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能臣還是做奸雄

2024-09-26 04:05:17 作者: 王覺仁

  當「治世能臣」的理想在曹操心中逐漸幻滅的時候,黃巾起義突然爆發,一個四百年未有的大亂世拉開了序幕。

  上帝關上了一扇門,然後為曹操打開了一扇窗。

  不知道這時候的曹操有沒有想起許劭「亂世奸雄」的話。總之,污濁的現實早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了,所以變亂一起,他立刻響應朝廷徵召,以騎都尉的軍職衝上了戰場。

  接下來的一幕在上一章我們已提過了,曹操得知皇甫嵩被黃巾軍圍困在長社,連夜趕去救援,結果到了地方人家仗都打完了。

  不過,那次他只是小小地失落了一晚上。隨後,他與皇甫嵩、朱儁合兵一處,大破黃巾軍,斬首數萬級,算是鋒芒初露,立下了不小的戰功。

  不久,他就因功被朝廷任命為濟南相。

  濟南相,就是濟南國的國相,名頭聽上去比較唬人,其實跟郡太守是同一級別。漢代實行郡國並行制,郡直屬中央,國是分封給諸侯王的領地。從漢景帝之後,朝廷逐步削弱諸侯的勢力,所以那些劉姓親王后來基本都成了吃閒飯的,吃穿不用愁,可權力是沒有的,真正的實權人物是朝廷任命的國相。

  濟南國的轄境,相當於今天山東濟南及周邊十幾個市縣。曹操在議郎的位子上憋屈了好幾年,這回終於掌握實權了,地盤又不算小,不干出點動靜還真對不住自己。

  他幹的頭一件事是澄清吏治,把下面的一幫貪官污吏全給收拾了——大老虎也打,小蒼蠅也拍,風格十分強悍,手段異常生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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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這些老虎蒼蠅搞腐敗的時候,前幾任國相都不敢管,所以他們就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可曹操一來,就拿出法家那套雷厲風行的霹靂手段,不但一一嚴查,還把過去的老帳全給翻了出來,然後不管你上面有沒有天線、背後有沒有靠山,只要貪贓枉法的證據確鑿,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就地免職!

  濟南國的老虎蒼蠅們哪見過這種猛人,一個個都嚇蒙了。就地免職只是開胃菜,天知道後面的主菜是不是「五色棒炒人肉」?

  不行,趕緊逃跑。凡是屁股不乾淨的人都坐不住了,來不及收拾金銀細軟就紛紛逃竄。用《三國志》引《魏書》的話說,就是「奸宄遁逃,竄入他郡」,寧可流竄異地他鄉去飯館洗盤子,也好過被你曹孟德的五色棒打死。結果沒過多長時間,整個濟南國便「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事實證明,曹操的確是很有本事的人,給他點陽光,他就會燦爛;給他個舞台,他立馬發光。怕就怕總是陰天,日頭不出來;怕就怕有人拆台,讓你在廢墟里獨舞。

  收拾完貪官污吏,曹操緊接著乾的第二件事就更猛了:拆廟。

  整治壞人倒也罷了,連鬼神你都敢招惹?你就不怕被神明降罪,遭厲鬼索命?

  曹操不怕,他一口氣拆掉了濟南國境內六百多座民間祠廟。可是,曹操為什麼要跟鬼神過不去呢?

  其實他不是跟鬼神過不去,而是跟那些打著鬼神的幌子大搞迷信活動、實則搜刮民脂民膏的權貴和豪強過不去。

  這裡頭的邏輯很簡單:一般的平頭百姓是沒有那個財力蓋廟的,要蓋一座廟,得有地皮,有資金,還得有官府的關係拿到批文,這種事只有地方豪強才玩得轉。那豪強們蓋廟是圖什麼呢?當然不是為了淨化靈魂或追求信仰,而是為了開門做生意。

  把泥塑木雕的偶像往供桌上一擺,再把香爐、簽筒、功德箱等備齊,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會過來求神問卜、三拜九叩,然後香火錢就會像潮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湧入豪強們的腰包。這就是一本萬利的大買賣,誰不干誰傻。當然,老百姓拿錢拜鬼神,豪強們也得拿錢去拜高官,跟高官們利益均沾、有福同享,這門生意才能長長久久做下去。

  正因為相當暴利,這個行當才會在濟南國及附近郡縣遍地開花。慘的還是老百姓,他們被那些權貴和豪強敲骨吸髓而不自知,只能一輩子在貧窮與愚昧的圈子裡打轉。

  可是,曹操來了。

  對那些利用神廟大發其財的人來講,他就像一尊最大的「瘟神」:「遂除奸邪鬼神之事,世之淫祀由此遂絕。」(《三國志·武帝紀》注引《魏書》)

  貪官污吏全收拾了,牛鬼蛇神也絕跡了,一時間,濟南的上空無比蔚藍。

  如此局面,老百姓當然是最大的受益者。可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從地方豪強、郡國官吏一直到朝廷權貴,這一整個利益鏈條,就成了受害者。這些一直坐享既得利益的肉食者豈能善罷甘休?

  所以,結果沒有什麼懸念:曹操走了。

  來得轟轟烈烈,去得悄無聲息。準確地說,曹操是託病主動辭官了。因為他觸動的這根利益鏈條的最頂端,就是朝中那些權勢熏天的宦官。繞來繞去,他一路死磕卻永遠無法戰勝的對手,還是宦官。

  眼看當初那個毫無殺傷力的曹議郎居然動了他們的奶酪,宦官們當然不能再無視他了,立刻讓人給他捎了口信。具體是什麼口信,史書沒有記載,但可想而知,一定是很露骨的威脅,並很可能是拿曹操在京師的家人進行要挾。否則的話,以曹操的性子,沒那麼容易主動辭官。

  做此推測的根據,是曹操在十幾年後寫的一篇自述,名字有點拗口,叫《讓縣自明本志令》。他在裡面寫了這麼一句話:「故在濟南……違忤諸常迕,以為豪強所忿,恐致家禍,故以病還。」

  「恐致家禍」四個字,把曹操辭官的主要原因,以及他的悲憤、無奈和恐懼一語道盡了,說明宦官的確給了他不小的威脅。

  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曹操再次回到了家鄉。

  這一年,他剛過而立之年。歷數十餘年來的仕途生涯,他已然經歷了二起二落。

  第一個起落,是先後擔任洛陽北部尉和頓丘令,然後被罷官。

  第二個起落,是先後擔任議郎、騎都尉和濟南相,然後被迫辭官。

  文職做過,武官做過,朝廷的閒差當過,地方的一把手也當過,最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當年許劭的那句話言猶在耳,可「治世能臣」那條路幾乎已經斷絕,剩下的,就只有「亂世奸雄」這條道了。

  曹操也看得出亂世已經來臨了,莫非做奸雄註定是自己的宿命?

  可奸雄也不是說做就能做的。奸,曹操不缺,打小就一肚子詭計,進了官場更是滿腦子權謀;雄,他也不缺,有才幹有魄力有野心,能文能武能寫詩能殺人。可問題是這些都只是稟賦,不是事業。要做奸雄,得有人馬,有刀槍,有地盤,有旗號,有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最終才能征戰殺伐逐鹿天下,闖出一番事業。

  而眼下,這些東西曹操通通沒有。

  簡言之,他還遠遠不具備做奸雄的資格。

  所以,曹操也不想那麼多了,他決定隱居。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秋夏讀書,冬春射獵」「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讓縣自明本志令》)。

  讀讀書,打打獵,住在簡陋的房子裡,不與任何人往來,一副打算享受歲月靜好的樣子。而且曹操還說了,這次歸隱,他打算隱二十年,等到天下清明了,再出來做官不遲。

  可是,他真的能隱二十年嗎?

  暫且不說曹操這話本來就有些言不由衷,就算他真的這麼想,馬上就要到來的這個亂世也註定要把他從隱居生活里拉出來,然後大聲告訴他:

  別矯情了,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短短兩年後,即中平三年(公元186年),朝廷再度徵召他為都尉。這是曹操仕途生涯的第三起。又過了兩年,朝廷設置西園軍,他就成了八校尉之一的典軍校尉,位在蹇碩和袁紹之下。

  不久,靈帝駕崩,劉辯即位,然後何進幹掉了蹇碩,袁紹提議召四方猛將入京,脅迫太后,盡誅宦官。

  當時,聽到袁大公子的這個餿主意後,曹操不禁笑出了聲,對左右說:「用閹人做內官,不論古今都少不了。問題在於,天子寵幸並把權力交給宦官,才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既然要治宦官的罪,就要誅殺元兇首惡,派一個獄吏足夠了,何必召集四方將領?想把宦官一網打盡,這麼大的事情必然走漏風聲,我料定他們必敗。」

  後來,局勢的發展果然不出曹操所料:何進與宦官同歸於盡,董卓入京把持朝政,袁紹逃亡,京師一片大亂。

  當整個洛陽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曹操非常冷靜,既沒有選邊站隊,也沒有介入任何鬥爭,而是一直躲在暗處冷眼旁觀。

  直到董卓廢掉劉辯,另立劉協,曹操就再也躲不過去了。董卓知道他有能耐,就拋出橄欖枝,舉薦他為驍騎校尉,邀他共謀大事。可曹操很清楚,董卓這廝喪心病狂,已然成為天下人的公敵,很快就會完蛋,所以別說一個區區校尉了,就算給他個太尉他都不會幹。

  既然不上董卓的賊船,那洛陽就別想待下去了,曹操別無選擇,只能步袁紹之後塵,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九月,曹操改名換姓悄悄逃離了洛陽。

  這是他早期仕途生涯的第三落。也就是說,他又一次被打回了原形。

  而這一次,「治世能臣」的道路終於在他身後徹底斷絕,如同夜幕降臨時徐徐關上的洛陽城門。

  連治世都已蕩然無存,還奢談什麼能臣?

  當曹操策馬奔馳在逃亡路上的時候,回首往昔,心中一定充滿了感慨和悲涼。

  從今往後,做不做得成奸雄另說,至少這個大漢天下已經確鑿無疑地變成一個亂世了。曹操並不懼怕亂世,甚至可以說,從他的秉性、才幹和野心來看,亂世反而更適合他。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前路茫茫,但曹操已經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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