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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我負人,毋人負我

2024-09-26 04:05:21 作者: 王覺仁

  關於曹操從洛陽出逃這件事,羅貫中老先生興許是覺得太過平淡,就在《三國演義》中演繹了一個情節,說曹操拿著司徒王允給他的一把七星寶刀,以獻刀為名要刺殺董卓,結果險些被董卓察覺,只好把寶刀獻上,然後縱馬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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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虛構一下,故事自然是生動曲折了,只是邏輯上不太靠譜。試想,當時的董卓已是大權獨攬,整個洛陽的兵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曹操就算行刺得手,能溜得掉嗎?這可不像當年行刺張讓那麼簡單,拿只手戟揮舞兩下就能把人唬住。

  說白了,歷史上的曹操若真敢這麼玩,恐怕早就死在董卓刀下了,還做哪門子的亂世奸雄?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不可能逞這種匹夫之勇,更不用說精明過人的曹操了。

  逃出洛陽後,曹操一路東奔,不過他的目標並不是家鄉譙縣,而是距此不遠的陳留郡(治今河南開封市東南)。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原因有三:

  首先,他已下定創業的決心,要起兵討伐董卓,所以不可能再回老家去當寓公;其次,陳留距洛陽僅四五百里,方便窺伺京師動向,可隨時發兵進攻董卓;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時任陳留太守的張邈是他過去的鐵哥們兒,彼此知根知底,意氣相投,可聯手共同創業。

  去往陳留的途中,曹操經過了一個地方:成皋。

  這座東漢末年的十八線小縣城,就是今天河南滎陽的汜水鎮。曹操絕對沒想到,他將在這個地方無意間製造出一樁血案。

  這樁血案,就是殺呂伯奢一家。

  凡是看過《三國演義》的人,對這個故事都很熟悉,但多數人可能不知道,這樁並不複雜的殺人案,在歷史上其實有三個版本。這三個版本,陳述的殺人動機和案情經過都不盡相同,基本上就是一出「羅生門」,很值得我們玩味一番。

  第一個版本,出自曹魏官員王沈所著的《魏書》:「太祖……從數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人。」

  第二個版本,出自西晉史家郭頒的《魏晉世語》:「太祖過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備賓主禮。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

  第三個版本,出自東晉史家孫盛的《雜記》:「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悽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遂行。」

  三個版本的共同點,就是曹操的確殺了呂伯奢的家人。然而,曹操究竟為何殺人,這才是本案的焦點。

  按照王沈的說法,是呂家人見財起意,要搶劫他的馬匹和財物,曹操不得已才把他們殺了。果真如此的話,曹操屬於正當防衛,頂多算是防衛過當,理應得到世人的諒解,就算把他拉上法庭,要讓他負刑事責任,法官估計也會酌情從寬。

  問題在於,王沈的說法可信嗎?

  首先,我們來看一下王沈的身份背景。實際上,史學家只是他的第二身份,王沈的第一身份其實是曹魏的大臣,在曹髦(曹丕孫子)時代官居侍中。說白了,他就是曹魏公司的高管。我們能指望他一邊領著曹家的高薪,一邊寫史揭露公司創始人曹老闆的殺人罪行嗎?

  恐怕很難。

  從司法實踐的角度來看,一個案件中,與被告方存在利益相關的證人,其證言的真實性一向備受質疑,被法庭採信的概率也是很低的。

  其次,王沈的證詞,存在很大的邏輯漏洞。我們都知道,曹操本人就是練家子,身手相當了得,按照《三國志》的說法,叫「才武絕人,莫之能害」,所以當年刺殺張讓才能全身而退。而按照王沈所言,他借宿呂伯奢家之時,身邊還帶了好幾個騎兵侍衛。試問,呂家人的腦子得進多少水,或者事先吃了多少顆熊心豹子膽,才敢打劫曹操?況且當時曹操是在逃亡,神經高度緊繃,恐怕連睡覺都睜著眼睛,呂家人對他下手,不是找死嗎?

  綜上所述,我們有理由認為,王沈在《魏書》中的說法可信度很低,極有可能是對曹操的袒護,甚至捏造事實。

  排除掉最可疑的證詞,那麼事實應該就在後面的兩個版本中。

  郭頒的《魏晉世語》和孫盛的《雜記》都認為,曹操殺呂伯奢家人並非出於正當防衛,而是懷疑對方要害自己,所以先下手為強。但二者的區別也很明顯:郭頒的說法可以認定為謀殺,孫盛的說法則傾向於誤殺。

  郭頒說,呂家人「備賓主禮」,也就是盛情款待了曹操,可曹操卻恩將仇報,在沒有任何可疑跡象的情況下,僅僅出於莫須有的疑心就把人家八口人全殺了。毫無疑問,這是妥妥的謀殺,所以郭頒的證詞對曹操最為不利。

  而孫盛雖然同樣認為曹操殺了人,卻提供了兩個至關重要的案情細節:

  首先,在案發前,曹操聽到了「食器聲」。按字面意思,是廚房裡鍋碗瓢盆的聲音,但歷代史學家基本上都認為,這裡指的應該是殺豬宰羊的磨刀聲。而當時的曹操正在逃命,屬於典型的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腎上腺素立馬飆升,何況還聽見了磨刀聲。可以想見,曹操當時有多麼驚恐和憤怒,於是來不及多想就把呂家人幹掉了。可一殺完他才明白過來,原來人家是殺豬宰羊要款待他。

  這就有了案發後的第二個關鍵細節,曹操發現自己殺錯了,便悽愴地說了一句:寧可我對不起別人,也不能讓別人對不起我。

  如果孫盛提供的這兩個細節屬實的話,那麼很明顯,這是誤殺。雖然理無可恕,但是情有可原。因為多數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有可能產生誤判,進而導致錯誤的行動。「悽愴」二字,就足以表明曹操發現自己鑄成大錯之後的悲傷和愧疚之情。

  上述三個版本,王沈明顯是在替曹操洗地,欲蓋彌彰的味道太濃,最不可信;郭頒則是把曹操寫得像個冷血殺手,仿佛殺人可以不需要理由,顯然走了另一個極端,同樣不足採信。所以,千百年來,人們普遍採信的都是孫盛的說法,因而才有這句「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流傳千古。

  在此,有必要指出的是,大多數人記住的其實不是孫盛《雜記》里的這句原話,而是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寫的那一句:「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這句其實是山寨版,是羅貫中對原版的改寫。

  兩句話乍一看差不多,可往細了一想,尤其是放在不同的語境下時,差別還是挺大的。

  孫盛的原版,是曹操發現自己鑄成大錯後的悽愴之語,雖然「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同樣也透露了曹操性格中的自私和冷酷,但語氣並不是理直氣壯,而是含有很大的無奈和某種程度的自嘲。看著孫盛的描述,我們甚至可以腦補出曹操說這句話時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樣子。

  然而,在羅貫中那裡,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三國演義》第四回寫道:曹操先是誤殺了呂家的八口人,然後和陳宮一塊兒倉皇逃離,不料恰好遇見買酒回來的呂伯奢,曹操索性把呂伯奢也給殺了,理由是怕他發現家人慘死後會來追殺他們。陳宮受不了,罵曹操不義,曹操就用那句「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回敬了他,一副理所當然、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樣子。

  羅貫中虛構了不同的語境,又在孫盛的基礎上加了「天下」兩字,口氣就從悽愴無奈變成了霸道豪橫,似乎為了一己私利損害全天下的人都沒關係,這就很有些反社會、反人類的味道了。

  很顯然,羅貫中這麼一寫,曹操的大奸大惡就被完全坐實了,可以說是毫無人性,令人髮指。任何人看到此處,都會恨不得把曹操撕了。而他說的這句話,從此就跟著《三國演義》流傳天下,變得婦孺皆知了,同時也成了「奸雄曹操」自私殘忍、冷酷無情的如山鐵證。

  然而,這是小說,不是歷史。

  歷史上真實的曹操,的確有自私殘忍的一面,但並非像羅貫中刻畫的這樣沒有人性。

  我們知道,羅老先生出於維護漢室正統的立場,在小說中是把曹操當反一號、國賊來寫的,所以必定要把他妖魔化。這一點我們完全理解,卻不能苟同。

  我們尊重羅老先生的歷史觀,也敬佩他的文學才華和藝術貢獻,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尊重歷史、尊重事實。換言之,只有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撥開文學創作的面紗和藝術虛構的油彩,我們才能還歷史人物以本來面目。

  話說曹操帶著悽愴的心情離開成皋,繼續東行,途經中牟縣,然後差點在這裡丟了性命。

  他被一個亭長給逮住了。

  漢代的亭長,相當於現在的派出所所長。這位所長警惕性很高,看到一個外鄉人風塵僕僕、行色匆匆,覺得十分可疑,就不由分說把他扭送到縣衙了。

  慘的是,這時董卓發出的通緝令,已經趕在他前頭送到了中牟縣。縣令一看,這蓬頭垢面的傢伙居然是朝廷要犯,那就不囉唆了,就地處決吧。

  危急時刻,一個不知名的小功曹救了他的命。

  功曹相當於縣裡的組織部長,官不大,只是個科級幹部,但對官場上的人事信息比較敏感,聽說過曹操的名頭,就勸縣令說,現在世道已亂,就別為難天下豪傑了,能放就放了吧。言下之意,做個順水人情,留條後路,指不定山水有相逢,日後能派上用場。

  縣令想想也對,就這樣把曹操放了。

  這裡順便說一下,《三國演義》把中牟縣令安到了陳宮頭上,後來還演繹出了著名的傳統京劇曲目《捉放曹》,其實都是沒影的事兒。歷史上的陳宮,雖然不久後就投到了曹操帳下,但這會兒還不知在哪兒當群演呢,根本輪不上他來主演「捉放曹」。

  曹操撿回一條命,不敢再耽擱,馬不停蹄就趕到了陳留,然後跟鐵哥們兒張邈一拍即合,旋即開始招兵買馬,正式創業。

  畢竟是高幹子弟,家裡有的是錢,一說要創業,他爹曹嵩二話不說,立馬打來一筆巨款。此外,曹操還在陳留當地找了一個名叫衛茲的天使投資人,拉到了一筆數目不菲的風險投資。這位投資人很看好曹操,聽他宣講了創業計劃後,立刻豎起大拇指,說:「平天下者,必此人也。」

  如今,在風投市場上苦哈哈到處找融資的創業者們,多麼希望早日碰到自己生命中的衛茲啊!瞧瞧人家多有眼光,剛一認識就給曹操投錢了,還對他那麼有信心。

  沒錯,能碰上衛茲這種天使投資人,曹操的確很幸運,可作為創業者,有時候我們也得退一步,思考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曹操?

  如果答案不太肯定,那就別老是怪運氣差。

  有了投資,接下來就是組建創業團隊了。老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聽說阿瞞大哥創業了,家鄉譙縣的曹氏宗親和夏侯氏的弟兄們排著隊就來了,兄弟輩的有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等,子侄輩的有曹休、曹真等。

  很快,曹操就拉起了一支五千人的隊伍。

  這就是他逐鹿天下、縱橫三國的最初的本錢。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十二月,曹操在陳留下轄的己吾縣(今河南寧陵縣西南),正式豎起了討伐董卓的義旗。從他倉皇逃離洛陽到現在,僅僅時隔三個月。

  這一年冬天,站在朔風怒吼的己吾城頭,向西遙望洛陽方向亂雲飛渡的天空,曹操胸中一定激盪著澄清宇內、平定四海的豪情與壯志。

  在他看來,倒行逆施的董卓就是全天下人的公敵,若四方群雄共舉義旗,誅殺此賊可謂易如反掌,用他不久後對袁紹等人說的話來說,就是「一戰而天下定矣」!

  然而,此時剛剛創業的曹操,終究還是太年輕了。

  他對即將到來的亂局完全估計不足,對複雜多變的世道人心更是想得過於單純。所以很快,他就將迎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幻滅……

  說穿了,創業這件事,無論在古代還是今天,都沒有想像的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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