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奮鬥與幻滅:曹操的年輕歲月

2024-09-26 04:05:14 作者: 王覺仁

  為了洗刷「閹宦之後」的污名,曹操不僅四處找名士站台,而且下決心要與宦官劃清界限。

  可如何劃清界限呢?難道要宣布跟曹騰脫離祖孫關係?

  阿瞞可沒這麼傻。曹騰雖然不是親爺爺,但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上太學,脫離關係就得去喝西北風了。何況漢朝以孝治天下,阿瞞豈敢背上不孝的罵名?

  想來想去,阿瞞決定干一件既聳人聽聞又能博得天下士人好感的事。

  那就是刺殺宦官。

  阿瞞鎖定的刺殺對象,就是當時最為臭名昭著的宦官頭子——張讓。

  憑著早幾年混社會練就的武藝和膽量,阿瞞覺得殺這個老宦官就是小菜一碟。

  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阿瞞揣上一把鋒利的手戟,潛入了張讓宅邸,並且順利摸進了張讓的臥室。不過,他還是低估了張讓的警惕性。這老傢伙害過很多人,仇家無數,自然怕人報復,所以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

  阿瞞剛要動手,張讓就察覺了,連聲大喊「抓刺客」。阿瞞只好奪路而逃,剛跑進庭院,便有一幫侍衛圍了上來。眼看就要被瓮中捉鱉,阿瞞亮出手戟,耍了幾個酷炫的招式,把那些侍衛嚇得一愣。趁著侍衛愣神的工夫,他跳牆而出,溜之大吉。

  

  雖然曹操刺殺張讓失敗了,但他那敢於向惡勢力宣戰的勇氣無疑改變了很多人對他的看法。當然,這種事不可能廣為傳播,但只需在小範圍的士人內部流傳,就足以為他塑造出富有正義感的人設,也足以讓眾多反對宦官的人把他視為革命同志了。

  人在年輕的時候往往不乏血性,無論日後的曹操成了一個多麼務實理性的現實主義者,這時候的阿瞞還是頗有些不畏權勢、反抗黑暗的理想主義色彩的。

  舉一個不太恰當的例子。1700多年後的清朝末年,曾經有個叫汪兆銘的革命青年去刺殺當時的攝政王載灃,失敗被捕,在獄中寫下了一首悲壯而感人的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然而許多年以後,這位既愛國又熱血的革命青年,卻為了個人的政治利益不惜出賣國家和民族,從而以「漢奸」的千古罵名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當然,柱子上的名字,寫的不是他的曾用名汪兆銘,而是後來的大名:汪精衛。

  有時候我們很難想像,當初那個慷慨悲歌的革命志士,與後來這個為虎作倀的賣國賊,竟然會是同一個人。可歲月這個無情的神偷,就是這麼容易偷走人的理想和操守,所以由人和歲月共同書寫的歷史,也往往是這麼弔詭並充滿了戲劇性。

  阿瞞刺殺張讓這件事,說明他對宦官亂政的黑暗現實也是心懷不滿的,並且還願意付諸行動去改變它。雖然他的動機中含有想要揚名立萬的因素,但也不乏匡正時弊的理想和激情。

  很快我們就將看到,日後的「亂世奸雄」曹操,曾經也是一個充滿熱血的有志青年,也想通過奮鬥去挽救日薄西山的東漢王朝。儘管他從不在乎世人的道德評價,但在有機會去做「治世能臣」的情況下,他當然不會樂意去做「亂世奸雄」。

  二十歲那一年,阿瞞從太學畢業,被舉為「孝廉」,從此踏上了仕途。

  所謂孝廉,顧名思義,就是孝子廉吏。從漢武帝開始,漢朝就以此為選拔官員的主要方式:通常是由地方官從轄下的居民中選拔道德品行良好的人,推舉給朝廷,然後再由朝中的高官舉薦,出任官職。

  以阿瞞的昔日品行來看,貌似跟「孝子廉吏」一點都不沾邊。不過這不要緊,因為察舉孝廉的制度到了東漢末年,早已腐敗透頂,當時民間有一首童謠是這麼傳唱的:「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

  說是察舉有學問的秀才,其實這人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筐;察舉孝子廉吏,其實這人把老爹都趕出了家門。

  所以,阿瞞身為高幹子弟,又有橋玄、許劭等名士為他站台,走走關係,再花點錢,這事就輕鬆搞定了,誰管他孝不孝廉不廉呢?

  曹操的第一任官職,是洛陽北部尉,也就是京師北部地區的治安長官,相當於區一級的公安分局局長。這個職位既是一條快速升遷的終南捷徑,也是一塊讓人頭痛的燙手山芋。

  為什麼這麼說?

  道理很簡單:住在京城的人,不是皇親國戚就是高官顯貴,這些人犯了事你管不管?如果你識時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跟他們利益交換,那你要升官就快了;可你要是秉公執法,那很可能得吃不了兜著走,不僅前途堪憂,說不定還小命難保。

  如今,這道難題就擺在了青年曹操眼前。

  他會怎麼做呢?

  曹操一上任,就大張旗鼓地給自己衙門的四面大門都重新裝修了一遍,這無異於是在對轄區居民宣布:大伙兒都瞧仔細了,這地盤現如今由我曹孟德做主,新人新氣象,請諸位老少爺兒們積極配合本人的工作。

  緊接著,他又別出心裁地在衙門外懸掛了十幾根大棒,上面塗有五種醒目的顏色,稱為「五色棒」。這就屬於公開威懾了,意在警告那些作奸犯科之徒:別犯在我曹孟德手上,否則五色棒伺候!

  面對新官上任這兩把火,估計轄區內的許多大人物都不會當回事兒:一個官秩區區四百石的芝麻綠豆官,也敢在我們面前耍威風,搞不搞笑?

  說白了,很多人都以為,這小子不過是擺擺樣子、走走過場罷了,不必當真。

  可是,曹操馬上就將用實際行動點燃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同時向所有人證明:你們錯了!

  一天夜裡,曹操帶著幾個手下,拎著幾根五色棒,正在轄區內巡邏,忽然看見前面有個人竟大搖大擺在街上溜達。

  這誰啊,居然敢違犯宵禁?曹操馬上命手下把這人逮住了。

  漢朝實施夜禁制度,到了晚上就不能隨便出門走動,除了辦理公務或生病看急診等特殊情況,夜裡出門都屬於違令,稱為「犯夜」。

  曹操把這個犯夜的傢伙逮了個正著,可還沒等他問明情由,此人竟十分囂張地自報家門,然後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這個名字就是蹇碩。

  沒錯,正是靈帝劉宏最寵幸的那個蹇碩——後來的西園上軍校尉、託孤重臣。

  而眼前這個公然犯夜的人,就是蹇碩的親叔叔。

  這下麻煩來了。若是為了自己的前程,曹操就應該當場放人,並且賠禮道歉;若是想當一個執法嚴明的好官,這就是個殺一儆百、樹立威信的機會。

  曹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後者。

  於是,幾根五色棒不由分說就往蹇碩叔叔的身上招呼。犯夜雖屬違法行為,但也不是什麼大罪,一般打個一二十棍也就行了。可是,幾個手下噼噼啪啪打了好一陣子,曹操卻絲毫沒有喊停的意思。

  所以,結果不難猜:蹇碩的叔叔死了,被曹操活活打死了。

  這件事立刻成了轟動朝野的大新聞。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宦官曹騰的孫子,竟然當街杖斃了宦官蹇碩的叔叔,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了嗎?

  是的,曹操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六親不認,才足以顯示他的剛正不阿;拿最跋扈的宦官開刀,才更能表明他嚴明法紀、整肅綱紀的魄力和決心。

  明擺著,曹操這是鐵定了心要當一個忠於職守、不畏權勢的好官了。而殺戮立威也迅速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成效:據《三國志》注引《曹瞞傳》記載,此事過後,一時間「京師斂跡,莫敢犯者」。

  然而,這種清明局面並沒有維持太久。因為很快,曹操就被調走了。

  難道是宦官打擊報復,把他罷官了?

  打擊報復是必然的,宦官們又不是吃素的,豈能容你一個小小的曹孟德在太歲頭上動土?不過如果只是簡單地罷了曹操的官,那就顯得宦官們太沒有政治手腕了。

  在他們看來,曹操終究是同為宦官的曹騰的孫子,這小子固然可以六親不認拿自己人開刀,但宦官們卻不宜直接對他進行打擊報復,因為這會給外人造成一種宦官集團爆發內訌、自相殘殺的錯覺。所以,不能直接罷曹操的官,但也絕不能任由他壞了規矩,在宦官們眼皮底下撒野。因此,最妥善的辦法,就是以升遷為名,把這小子弄出洛陽,眼不見為淨。

  於是,曹操就在宦官們的聯名舉薦之下,光榮地告別了洛陽北部尉的崗位,升遷為頓丘(今河南清豐縣西南)縣令。

  曹操在頓丘大概待了一年,應該是干出了一些政績,只可惜所有史料都付諸闕如。不過,我們還是從《三國志·曹植傳》的隻言片語中,找出了一些蛛絲馬跡。那是許多年後,曹操集結大軍要去征討孫權,命曹植留守鄴城,臨行前回憶往昔,說了幾句勉勵曹植的話:「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

  雖然惜字如金,語焉不詳,但從「無悔於今」這四個字便足以看出,曹操對自己年輕時在頓丘任上的作為,還是頗有些自豪的。

  既然幹得不錯,怎麼才待了一年呢?

  沒辦法,儘管曹操滿腔雄心壯志,想要大顯身手,可老天爺偏偏不給他機會。

  這一次又是宦官惹的禍,不過曹操並未跟宦官直接交手,而是遭遇了一次匪夷所思的「隔山打牛」事件,被一件八竿子打不著的禍事給牽連了,純屬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事情非常繞,詳細說會把人繞暈,我們就簡單點說:曹操堂妹的老公叫宋奇,宋奇有個姐姐,是靈帝劉宏的第一任皇后;宋皇后的姑父得罪了宦官王甫,被王甫害死了;王甫擔心宋皇后會跟皇帝吹枕頭風報復他,索性以「巫蠱」的罪名誣陷宋皇后;於是,宋皇后就被靈帝廢了,家裡的父親兄弟也被一鍋端了,其中就有宋奇;這自然連累到了宋奇老婆,也就是曹操的堂妹,最後就波及了曹操。

  很顯然,在這起無比曲折的躺槍事件中,阿瞞兄是非常無辜的,他可能從來都不記得還有這麼一位七拐八彎的親戚。可是,古代的連坐法就是這麼沒有人性,所以躺槍之事年年有,只是這回輪到曹阿瞞,你上哪兒說理去?

  認命吧。

  二十四歲的曹操就這麼被罷了官,廢為庶民,然後默默收拾起鋪蓋捲兒,懷著比竇娥還冤的心情回了譙縣老家。

  仕途受挫,曹操就拿起了書本。

  不是為了排遣無聊,而是為了補充能量。

  事實證明,無論古今中外,很多牛人在人生的困頓期都會做同一件事:埋頭讀書。命運的打擊沒有成為他們荒廢時光的理由,相反,他們往往能夠把不幸和挫折轉化為沉潛和自修的良機。通過大量讀書,牛人們不斷自我賦能,從而為日後的創業儲備了必要的知識資本,也為將來的東山再起積蓄了足夠的精神力量。

  曹操就是這麼做的。

  在老家閒居的這段時光,他遍閱古籍,狠狠地充了一回電。

  短短兩年後,機會來了,而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朝廷徵召通曉經史者為議郎,曹操便以「能明古學」的本事復出了。

  議郎是個純粹的閒差,沒有什麼實質性工作,只是發發議論,寫寫奏章,皇帝看不看還另說。這對混日子的人很合適,可曹操不是來混的。在其位,就要謀其政,再加上曹操剛讀了兩年書,不說一肚子學問,至少一肚子議論肯定是有的。

  所以,火力十足的曹議郎一上任就開炮了,目標還是宦官。

  上回被趕出洛陽,就是宦官下的黑手,此後的躺槍事件,也是間接被宦官所害。新仇加舊恨,不對宦官開炮要對誰?更何況,曹操一心想要有所作為,可如今的朝政被宦官搞得烏煙瘴氣,他哪有出頭之日?所以無論在公在私,他都必須跟宦官死磕到底。

  曹操上的第一道奏章,講的是桓帝一朝的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因謀除宦官而遇害的事,即後來史家所稱的「黨錮之禍」。曹操大膽地為竇武、陳蕃等「黨人」翻案,說他們都是正直之士,卻被小人陷害,導致如今「奸邪盈朝,善人壅塞」,言辭十分激切,矛頭直指宦官。

  然而,炮彈是射出去了,可連只蚊子都沒打到。

  因為劉宏壓根不搭理他。

  曹操不甘心,很快又上了第二道奏章,這次是罵朝廷的三公貪污受賄、徇私枉法。表面是罵三公,其實還是衝著宦官去的,因為當時的太尉許戫、司空張濟等人跟宦官穿的就是同一條褲子。

  這回,讓人意外的是,劉宏居然看了他的奏章,而且看完後還有了行動。他責備了許戫和張濟,然後提拔了一個叫陳耽的人擔任司徒。陳耽為人正直,跟曹操算是同一條戰線的。

  這一回合,曹操貌似贏了。雖然沒傷到宦官分毫,但至少贏得了皇帝的表態,還讓自己的一位同志上位三公,成果還是比較豐碩的。

  曹操很受鼓舞,準備再接再厲。可是,宦官哪是那麼好惹的?沒過多久,陳耽司徒的位子都還沒坐熱,就遭到了宦官反撲,被誣陷下獄,很快死在了獄中。

  那麼曹操呢?一定也遭報復了吧?

  不,什麼都沒發生,曹操被無視了。

  宦官們覺得,一個只會吐吐槽寫寫奏章的議郎,根本沒什麼殺傷力,所以沒跟他一般見識,把他當空氣一樣無視了。

  說到底,如今這個握筆桿的曹議郎,其威脅性甚至遠遠不如當初那個揮舞五色棒的北部尉,宦官們連瞧他一眼都嫌多餘。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曹操很是傷感。

  這些年好像都白混了,甚至越混越回去了,讓這個自以為戰鬥力爆表的有志青年情何以堪?

  看來,想通過抨擊朝政、匡正時弊的方式來拯救這個病入膏肓的帝國,是行不通了。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道路可走呢?

  曹操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幻滅。

  據《三國志》記載,自從陳耽慘死之後,曹操便「不復獻言」,從此陷入了沉默。

  當天下一團漆黑的時候,無論什麼人,想擎著一支燭火去照亮這個世界,都屬於痴人說夢,註定是一場徒勞。在此情況下,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小心捂住自己的這點微光,儘量不讓它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能做到這一點,或許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是,星火總是要有的,萬一燎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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