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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表歸西,荊州失陷

2024-09-26 04:07:38 作者: 王覺仁

  就在曹操大舉南下、荊州形勢危急之際,無巧不巧,劉表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病倒了。而且,這一病還不輕,一下就臥床不起了。

  這種特殊時刻,荊州自然面臨兩個生死攸關的問題。

  第一,接下來,誰來當這個荊州之主?

  第二,曹操來勢洶洶,荊州是該戰,還是該降?

  

  劉表共有三個兒子,長子劉琦,次子劉琮,三子劉修。這老三劉修沒什麼存在感,史書上關於他的記載少得可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所以這荊州牧的位子,也就是劉琦和劉琮兩個人在爭奪了。

  正常來講,傳位肯定是要傳給嫡長子的。起初,劉表也的確有意立長子劉琦為嗣,因為他覺得劉琦長得很像他,頗為喜愛。可問題是,劉表的原配早年亡故,他又娶了個小老婆蔡氏,而蔡氏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了劉琮——如此一來,蔡氏自然就喜歡劉琮,厭惡劉琦,所以沒少給劉表吹枕頭風。日子一長,劉表內心的天平就朝劉琮傾斜了。

  此外,蔡氏的哥哥蔡瑁和外甥張允又頗受劉表寵信,這兩個人也經常在劉表面前說劉琦的壞話。眾口鑠金之下,劉琦當然就失勢了。

  一個失勢的長子,最怕的還不只是失去了繼承人之位,而是隨時有性命之憂——因為老爺子一旦歸天,蔡氏一黨和劉琮為了防止他反撲,必定會置他於死地。

  為此,劉琦惶惶不安,就去找諸葛亮問計。諸葛亮出於避嫌的考慮,不願搭理他。劉琦沒辦法,就用了一個損招。有一天,他請諸葛亮到一座高樓上喝酒,卻暗中命人把梯子撤掉了,然後對諸葛亮說:「現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話從先生嘴裡出來,只落入我一人之耳,你可以說了吧?」

  這就是「上屋抽梯」這個典故的出處,後來被收入了《三十六計》。

  諸葛亮苦笑不已。無奈之下,只好給他出了一招,說:「君不見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居外而安乎?」(《後漢書·劉表傳》)

  這裡用的是一個春秋時期的典故:晉獻公寵幸小老婆驪姬,想廢掉太子申生,立驪姬生的兒子奚齊為太子。驪姬遂誣陷太子申生企圖弒父篡位,申生被逼自殺。晉獻公的另一個兒子重耳被迫流亡,直到二十一年後才回國繼位。

  諸葛亮的意思明擺著,就是勸劉琦趕緊找機會跑路,否則就是第二個申生。

  劉琦如夢初醒。不久,恰好黃祖被孫權幹掉了,江夏太守出缺,劉琦便主動向劉表要求頂替此職,出外鎮守,隨即溜之大吉,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而眼下,劉表病重,劉琦自然要回來探望。

  可是,他剛一進襄陽城,蔡瑁等人立馬就緊張了:喲嗬,你小子又回來了,這表面上是探望父親,其實不還是惦記著荊州牧的位子嗎?老爺子現在病得稀里糊塗,見了你之後,萬一動了父子之情,把大位傳給你,那我們豈不是沒了活路?

  於是,蔡瑁等人立刻把劉琦給攔了下來,說:「將軍命你鎮守江夏,責任重大,你現在卻脫離部眾,擅自回來,必定惹將軍生氣,若是因此病情加重,你可就要背上不孝的罵名了。」

  這劉琦也是廢柴一個,人家攔著不讓他見,他果真就不敢見了,然後哭哭啼啼就回了江夏。

  日後,曹操在發出「生子當如孫仲謀」的感慨時,後面還有一句:「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三國志·吳主傳》注引《吳歷》)

  罵人家兒子如同豬狗,似乎有些不太厚道,不過話糙理不糙,劉表這兩個兒子,智商的確都不在線——劉琦如此,劉琮也不遑多讓。

  劉琦走後沒幾天,劉表就壽終正寢、駕鶴西歸了。

  他就死在曹操即將大兵壓境的前夜,可以說死得非常及時,不必去為荊州該戰還是該降的問題頭痛,也不必再為荊州的文臣武將、士紳百姓負什麼責任,可謂兩眼一閉,萬事皆休。

  劉表這一生,雖然胸無大志,偏安一隅,經常被時人和後世史家譏為「坐談客」「自守之賊」「不見事變」「無君人之體」「非戡亂之才」等,但平心而論,正因為他在殘酷的諸侯戰爭中始終保持「坐觀時變」「從容自保」的中立態度,才能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保得荊州一方平安;正因為他不是曹操、孫權那樣的霸王之才,也不是袁紹、袁術、董卓、呂布那樣野心勃勃的梟雄,所以轄下七郡一百一十七縣的士民才能夠在這戰火紛飛的亂世之中保全性命,休養生息。

  從這個意義上說,不也是難能可貴的功德一樁嗎?

  劉表在位期間,不僅肅清了境內的宗族豪強,使「群民悅服」,而且開立學官,博求儒士,讓荊州成了海內俊傑、四方學者的避難之所。出於「愛民養士」、保護文化的動機,劉表大力安撫和賑濟這些才俊之士,從而讓他們安心在此讀書治學。據有關學者研究,當時荊州的學校,在規模和制度上已經遠超一般的州郡之學,幾乎可以說是洛陽太學的南遷。這一點,仿佛可以讓我們聯想起抗戰期間遷到昆明的西南聯大。

  如此種種,又何嘗不是劉表的政績?

  遺憾的是,劉表生錯了時代。在漢末三國這樣一個征戰殺伐的亂世,不喜歡打仗,卻喜歡文化,或許本身就是不可饒恕的「原罪」!

  在一個以殺人和搶地盤論英雄的時代,像劉表這種不思進取、苟且偷安的人,當然怎麼看都是毛病。無怪乎陳壽會把劉表和袁紹放在一塊兒,給二人蓋棺論定,說他們都是「外寬內忌,好謀無決,有才而不能用,聞善而不能納」(《三國志·劉表傳》)。

  若是承平之世,這些毛病無傷大雅;可在大亂之世,這些缺點卻足以致命。

  這是劉表的無奈,也是一個時代的無奈。

  還好,劉表非常及時地撒手而去了,僥倖躲過了這場註定到來的滅頂之災,起碼得了個善終,沒有成為曹操的階下之囚或刀下之鬼。至於他身後的荊州,乃至身後的這個世界,還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還要亂多少個年頭,就統統與他無關了。

  劉表死後,蔡瑁、張允等人順理成章地把劉琮扶上了荊州牧的位子。

  劉表生前,還有一個「成武侯」的爵位,劉琮為了安撫大哥,就派人把這個聊勝於無的侯爵印信送了過去。

  劉琦一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小子奪了州牧的大位,卻拿這麼個沒用的東西來施捨我,這不是打發叫花子嗎?!

  他勃然大怒,把印信狠狠摔在了地上,然後終於雄起了一回,決定以奔喪為由,帶兵打回襄陽去,奪回州牧之位!

  可是,好不容易展現出血性的劉琦帥不過三秒,立馬就又蔫了。因為,就在這時,他得到了曹操大軍南下的消息。

  恐懼立刻吞噬了他。

  想來想去,還是躲在江夏比較安全,那什麼鳥州牧,誰愛當誰當,老子不稀罕!

  曹操來了,劉琮慌得六神無主。

  他猛然發現,原來這荊州牧的位子就是個火爐,坐上來的結果就是在爐子上烤。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費盡心機去搶這狗屁州牧!

  然而現在發牢騷是沒用的,還是得趕緊想辦法。

  就在這時,荊州主要謀士、時任章陵太守的蒯越,以及荊州「親曹派」代表人物韓嵩,還有一個叫傅巽的官員,都一起來給他出主意了。

  他們的對策很簡單,就一個字——降。

  可劉琮畢竟剛剛當上這荊州之主,讓他放棄已經到手的一切,去向曹操俯首稱臣,這落差實在是太大了,自然不甘心。

  蒯越和韓嵩見狀,就授意傅巽,給劉琮擺出了三條應該投降的理由,大意如下:

  第一,曹操現在是朝廷的丞相,代表的是朝廷的意志,他來討伐你,是順乎大義,你若敢抗拒,就是逆臣賊子。順逆強弱之勢如此明顯,你還有幾分勝算?

  第二,你剛剛繼任州牧,位子都還沒坐熱呢,恐怕連荊州有多少能打仗的將領和士兵都不清楚,而曹操率領的是中原的百戰之師,試問你如何抵禦?

  第三,你或許以為,可以把客居荊州的劉備派到前線去抵擋曹操,可你也該知道,劉備是曹操的手下敗將,他打得過曹操嗎?如果劉備打不過曹操,那你就更打不過了,屆時恐怕舉整個荊州之力也難以自保。退一步說,就算劉備打贏了曹操,可不妨想想,到了那一天,劉備還肯屈居於你之下嗎?

  劉琮聽完,啞口無言。

  人家說的句句在理,的確沒有絲毫反駁的餘地。

  而且,蒯越是荊襄望族出身,屬於典型的實力派,他和韓嵩一向都是親曹的,倘若你始終不答應,那他們二人要聯手取你劉琮的項上人頭,不是易如反掌嗎?到時候,人家把你的首級和整個荊州一併獻給曹操,豈不是功勞更大?

  事已至此,投降尚可保住一命,抗拒卻註定是死路一條,劉琮沒得選了。

  建安十三年九月,曹操大軍如入無人之境,一路進抵新野(今河南南陽市新野縣)。劉琮趕緊派出使者北上,恭恭敬敬地獻上降表和州牧符節,向曹操宣誓效忠。

  曹操很滿意,旋即率軍繼續南下,兵鋒直指樊城。

  直到此刻,駐軍樊城的劉備還被蒙在鼓裡,壓根不知道劉琮已經舉州投降了曹操。劉備只是覺得情形有些不對勁,就派快馬去詢問劉琮。劉琮這才派了一個叫宋忠的屬官,帶上文書來到樊城,算是正式通知劉備。

  而這一刻,曹操大軍已經迅速推進到了宛城(今河南南陽市),距樊城已不足三百里。

  得知劉琮已經降曹,仿佛一聲驚雷在劉備的頭上轟然炸響。

  這個叫宋忠的傢伙,果然是來「送終」的!

  劉備暴怒,對宋忠咆哮道:「你們做人做事怎麼可以這樣?不早告訴我,現在大禍臨頭了才讓我知道,是不是太過分了!」

  這個宋忠其實挺冤的,他除了名字起得晦氣,其他也沒犯啥錯誤,人家老闆要投降,跟他一個打工的有半毛關係嗎?

  可劉備現在找不到人撒氣,也只能拿這個倒霉傢伙泄火了。他拔出刀來架在宋忠脖子上,怒罵道:「就算砍下你的腦袋,也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憤。滾吧,我劉玄德身為大丈夫,恥於臨別之際還要殺人。」

  泄完火,劉備就把宋忠轟走了,然後趕緊召集諸葛亮和關羽等人商量對策。

  可想而知,眾人一聽,都是義憤填膺。有人建議,索性攻打襄陽,殺了劉琮,趁勢把荊州據為己有。

  很顯然,這是個餿主意。可陳壽卻在《三國志·先主傳》里說,這個主意是諸葛亮出的。我覺得這幾乎不可能。固然,「取荊州」是諸葛亮既定戰略中最重要的一步,因為必須拿下荊州,劉備集團才有立足之地。可想取荊州也得看時候吧?眼下曹操的虎狼之師已經近在咫尺,你和劉琮還要窩裡鬥,那不是便宜了曹操嗎?更何況,如果襄陽攻不下來,曹操大軍又至,豈不是腹背受敵,死得更快?退一步說,即便拿下了襄陽,就能保得住荊州嗎?倘若單憑劉備的力量就能對抗曹操,那諸葛亮又何必在「隆中對」里著重提出「聯吳抗曹」的戰略?

  可見,說這個主意是諸葛亮出的,顯然不太合理,所以陳壽的這一記載不足採信。

  至於這個主意到底是誰出的,一點都不重要,因為它當場就被劉備否決了。不過,劉備否決的理由,卻比我們這裡說得冠冕堂皇得多。

  劉備的理由是:「劉荊州臨亡托我以孤遺,背信自濟,吾所不為,死何面目以見劉荊州乎!」

  翻譯成白話就是:劉表臨終前把劉琮託付給了我,如果我乘人之危把荊州據為己有,那就是背信棄義、自私自利的行為,這是我不願做的;假如這麼做了,那我死後有何顏面去見劉表?

  劉備此言,引出了一樁「劉表託孤(托國)」的懸案。之所以稱為「懸案」,是因為劉表究竟有沒有把劉琮或荊州託付給劉備,實屬真假難辨,在歷史上並無確論。

  關於此事,裴松之在《三國志·先主傳》的註裡引用了三本書,羅列了三種不同說法。

  上面劉備這段話,出自晉人孔衍所著的《漢魏春秋》。此外,還有時人王粲的《英雄記》和王沈的《魏書》兩種說法。

  《英雄記》的記載最簡單,只有一句話:「表病,上備領荊州刺史。」意思是劉表病重期間,專門給朝廷上表,推薦劉備任荊州刺史,這就是無條件地把荊州讓給劉備了。

  《魏書》的記載則比較詳細。

  表病篤,托國於備,顧謂曰:「我兒不才,而諸將並零落,我死之後,卿便攝荊州。」備曰:「諸子自賢,君其憂病。」或勸備宜從表言,備曰:「此人待我厚,今從其言,人必以我為薄,所不忍也。」

  劉表病重時,把荊州託付給了劉備,說:「我的兒子沒有才幹,得力將領又很少,我死以後,你就統領荊州吧。」劉備答:「將軍的幾個兒子都很賢能,您還是安心養病吧。」有人勸劉備照劉表說的做,劉備說:「劉表待我不薄,我若這麼做,世人會罵我無情,我自己也不忍心。」

  綜觀三種說法,分別是讓位、托國、託孤。

  前兩個說法大同小異,都是把荊州交給劉備,只是前一個說法簡單粗暴,後一個說法寫得較為詳細,增加了具體的對話,也給出了托國的理由,但二者同樣不合常理,所以不足採信。

  原因很簡單:劉表一直在猜忌和防範劉備,怎麼可能臨死前突然把荊州交給他?倘若如此,那他的兩個兒子怎麼辦?劉表難道不擔心,到時候兩個兒子會跟劉備爆發權力衝突嗎?還有蒯越、蔡瑁這些人物,在荊州可謂根深勢大,實力都不可小覷,劉表憑什麼說「諸將零落」?這顯然違背事實。像蒯越、蔡瑁這樣的實力派,又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荊州落入劉備之手而無動於衷?假如劉表真的這麼做,那無異於親手給荊州埋下一個巨大的火藥桶,也無異於讓兩個兒子以及蒯越、蔡瑁等人跟劉備混戰血拼。這既不是一個父親應有的做法,也完全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人物會幹的事。

  事實上,裴松之在引用了這兩種說法後,也特意下了一段按語,對其表示了懷疑和否定。原話是:「臣松之以為,表夫妻素愛琮,舍嫡立庶,情計久定,無緣臨終舉荊州以授備,此亦不然之言。」

  大意就是,裴松之認為,劉表和妻子蔡氏向來寵愛劉琮,廢嫡立庶是他們很久以來就計劃好的,沒有理由在臨終前把荊州交給劉備,可見這兩種說法是不對的。

  既然劉表不可能讓位或托國給劉備,那麼最後一種說法,即《漢魏春秋》所言的託孤,又是否可信呢?

  我認為有一定的可信度。理由有二。

  首先,自己的兒子幾斤幾兩,劉表心裡最清楚,把這份偌大的家業交給劉琮,他肯定是不放心的。所以,臨終前找一個相對可靠的人來輔佐,就是合情合理之事。唯一的問題是:劉表不是一直不信任劉備嗎,為何又要託孤?

  不信任是肯定的,但是要利用他也是肯定的。前文說過,劉表對劉備的態度,向來是既防範又利用。對劉表和荊州而言,劉備最大的利用價值就是抵擋曹操。所以劉表臨終前對劉備的囑託,重點很可能就在於此。

  其次,按《漢魏春秋》的記載來看,所謂劉表託孤之事,是劉備自己說的。倘若劉表只是囑託他加強軍備、抵禦曹操,這當然也是在輔佐劉琮,卻不能等同於歷史上的周公、霍光那種「輔政」意義上的「託孤」,更不等於賦予劉備「顧命大臣」的權力。此外,劉表可以把抵禦曹操的事交給劉備,當然更有必要把其他重要的政務交給蔡瑁、蒯越等心腹。換句話說,劉表臨終前一定要有所託付的話,首先肯定是找蔡瑁、蒯越等人,其次才是找劉備,只是前者沒有被歷史所記載而已。

  綜上,我們的結論就是:劉表臨終前對劉備有所囑託,這點應該是可信的,但劉備自己在轉述此事時,很可能有意無意地將其粉飾成了意義重大的「託孤」,從而美化自己的人設,並藉此表示自己不是那種背信棄義、乘人之危的人,如此便進一步完善了自己重情重義的道德形象。

  如果劉備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麼高尚,那麼幾年以後,他就不會在受劉璋重託的前提下,悍然背棄約定,從人家手中奪取益州了。

  當然,作此結論並不是說劉備就是一個偽君子,只是想表明:人是複雜的,搞政治的人就更複雜了,用「高尚/卑鄙」「真誠/虛偽」這種非黑即白的二分法去簡單地概括和評價,是不恰當的,也是不成熟的。

  無論一個政治人物做什麼,最根本、最重要的考量,永遠都是「利害」,而不是「是非」。劉備當然也不例外。這不是道不道德的問題,而是道德考量在殘酷的政治博弈和軍事鬥爭中並不適用。

  因此,當有人建議在曹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攻打劉琮、奪取荊州時,劉備之所以否決,真正的原因並不是擔心對不起劉表(道德因素),而是自知打不過曹操(現實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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