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入許都:曹操的陽謀
2024-09-26 04:06:17
作者: 王覺仁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春,獻帝劉協在安邑(今山西夏縣)的日子開始不太安逸了。
因為他身邊的那些軍閥再一次爆發了內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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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因,是圍繞天子該不該回洛陽的問題,軍閥們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河內太守張楊為首,就是當初殷勤獻糧的那位,堅持讓天子回洛陽,董承站在他這一邊;另一派以楊奉和李樂為首,堅決不同意。
軍閥之間有分歧,解決方式肯定簡單粗暴,就是直接用拳頭說話。
李樂手下的韓暹率先發難,攻擊董承。董承戰敗,跑去投奔了張楊。稍後,同一陣營的韓暹與胡才又發出了衝突。胡才準備打韓暹,劉協擔心李傕和郭汜狗咬狗的那一幕重演,趕緊派人去勸,好說歹說才把胡才勸住了。
之後,可能是老大李樂出面調停,韓暹便率部離開了安邑,跑到了北邊的聞喜(今山西聞喜縣);胡才則跟著楊奉一同南下,進駐塢鄉(今河南偃師區南),明顯是防備張楊。
張楊這人比較狡猾,他看得出天子內心是傾向於回洛陽的,所以他才不會動用武力去硬搶,那太笨了。他的招數是「築巢引鳳」,讓天子主動上鉤。因為洛陽早已被董卓一把火燒成了廢墟,要想把天子接回來,肯定得有地方住才行。所以,張楊隨後就把董承派到洛陽去修繕皇宮了。
可是,修皇宮得花費巨資,別說張楊沒那麼多錢,就算有他也絕不會自掏腰包。那怎麼辦?
張楊的辦法,是去拉贊助。當然也不是他自己出面。他找了朝中的太僕趙岐,由他出面去跟荊州牧劉表拉贊助。
天下諸侯那麼多,為什麼張楊選擇了劉表呢?他憑什麼認為劉表肯出這筆錢?
在此,我們有必要正式認識一下劉表這個人。
劉表,字景升,跟幽州牧劉虞一樣,也是漢朝宗室出身,少年時代便知名於世,曾參加太學生運動,反對宦官,受黨錮之禍牽連,一度逃亡。靈帝末期,當了何進手下的掾屬,又擔任過北軍中侯。董卓把持朝政後,出任荊州刺史。不久,劉表殷勤地遣使入貢,遂被朝廷任命為荊州牧。
劉表這個人,性格比較溫和,崇尚清談,沒什麼野心,只求據有荊州自保,毫無征戰天下之志。但他治理內政是一把好手,荊州在他治下頗為安定,百姓過得也比較太平。
荊州地域遼闊,人口眾多,《三國志·劉表傳》便稱其「地方數千里,帶甲十餘萬」,所以劉表雖然不思進取,但自保卻綽綽有餘。這也是當初孫堅為何打不下荊州、反倒賠了性命的原因之一,同時也是袁術後來一直與他相持卻占不到便宜的主要原因。
總而言之,在當時的四方群雄中,劉表屬於實力最雄厚的諸侯之一。此外,相對其他軍閥,他算是對朝廷比較尊重的——畢竟漢室宗親的身份在那兒擺著,不管心裡怎麼想,表面工作還是要做一做的。
所以,張楊要幫天子修皇宮,劉表就是最理想的贊助人,沒有之一。
劉表也很爽快,一聽這事,二話不說,立馬派了一隊工兵前往洛陽,把修皇宮的事給承包了。隨後,大批建築材料和所需物資也源源不斷地運了過去。
五月,隨著工程的進展,歸心似箭的劉協等不及了,便派人去通知楊奉、李樂和韓暹,說他決定返回洛陽,請他們派兵護送。楊奉等人本來是不樂意的,可轉念一想,反正到了洛陽,天子照舊攥在他們手裡,好像也沒什麼損失,便同意了。
李樂和胡才不想離開自己的地盤,留在河東沒走。幾年後,胡才死於亂兵之中,李樂病卒。
六月,天子車駕啟程,由楊奉和韓暹護送,東歸洛陽。張楊得償所願,趕忙又殷勤地帶上糧食,專門到半道上去進貢。
七月初一,劉協終於回到了闊別五年多的洛陽。因皇宮尚未完全竣工,便暫住當年那個大宦官趙忠的宅邸。
八月初八,劉協正式入住新修的皇宮。張楊特意為皇帝的寢殿起了個名字——楊安殿。張楊認為天子還都完全是他的功勞,所以很顯然,「楊安」二字,便是「張楊安天下」的意思。
功勞這麼大,加官進爵自然不在話下。僅僅兩天後,張楊便被封為大司馬,韓暹封大將軍兼司隸校尉,楊奉封車騎將軍,三人全都賜以「假節鉞」的禮遇。
得了便宜之後,張楊又開始賣乖,對眾將說:「天子,當與天下共之。」言下之意就是天子不能由他們哥兒幾個獨占著,然後說:「朝廷自有公卿大臣,我會出外鎮守,作為天子和朝廷的屏障。」
說完,他果真就離開了洛陽,率部回他的基地野王(今河南沁陽市)去了。楊奉心領神會,也率部離開,屯駐在南面的梁縣(今河南汝州市)。韓暹和董承則留在洛陽,擔任皇宮宿衛。
張楊此舉,表面上是在避嫌,似乎不想讓天下人把他當成李傕、郭汜那樣的軍閥,其實不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而已。
道理很簡單。首先,此時的洛陽早已沒有百姓,也就沒有人上交糧食,所以這麼多支軍隊在這兒扎堆,吃飯都成問題,為了不喝西北風,他只能回自己的老巢。其次,洛陽的皇宮雖然修好了,但壓根沒有城防工事,萬一別的軍閥打過來,根本無險可守。因此,張楊屯駐洛陽北邊的野王,楊奉屯駐南邊的梁縣,二者距離洛陽都不遠,就是為了防備別的軍閥來洛陽搶人。
此外,從他們四個人的分工來看,挾持天子的意味仍然很明顯:張楊和董承本是一夥的,而楊奉和韓暹是一夥的,現在張楊和楊奉出外鎮守,卻各留了一個自己人在洛陽,這顯然是雙方博弈的結果。換言之,雙方表面上是在合作,共同守衛天子,其實是在制約和提防對方,不讓對方獨占挾持天子的好處。
以張楊為首的這四個軍閥,智商顯然比李傕、郭汜之流高一些,不像他們那樣簡單粗暴、窮凶極惡,但本質上照樣是綁匪,只不過方式較為溫和、手段較為高明而已。說穿了,他們的所作所為,目的同樣只有一個,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然而,就在張楊等人自以為得計的時候,有個實力比他們強得多、智商也比他們高得多的軍閥,已經把目光瞄向了洛陽,並且鎖定了天子劉協,醞釀著一個很大的陽謀。
這個人當然就是曹操。
此時的曹操駐紮在許縣(今河南許昌市東)。這個原本毫不起眼的十八線小縣城,很快就將因曹操實施的這個陽謀而變得舉足輕重。
眾所周知,曹操的這個陽謀,其實跟董卓、李傕、郭汜,乃至張楊、楊奉這些軍閥都是一樣的,無非也是要挾持天子,號令天下諸侯。
不過,說「挾天子以令諸侯」比較難聽,而且格局太小、政治站位太低。用曹操帳下謀士毛玠的話說,應該叫「奉天子以令不臣」。
早在四年前,即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毛玠就向曹操提出了一套如何實現「霸王之業」的戰略構想,核心有二:第一,奉天子以令不臣;第二,修耕植以畜(蓄)軍資。前者是政治戰略,後者是經濟戰略,其中尤以前者為重。
因為名正則言順。雖然曹操跟四方群雄一樣,大家打的都是兼併戰和爭霸戰,但是一旦「奉迎天子」,樹起匡扶漢室的旗幟,就等於占領了政治制高點和道德制高點,為戰爭行為披上了一件正義性與合法性的外衣。儘管人人都知道這只是一件「皇帝的新裝」,但這並不妨礙曹操利用它去做很多實實在在的事情。畢竟在當時,天下士民和四方諸侯表面上都還是尊奉漢朝天子的,所以曹操只要把自己跟天子深度綁定,那他就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朝廷,從而對天下的人才構成極大的號召力,可以吸引大批精英前來投效。此外,當曹操想打哪個諸侯時,就會以天子名義進行討伐,既讓自己師出有名,又陷對手於不義之地;同理,當曹操覺得有必要跟哪個諸侯結盟時,也會以天子名義給對方加官進爵,從而換取自己想要的利益。
說白了,這就是一樁一本萬利的政治投資——只要把皇帝供起來,幾乎不用花費什麼成本,就能在政治上、軍事上、品牌經營上、團隊建設上獲取各種有形無形的收益,何樂而不為?
儘管好處多多,可當曹操提出這個想法時,還是遭到了大部分屬下的反對。他們的理由是:中原未定,要做的事還很多,此事並非急務;此外,韓暹、楊奉這些軍閥自恃護駕有功,驕橫凶暴,恐怕不易對付。
有遠見的人雖然是少數,但終究還是有的。荀彧和程昱就堅定地站在了曹操一邊。為了說服眾人,荀彧高屋建瓴地總結了「奉迎天子」能夠帶來的三大政治利益:「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三國志·荀彧傳》)
奉迎天子以順應人心,是最大的趨勢;大公無私以降服群雄,是最大的戰略;弘揚正義以招攬俊傑,是最大的德行。
什麼叫政治站位?這就叫政治站位。
這番話雖然是荀彧說的,但恰恰說出了曹操心中想的。
毛玠提出的「奉天子以令不臣」,以及荀彧提出的這三大綱領,無疑成了曹魏集團核心的頂層設計,從而為日後的「霸王之業」奠定了他人難以超越的高起點。
從這個意義上說,曹操就絕不只是一個軍閥,而更是一個深謀遠慮、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僅僅在這點上,那個「四世三公」的袁大盟主就遠遠比不上他了。
其實,袁紹帳下也並非沒有能人。早在去年,也就是劉協剛剛逃到安邑的時候,謀士沮授就已經建議袁紹先下手為強了。
沮授說:「將軍一族,數代皆為國之重臣,忠義無雙。而今朝廷流離,宗廟殘毀,四方諸侯都以大義為名,行相互吞併之實,沒有人心憂社稷、體恤百姓。如今冀州已定,兵力強盛,士民擁戴,若西迎天子大駕,遷都鄴城,挾天子以令諸侯,率大軍以討叛臣,天下誰人能擋?」
然而,正如在曹操那邊,這個提議也遭到了多數人反對一樣,袁紹的謀士郭圖、部將淳于瓊等人都不同意。他們說:「漢室衰弱,由來已久,要把它再扶起來太難了。且如今群雄並起,各據州郡,所謂『秦失其鹿,先得者王』,若真把天子迎回來,動輒就要奏請。服從他吧,權力就沒了;不服從吧,等同於抗旨。束手束腳,太麻煩了。」
所以他們一致認為:這是個餿主意。
沮授只能苦笑,最後對袁紹說了一句:「現在奉迎天子,在大義上占了先機,在時間上正合時宜,若不早定,必有人搶先下手。」
屬下意見不一,最後如何拍板,當然就看袁紹的了。
很遺憾,袁紹並沒有曹操那樣的格局、遠見和政治智慧。他的看法跟郭圖等人差不多,覺得把天子供在身邊就是自找麻煩,而且劉協又是董卓擁立的,這也讓袁紹打心眼裡排斥和反感。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否決了沮授的提議。
僅就這件事來比較,不管是曹操與袁紹的個人素質,還是兩個陣營的綜合水平,其實都已經高下立判了。在這件事上,沮授算是袁紹陣營里最有頭腦的人了,可他提出的「挾天子以令諸侯」,與曹操陣營毛玠所提的「奉天子以令不臣」比起來,在格局、高度和氣勢上顯然都差了一大截。
雖然他們說的是同一件事,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出發點是家國大義,而「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出發點卻是個人野心,二者豈可同日而語?當然,可能有人會說,毛玠所言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口號而已,其實質還不是跟沮授說的一樣?
平心而論,還真不完全一樣。
其微妙的差別,就在於曹操這個人的複雜性。正如前文所言,曹操固然是一個軍閥,但他又絕不只是軍閥,更是一個深謀遠慮、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作為政治家,心中就必然會有家國天下的位置,也一定會有匡扶社稷的志向和情懷。
這從他年輕的時候就可以看出來。不論是當年在官場上與宦官死磕,還是後來舉兵討伐董卓,曹操都是真心實意想要匡扶漢室的。而當袁紹要擁立劉虞時,曹操憤然喊出的那句「諸君北面,我自西向」,同樣也是出自真心。只是後來,面對日益複雜和殘酷的現實,這顆真心才逐漸讓位於爭霸天下的野心而已。但我們卻不能因此就說他只有個人野心,絲毫沒有家國情懷。
簡言之,在曹操身上,個人野心和家國情懷是同時存在且糾纏在一起的,或許就連他本人也分不清何者比重更大,何者才是他做事的主要動機。
這正是曹操的多面性和複雜性所在,也是人性的矛盾和糾結所在。
不光是曹操,其實世上的所有人都一樣。我們做某件事的時候,背後往往會有不止一種動機,只是有些動機比較明顯,容易判斷,有些動機藏得很深,連我們自己都察覺不出而已。
因此,如果說曹操奉迎劉協單純是為了「奉天子以令不臣」,那肯定是在美化和高抬他;但如果說他純粹是為了「挾天子以令諸侯」,再也沒有別的動機或想法,那也未免把他簡單化和臉譜化了。
主意打定,曹操立刻付諸行動,命曹洪去洛陽迎接天子。
可是,天子身邊那些軍閥可不是擺設。他們千辛萬苦才把天子從長安護送到洛陽,你曹操不費吹灰之力就想把天子弄走?做夢吧。
承擔宿衛之責的董承聞訊,馬上出兵,駐守在曹洪的必經之路上,把他給擋了回去。
關鍵時刻,朝中有個人主動出手,幫了曹操一個大忙。
這個人就是日後曹操帳下的重要謀士董昭。
董昭之前在袁紹帳下,後被袁紹猜疑而投靠張楊。張楊迎天子回洛陽後,董昭就留在了朝中,被任命為議郎。他很有眼光,知道跟著曹操這樣的老闆才有前途,於是決定在這件事上立個大功。
但他只是個小小的議郎,如何能從軍閥那兒虎口奪食呢?
董昭使了一個借力打力的妙招。他把天子身邊的軍閥挨個研究了一遍,發現來自關中的楊奉在此地最缺人脈,幾乎沒有外援。像這樣的人,通常是不會拒絕與「地頭蛇」曹操合作的。於是,董昭便以曹操名義給楊奉寫了封信,先是狠狠恭維了一番,說他護駕之功「超世無疇」云云,然後拋出橄欖枝,說你有兵,我有糧,我來做你的外援,咱們「有無相通,生死與共」。
楊奉見信大喜,馬上在朝中替曹操背書,說人家兗州牧有錢有糧,最適合做朝廷的後盾。然後又表薦曹操為鎮東將軍,並讓他承襲其父曹嵩的爵位費亭侯。
有楊奉背書,在輿論上就有了鋪墊。緊接著,董承和韓暹這兩個死對頭又發生了衝突,董承一怒之下,暗中聯絡曹操,主動要做他的內應。
事不宜遲,曹操親自率軍,立刻從許縣出發,在董承的接應下,不費一兵一卒就進了洛陽,然後第一時間宣布了韓暹和張楊的罪狀。韓暹見曹操兵強馬壯,自己根本不是對手,只好單騎逃奔楊奉。劉協怕軍閥們又打起來,趕緊勸阻,說他們都護駕有功,就不要追究了。
幾天後,劉協下詔,任命曹操為司隸校尉,錄尚書事。
曹操權力到手,就毫不客氣地開始樹立恩威了,先是斬殺了尚書馮碩等三名大臣(具體罪名史書無載),接著又封董承等十三人為列侯。
隨後,曹操去見此次立下大功的董昭,與他促膝而坐,討論接下來該怎麼做。董昭的意見很明確——遷都許縣。曹操說正合我意,只是楊奉近在梁縣,且兵力甚強,只怕是個麻煩。董昭說,楊奉有勇無謀,只要跟他說京都缺糧,天子要暫時移駕魯陽(今河南魯山縣),那兒離許縣近,便於運糧,他肯定相信。
曹操聽了很滿意,就說了一個字:「善!」
這一年八月底,獻帝劉協離開洛陽,啟程前往許縣;不久,進封曹操為大將軍,封武平侯。之前,曹操承襲的是「亭侯」,在侯爵中是最低一級;眼下的武平侯是「縣侯」,在侯爵中屬最高級。
隨著劉協的到來,漢朝的宗廟社稷也跟著遷到了許縣。從此,許縣就變成了許都。東漢末年的歷史,在這裡掀開了新的一頁。
九月初,後知後覺的楊奉才發現自己被曹操和董昭給耍了,趕緊出兵去追,但天子車駕早已遠去,連揚起的塵埃都看不見了。
十月,將天子安頓在許都後,曹操立刻親率大軍進攻梁縣。楊奉大敗,帶著韓暹一起投奔了袁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