛亮長期主張的外交戰略,只可惜之前由於各種內外因素遭遇了嚴重挫折,蜀吳之間的關係也徹底破裂。然而如今,一切已時過境遷,關羽、呂蒙這些鷹派人士都不在了,連一心想奪回荊州、為關羽報仇的劉備都已撒手人寰,所以,是到了重新修復蜀吳關係的時候了。
蜀漢建興元年(曹魏黃初四年)十月,諸葛亮派遣使臣鄧芝出使東吳,來到了武昌。
一開始,孫權避而不見。因為他還沒想好,到底是該聯合蜀漢對付曹魏,還是該聯手曹魏對付蜀漢。
鄧芝看出了孫權的心思,便主動上表,說:「臣今日前來,也是為了吳國的利益,不光是為了蜀國。」
孫權這才接見了他,但說話很不客氣,存心要讓鄧芝難堪。他說:「孤當然也願意跟蜀漢重修舊好,但卻擔心你們君主幼弱、國土狹小、形勢逼仄,難免被魏國所乘,無法自保啊。」
這就叫赤裸裸的鄙視,連修飾都省了。
鄧芝卻不以為意,從容答言:「吳、蜀兩國,共據有四州之地(揚州、益州、荊州、交州)。大王是當世英雄,諸葛亮也是一代人傑;蜀國有山川之固,吳國有三江之險(長江、漢水、濡須水)。合兩國之所長,互為唇齒,進可兼併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乃自然之理。大王如果歸附魏國,魏國必然會希望大王入朝,且要求太子充當人質,若不從命,則以此為由進行討伐,而我國也會趁此時機順流東下。如此一來,江南之地,恐怕就不再是大王所有了。」
你鄙視我,我就威脅你,有來無往非禮也。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孫權的軟肋:你跟我們可以平等結盟,但跟曹魏只能卑躬屈膝地稱臣;我們不會拿你兒子當人質,可人家曹丕卻會。
所以,不必恥笑我們「主弱國小」,想想你自己的處境吧。不跟我們結盟,你遲早會面臨被魏、蜀兩國東西夾攻的困境,只怕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這就是談判和說服的藝術——不要去講自己需要什麼,而要關注對方需要什麼;只要踩到對方的需求和痛點,他的理性自然會告訴他該怎麼做。
果然,孫權被踩到痛處了。
他默然良久,最後只說了四個字:「君言是也。」
於是,鄧芝圓滿完成了修復雙邊關係的使命,蜀吳聯盟再度締結。
東吳黃武三年(公元224年,曹魏黃初五年)夏,孫權也派出使臣張溫出使蜀漢。「自是,吳、蜀信使不絕。」(《資治通鑑·魏紀二》)兩國的邦交完全恢復了正常化。
在此期間,孫權越來越倚重陸遜。
與蜀國的許多外交事務,孫權都交給了陸遜,讓他直接與諸葛亮接洽。當時陸遜駐守夷陵,離蜀漢較近,孫權索性把自己的印章多刻了一個,就放在陸遜那裡。然後,每當有寄給蜀漢的國書,孫權都讓陸遜過目,凡是他覺得拿捏不定的地方,就授權陸遜修改,改完重新繕寫,再加蓋孫權的印章,就直接發出去了。
很顯然,在此時的東吳,陸遜已經越來越有「社稷重臣」的味道了。
不久,鄧芝再次出使吳國,孫權這回跟他說話就客氣多了,道:「若將來天下太平(意指滅掉曹魏後),孤與貴國君主分治天下,不也是樂事一樁嗎?」
這話一方面是客氣、示好,一方面也有試探的意味——若真有那麼一天,你我雙方還能像現在這樣相安無事嗎?
鄧芝淡淡一笑,道:「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假如消滅了曹魏之後,大王卻未深刻認識天命,那麼到時候,兩國君主自當各施恩德,兩國臣子也會各盡其忠,然後戰鼓敲響,真正一統天下的戰爭,恐怕才剛剛開始。」
孫權沒料到鄧芝會把話說得這麼露骨,不由大笑道:「你可真誠實,豈不正是如此!」
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的同盟,都是為了共同的利益暫時走到一起的。總有一天,昔日的盟友必定會因各自的利益而分道揚鑣,甚至刀兵相見。
既然這個道理大家都懂,那又何必藏著掖著呢?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也省去了那些假惺惺的外交辭令和暗戳戳的彼此猜疑。
得知吳、蜀兩國「破鏡重圓」、再度修好,曹丕就像一個打翻了醋罈子的「第三者」一樣,怒不可遏,宣布要第二次討伐東吳。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
這個錯誤,曹丕已經犯了一次,可他顯然並未吸取教訓。
侍中辛毗連忙勸諫,道:「如今天下剛剛安定不久,我國地廣民稀,此時用兵,臣認為不見得有利。當年,先帝雖屢次出動精銳,但每次到達江邊,卻很快就班師了。如今,我軍的兵力並不比過去多,要想獲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日之計,不如讓百姓休養生息,大力開展屯田,十年後再來用兵,定可畢其功於一役,不必屢屢出師。」
曹丕冷冷道:「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這些事留給子孫?」
辛毗答:「昔日,周文王就是把討伐商紂之事留給了武王,只因時機並不成熟。」
曹丕根本聽不進去,旋即下達了戰爭命令。
黃初五年八月,曹丕命時任尚書僕射的司馬懿留守許昌,然後親率水軍、乘坐龍舟,經蔡河、潁水進入淮河,抵達壽春(今安徽壽縣)。九月,大軍進抵廣陵(今江蘇揚州市)。
東吳立刻做出反應,一邊在江面上集結了大量戰船,一邊採納了大將徐盛的疑兵之計,沿長江南岸,搭建木架,外面裹上蘆葦,做成假城牆、假城樓,從石頭城(今江蘇南京市西北)到江乘(今江蘇南京市東北),連綿相接數百里,且在一夜之間全部完成。
此時江水正漲,江面波濤洶湧,曹丕來到北岸,望著江中帆檣林立的東吳水軍,以及對岸綿延不絕的「百里長城」,不禁長嘆一聲,對左右道:「我們雖有強大的騎兵,卻無用武之地,看這情形,無法攻擊啊。」
興師動眾而來,可仗還沒打自己就先泄了氣,足見曹丕的出兵之舉有多麼草率。曹魏騎兵面對東吳水軍本來就毫無優勢,這早已是人所共知的常識,何須帶著大軍吭哧吭哧跑到長江邊上,才來發出如此感嘆呢?
正當曹丕面對長江天險一籌莫展之際,老天爺又突然發威,颳起了一陣暴風。曹丕乘坐的龍舟失去控制,在驚濤駭浪中顛簸漂蕩,險些傾覆。
連敵人的面都還沒見著,御駕親征的曹丕就差點掉進江里餵了魚。這樣的驚魂一幕,令他原本便已所剩無幾的鬥志徹底喪失殆盡。
此時的曹丕已經在心裡打退堂鼓了,可又找不到台階下,只好問了群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孫權會不會親自來?」
群臣沒看懂老闆的心思,異口同聲說:「陛下御駕親征,孫權恐懼,必以舉國之師抵禦,卻又不敢把大軍交給臣下,所以一定會親自前來。」
這下尷尬了。
曹丕這麼問的用意,其實是想讓群臣回答說孫權不會來,這樣他便可就坡下驢,以「棋無對手」、沒有機會教訓孫權為由,趕緊班師回朝。
最後還是精明的劉曄看出了老闆的尷尬,便道:「孫權以為陛下乃萬乘之尊,必不會親臨前線,因此他一定會把防禦任務交給將領,自己坐鎮後方,肯定不會來。」
這台階鋪得就挺舒服了,不但說孫權不會來,還解釋了孫權不來的原因,是因為他以為曹丕不會來。潛台詞就是:如果孫權知道曹丕來,那他一定不敢不來。
總之這麼一說,既給了老闆台階,又妥妥地保住了老闆的面子,實在很有水平。
曹丕又裝模作樣地等了幾天,然後便以「吳王不至」為由匆匆班師了。
如果說曹丕第一次大舉伐吳,還算給孫權造成了一定威脅的話,那麼這次御駕親征,竟以如此潦草的方式收場,只能說徒然給孫權增加了笑柄。
經過這兩次挫敗,劉曄和辛毗都以為,曹丕一定會痛定思痛,總結經驗教訓,不會再輕易出兵了。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短短半年後,天子曹丕就在朝會上宣布,他要再一次親征東吳。
這回,劉曄、辛毗都已心死,不願再勸諫了。不過,還是有一個叫鮑勛的朝臣站了出來,極力勸阻。
這個鮑勛,就是當年曹操的老戰友鮑信之子,時任宮正,相當於總監察長之類的。
他說:「王師屢屢出征,卻始終未能克敵制勝,只因吳蜀兩國唇齒相依,憑藉山川險阻,故而難以攻克。去年,陛下乘坐的龍舟在長江漂蕩,幾乎擱淺於南岸,聖躬陷入險境,臣下無不破膽,宗廟險些傾覆,此事足以成為百世之戒。如今,陛下又要勞師遠征,每日的軍費足有千金,國庫虛耗,卻徒然令敵人耀其兵威,臣以為萬萬不可。」
這就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去年龍舟遇險的糗事,猶如曹丕心頭的一道傷疤,他自己雖然牢牢記著,卻恨不得把所有人的這塊記憶都給刪除掉。現在可倒好,你鮑勛竟敢在朝會上公然揭開這道傷疤,讓曹丕的天子顏面往哪兒擱?
曹丕勃然大怒,當場把鮑勛貶為治書執法,然後正式下發了三征東吳的詔令。
黃初六年(公元225年)閏三月,戰爭令下達;五月,曹丕進抵魏國的水軍基地譙縣;八月,曹丕親率舟師,自譙縣出發,經由渦水進入淮河;十月,曹丕率大軍進抵廣陵。
有道是兵貴神速,可曹丕的這場親征,其進軍速度卻讓人十分困惑——從閏三月下令出兵,然後整整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大軍才剛剛開到前線。
這樣的速度,只能用龜速來形容。就算是步行,從許昌到廣陵,恐怕也要不了七個月時間。對此,我們只能理解為,曹丕在此期間還在不斷訓練水師,所以這七個月,大多數時候是在練兵,而非行軍。
然而,打仗是最講究時機的。之所以說兵貴神速,一來是要讓敵人沒有防備,打他一個措手不及;二來是必須考慮到季節、氣候、山川地形等自然條件,會因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從而對行軍作戰產生重大影響。
但是曹丕的這場親征,完全不顧這兩條戰爭的常識,一邊練兵一邊行軍,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其結果就是當他來到長江邊上時,已經是天氣嚴寒的冬季,而東吳軍隊更是嚴陣以待了。
當然,冬季也不是不能打仗,問題在於——冬季更容易出現不利於作戰的因素。
也要怪曹丕運氣不好,這年冬天,氣溫驟降,比往年冷了很多,以致原本一年到頭嘩嘩奔流的長江竟然罕見地結冰了!
剛抵達廣陵時,江面尚未結冰,曹魏的十幾萬水陸大軍在江上和岸上一字排開,「旌旗數百里」,軍容甚為壯觀。曹丕身披甲冑,騎在高頭大馬上,「臨江觀兵」,胸中頓時湧起一片豪情,當即賦詩一首。詩名叫《廣陵觀兵》,開頭是這麼幾句:
觀兵臨江水,水流何湯湯!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將懷暴怒,膽氣正從橫。誰雲江水廣?一葦可以航……
必須承認,這詩寫得還是很有水平的,可謂氣象恢宏,英武豪邁,大有乃父曹孟德之風。中國文學史把曹操、曹丕和曹植並譽為「三曹」,視為建安文學的代表,不是沒有道理的。
然而,儘管曹丕豪氣干雲,這回似乎是志在必得,可老天爺偏偏又跟他過不去——上回是用一場風暴把他耍得團團轉,這回直接就讓長江結冰了,看你「一葦杭(航)之」的牛還怎麼吹!
望著原本滔滔奔流的江水,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堅冰,曹丕忍不住喟然長嘆:「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資治通鑑·魏紀二》)
蒼天啊,你這是註定要用長江來分割南北啊!
沒辦法,由於曹丕「龜速行軍」的失誤,加上老天爺從中作梗,曹魏第三次大規模的東征,再度以「勞師無功」的結局黯然收場。
曹丕下令班師,然後帶著陸軍先撤。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曹丕北返的路上,竟然遭到了東吳的一次突襲。
這次突襲的策劃者是東吳大將孫韶。他派部將高壽等人,率五百名敢死隊員,於深夜埋伏在魏軍的必經之路上,然後對曹丕的車駕發動了突然襲擊。
魏軍猝不及防,差一點就讓高壽得手了。雖然魏軍憑藉人多勢眾,最後還是擊退了高壽,但副車和主車車頂的羽蓋竟然被高壽給劫走了,可見當時戰況的驚險。
曹丕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同時也感到了極大的恥辱。
可以想見,如果天假以年,讓曹丕多活個一二十歲的話,他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對東吳發動第四次、第五次乃至更多次的討伐。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誰也沒料到,在回到洛陽的短短五個月後,曹丕就駕崩了,時年僅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