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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待時而動,待價而沽

2024-09-26 04:07:34 作者: 王覺仁

  曹操完成統一北方的大業後,就尋思著該給自己升個官了。

  當初他把大將軍的名頭讓給袁紹,自己屈居司空之位,這麼多年一直頂著這個虛銜,跟他的實力和貢獻其實是很不匹配的。

  如今他曹孟德功蓋天下,這個司空就更顯得寒酸了,必須換一頂足夠大的官帽,才能名實相符。

  那麼,什麼樣的官職才配得上今天的曹孟德呢?

  曹操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丞相這個職位最合適。

  丞相是西漢初年的三公之首,下面是御史大夫和太尉。雖然三者同為三公,但丞相這個位子天然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自古以來便是百官之首。所謂「掌承天子,助理萬機」,丞相的權力是相當大的。東漢一代的三公(司徒、太尉、司空),只是名義上顯貴,幾乎沒有實權,純屬中看不中用。到了董卓之亂後,三公更是成了爛大街的玩意兒,幾乎一錢不值。

  所以,曹操這回想給自己升官,自然是將這東漢的三公棄如敝屣,絕不會再用這些毫無意義的名頭。

  建安十三年六月,曹操以朝廷名義廢除了三公之職,同時恢復丞相和御史大夫的設置,然後晉位為丞相。

  曹司空就此成為歷史,曹丞相從此閃亮登場。

  既然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首,那麼對於官員選拔這件事,曹丞相自然要比之前更加重視。為此,他特意任命了兩個清廉正直的官員:以崔琰為丞相西曹掾,以毛玠為丞相東曹掾,讓他們專門主持選舉。

  

  崔琰,字季珪,清河東武縣(今河北衡水市故城縣)人,河北名士,師從大儒鄭玄,曾在袁紹帳下任職,為人剛正不阿,且文武雙全。

  毛玠,字孝先,陳留平丘縣(今河南封丘縣)人,少時為縣吏,以清廉公正著稱,建安初年便已在曹操麾下效力。我們前文說過,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向曹操提出了「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以畜軍資」的戰略規劃。

  史稱,二人「並典選舉」後,「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享有盛名,但行為不檢之人一概入不了他們的法眼。二人選拔的,都是敦厚務實、謙遜溫和之人,而那些華而不實、阿諛奉承之輩,就全都靠邊站了。

  自此,朝廷的風氣為之一變,天下士人莫不以清廉守節自勵,就連朝中的高官顯貴們,也紛紛表現出艱苦樸素的樣子,車馬服飾的規格和檔次都嚴格遵照制度,不敢有絲毫炫富擺闊的舉動。據說,有的官員離職回鄉時,還故意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衣服也穿得很破舊,然後獨自乘坐一輛簡陋不堪的馬車,連隨從都不敢帶。

  雖說如此現象未免有些矯枉過正,且頗有作秀之嫌,卻足以說明崔琰和毛玠自從掌管「組織部」後,廉政建設的確抓得不錯,可以說蔚然成風。

  這些上行下效、移風易俗的轉變,當然都被曹操看在了眼中。他不禁感嘆道:「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復何為哉!」(《三國志·毛玠傳》)

  用人如此恰當,讓天下人都能自覺地管好自己,我還操什麼心呢。

  這話當然是在夸崔琰和毛玠,不過順道也把自己給誇了——我曹孟德多麼會用人啊!

  事實上,曹操的用人之道的確值得稱讚。儘管他本人在用人時更加注重才幹,並不太看重一個人的私德,可這並不妨礙他任用稱職的「組織部長」,讓他們去選出德才兼備之人。

  此外,曹操用人的宗旨和標準也是隨著形勢的變化而變化的。此前二十年屬於搶地盤、創基業的階段,用人當然要唯才是舉,有能耐就上,一切以實用為準;而如今,隨著北方的平定,至少在河南、河北地區,亂世烽煙漸漸消散,曹操就必須從長治久安的角度來選拔官員,所以自然會傾向於德才兼備之人,而不是光看一個人的才幹。換言之,只有吏治清明、官員廉潔,才能政通人和、四境安定,從而讓社會慢慢回到正軌。

  從這個意義上說,曹操此時的用人之道,其實已經從「打天下」的階段悄悄向「治天下」的階段轉變了。當然,現在的局勢離真正的「治天下」還很遠,但曹操卻不妨未雨綢繆,把好的規矩先立起來。

  通過崔琰、毛玠的努力,一大批青年才俊在這個時期紛紛進入了朝廷。其中,就有一位日後足以左右三國局勢甚至改變歷史走向的牛人。

  這個人,就是司馬懿。

  司馬懿,字仲達,河內溫縣(今河南溫縣)人,出身官宦世家,其父司馬防歷任洛陽令、京兆尹,據說早年曾多次舉薦曹操。史稱,司馬懿自幼聰明,胸有大略,博學多聞,尊奉儒教,「漢末大亂,常慨然有憂天下之心」(《晉書·宣帝紀》)。當時的南陽太守、同郡之人楊俊以善於看人著稱,他在司馬懿年未弱冠時,便對他下了一句斷語,說這個年輕人是「非常之器」,即非同尋常的大才。

  早在建安六年,曹操便聽說了司馬懿,遂下詔徵辟他到司空府任職。司馬懿不想出來做官,就謊稱得了痛風病,行動不便,婉拒了曹操。曹操不信,派人在夜裡潛入他家去刺探虛實,結果發現他果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就這樣,司馬懿一直裝病裝了七年,直到這一次,建安十三年,他終於裝不下去了。原因出在他哥哥司馬朗身上。

  早在曹操任司空期間,司馬朗就被他招到麾下了。這回,崔琰又命司馬朗擔任丞相府主簿,然後對司馬朗拼命夸司馬懿,說:「君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非子所及也。」

  文言文就是言簡意賅,崔琰評價司馬懿的這八個字,用現代漢語表示,就非得用一大串詞語不可。「聰亮明允」就包括聰明、睿智、有洞察力、誠信;而「剛斷英特」則包括剛毅、果斷、英武、卓爾不群。

  這麼多褒義詞是否都適合司馬懿,我們暫且不論。單說這「誠信」(「明允」的「允」),難道不是在暗示並敲打司馬懿,勸他別再騙人、別再裝病了嗎?

  崔琰最後對司馬朗說,你比不上你弟弟啊。這話也是半真半假,首先司馬懿的才幹的確在他大哥之上,這點毫無疑問;但與此同時,這話似乎也可以理解為:你弟弟比你滑頭多了!

  想必,當司馬朗把崔琰的話說給司馬懿聽時,司馬懿一定會驚出一身冷汗。

  正當司馬懿驚疑未定之際,曹操再次徵辟的命令就到了,讓司馬懿到丞相府去當文學掾。同時,曹操還讓傳命之人給司馬懿帶了一句話:「若復盤桓,便收之。」

  如果再徘徊拖延,就把你打入大牢!

  至此,曹操和崔琰演的這齣雙簧就完全揭開了。搞這麼多事,目的無非就是要告訴司馬懿:再敢抗拒我的命令,不但你自己小命不保,連你哥也跑不掉!

  畢竟,司馬朗在曹操手底下打工,你司馬懿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替你大哥考慮吧?

  到了這一步,司馬懿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只好乖乖從床上爬了下來,到丞相府報到上班了。

  縱觀司馬懿與曹操這段微妙的博弈故事,幾乎就是在看一出權謀古裝戲。曹操的霸道、多疑和司馬懿的堅忍、機變,全都躍然紙上。

  那麼問題來了,司馬懿為何寧可裝病七年,也不願接受曹操的徵辟、出來做官呢?

  《晉書·宣帝紀》給出的理由是:「帝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曹氏。」

  翻譯成白話就是:司馬懿眼見漢室衰微,不願犧牲自己的氣節去為曹操效力。

  這理由看上去冠冕堂皇,把司馬懿說得跟個大漢忠烈似的,大有「漢賊不兩立」的風骨,簡直比劉皇叔還劉皇叔。

  事實上,這完全是在用「政治正確」的套話來美化司馬懿。但是結果適得其反,反而把司馬懿寫得單薄了。

  眾所周知,由於後來晉武帝司馬炎追尊爺爺司馬懿為晉宣帝,所以司馬懿的傳記在《晉書》里是以開國皇帝的身份來寫的,故稱「紀」而不稱「傳」。按照二十四史慣用的春秋筆法,對於歷朝的開國皇帝向來是不吝溢美之詞也不惜為尊者諱的。因此,《晉書》給出的這個理由聽聽則已,不必當真。

  倘若如此,那司馬懿拒絕曹操的真正原因又是什麼呢?

  答案可以用兩句話來概括:一、明哲保身,待時而動;二、藏器於身,待價而沽。

  何謂明哲保身,待時而動?

  曹操第一次徵辟司馬懿,是在建安六年。當時,雖然曹操已經打贏了官渡之戰,但袁紹還沒死,河北還在袁紹手裡,此後的局勢如何演變還在未定之中。除非司馬懿料定曹操必能平定河北,否則他絕不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綁到曹操的戰車上。從司馬懿的性格和後來的一生行止來看,不管做什麼抉擇,只要局勢尚不明朗,時機尚未成熟,他一貫是隱忍不動的,絕不會輕易出手。

  亂世之中,活下去比活得好要重要得多。先保證活下去,再找機會慢慢活得好,這才是明智之舉。有道是「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儘管建安六年的曹操已經是天下實力最強的諸侯之一,或許不能算是「危牆」,可在他取得絕對優勢之前,司馬懿也絕對不會視他為堅強的靠山。

  到了建安十三年,時移勢易,曹操不僅消滅了袁紹父子,而且平定了烏桓,完成了統一北方的大業。此刻,時局已經比七年前明朗多了,司馬懿還有必要裝模作樣嗎?若是這輩子都不想做官倒也罷了,如果他還想干一番事業,那麼在這個時候投靠曹操,就是最合適的時機,也是最明智的選擇。

  所以,就算曹操不跟崔琰演一出雙簧逼司馬懿出仕,他遲早也會出來做官的,只是換一個出道的方式而已。

  以上,就叫明哲保身,待時而動。

  那麼,何謂藏器於身,待價而沽呢?

  按《晉書》所言,司馬懿「聰朗多大略」,乃「非常之器」。也就是說,他是一個聰明睿智、謀略深遠、格局宏大、器宇非凡之人。這樣的人,對自己的未來必然是有高度期許的。建安六年,曹操第一次徵辟時,司馬懿虛歲才二十三,即使再有才華,也不太可能得到重視。而且,若是曹操一叫,你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甚至有可能被曹操看輕。

  所以,與其二十出頭就急著出來做官,還不如多花一些時間自我沉潛,積蓄實力,提升修為,同時靜觀時局演變。換言之,越是對自己的未來有信心的人,越不會急吼吼地把自己變現——因為太急著變現,金主對你的估值往往不會高。司馬懿膽敢稱病拒絕曹操,恰恰會讓曹操感到意外,從而在曹操心目中留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印象。

  而人的心理往往是——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覺得可貴。像曹操這樣的雄主,占有欲比一般人更強,你越是拒絕他,他就越想得到你。如此一來,你的估值就在無形中大大提高了。

  這就叫藏器於身,待價而沽。

  從這個意義上說,司馬懿其實是看透了人性,也摸准了曹操的心思。

  當然,想讓估值大幅提升,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司馬懿便為此付出了七年時間,而且是以裝病這種不正常的狀態熬過了這七年。沒有一種超越常人的堅忍意志,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建安十三年,當劉備和孫權不約而同地打起荊州的主意時,曹操的目光自然也盯上了這塊肥肉。

  事實上,早在年初,曹操剛剛平定烏桓、回到鄴城不久,便已命人在鄴城開鑿了一片大型的人工湖,稱為「玄武池」,專門用來訓練水軍。

  其目的,就是攻打荊州,消滅劉表和劉備。一旦拿下荊州,向東可以順江而下,攻略江東,消滅孫權;向西可以溯江而上,奪取益州,消滅劉璋和張魯。

  如此,便可平定天下、一統九州!

  不過,在實施這個宏大的戰略計劃之前,曹操必須先做一件事,就是搞定關中的馬騰和韓遂。

  這兩個傢伙,前些年結拜為兄弟,後來卻又互相攻擊,反目成仇。之前,曹操為了穩定關中局勢,特意命司隸校尉鍾繇和涼州刺史韋端去做和事佬,好說歹說把二人給勸和了,然後把馬騰調到了槐里(今陝西興平市),讓兩人分開駐紮,以免再生事端。

  如今,曹操準備南征荊州,還是對馬騰不放心,覺得這傢伙終究是個隱患,就又命鍾繇的屬下張既去遊說馬騰,讓他把部眾交給長子馬超,然後攜次子馬休、三子馬鐵及家眷一同入朝。

  很顯然,對於一個軍閥而言,放棄兵權入朝,那就成了人質,不管封多大的官,都無異於曹操砧板上的魚肉。

  所以,馬騰雖然一開始勉強答應,可細細一想就反悔了,這件事就一直定不下來。張既見狀,就想了個辦法,將馬騰即將入朝的消息傳給沿途州縣,並命各州縣都要準備盛大的歡迎儀式,負責提供一應所需,且二千石以上官員都要出城迎接,總之就是怎麼隆重怎麼來。

  這麼一弄,入朝就是既成事實了,你馬騰要是敢變卦,看看天下州縣的官員們會不會一人一口唾沫把你淹死!

  馬騰沒轍,只好乖乖入朝,帶著兩個兒子和家眷來到了鄴城。曹操當即封馬騰為衛尉,同時任命留守關中的馬超為偏將軍,統領原部眾。把馬騰和一大家子捏在手裡,曹操相信借馬超十個膽,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至此,關中的後顧之憂總算解除了。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親率大軍,揮師南下,吹響了進攻荊州的號角。赤壁之戰的序幕,也就此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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