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戚與宦官的博弈

2024-09-26 04:04:58 作者: 王覺仁

  劉宏駕崩的當天,身負託孤重任的蹇碩就毫不猶豫地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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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給何進發出了一個邀請,讓他入宮共商國是。

  此時的何進早已是熱鍋上的螞蟻。皇帝駕崩之事他當然知道了,問題是他並不知道皇帝臨終前有沒有立下太子、立誰為太子。何進心急如焚,想趕緊入宮打探消息,所以接到蹇碩的邀請後,並未多想便匆匆入宮。

  這一邊,蹇碩已經埋伏好了刀斧手,給何進張開了一個大口袋,就等他往裡鑽。只要何進一出現,蹇碩一聲令下,大局便可底定,然後蹇碩當天便可以擁立劉協登基。

  可是,蹇碩萬萬沒料到,他身邊居然早就安插了何進的眼線。

  此人名叫潘隱,是蹇碩手下的一個司馬,與何進是故交。潘隱趁蹇碩不備,偷偷跑到宮門口等著,遠遠看到何進過來,便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

  何進看到後,登時醒悟,慌忙掉頭,策馬從小道飛馳回營,然後立刻勒兵,火速進駐百郡邸(各州郡地方政府的駐京辦)。何進選擇在這個緊要關頭勒兵至此,用意很明顯,就是以武力脅迫天下州郡站在他這一邊,共同擁立劉辯登基。

  這是一場沒有刀光劍影卻又驚心動魄的較量。

  蹇碩功虧一簣,何進先得一分。

  劉宏駕崩的第三天,即四月十三日,何進便迫不及待地擁立劉辯登基了。隨後,熟悉的戲碼再次上演,何皇后升格為太后,臨朝聽政;何進作為外戚領袖,順理成章地成為輔政大臣,與太傅袁隗共同輔政。

  蹇碩失手後,自然是惶惶不安。他很清楚,何進現在一手掌控了朝政,接下來馬上就會要他的項上人頭。若想保命,單憑自己的力量不夠,必須跟其他宦官頭子聯起手來,才能跟何進拼死一搏。

  思慮及此,蹇碩立刻給趙忠寫了封密信,大意是:何進把持朝政,欲陰謀誅殺先帝左右,掃滅我曹,但因我手握禁軍,故仍遲疑,眼下應立即封鎖宮門,捕殺何進及其黨羽。

  在蹇碩看來,他和趙忠均為宦官,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想必趙忠沒有理由拒絕他的提議。

  然而,不幸的是,蹇碩這回又失算了。

  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繞來繞去總能碰上何進的人。

  這回,是趙忠手下一個叫郭勝的宦官坑了他。此人是何進的南陽同鄉,想當年,何進家裡只是殺豬的,身份卑賤,想讓妹妹入宮比登天還難,正是重金賄賂了這個郭勝,才讓妹妹被選進了宮。此後兄妹二人節節高升,郭勝也沒少出力。可想而知,這個郭勝跟何進才真的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況且現在何進兄妹又成了帝國最有權勢的人,郭勝正等著他們湧泉相報呢,怎麼可能幫蹇碩去對付何進?

  所以,郭勝便勸趙忠隔岸觀火,沒必要蹚這趟渾水。

  趙忠也想明哲保身,就依了他,然後為了消除何進的猜忌,還把那封密信轉了過去,徹底把蹇碩給賣了。

  何進看完信,不由連聲冷笑。

  幾天後,還在苦等趙忠回信的蹇碩就被捕了,旋即人頭落地,在這場殊死博弈中輸得一乾二淨。同日,何進便把蹇碩的西園軍併入了自己麾下,從而將內宮和外朝的所有兵權全都牢牢握在了手中。

  完美!

  做完這一切,何進忍不住都想為自己鼓個掌。

  可很快就有人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別高興得太早,如今朝中閹黨橫行,殺一個蹇碩遠遠不夠,要做就做絕,把所有宦官全都幹掉,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

  想出這個主意的人就是袁紹。

  袁紹,字本初,汝南郡汝陽縣(今河南商水縣)人。此時,身為西園的中軍校尉,他名義上是蹇碩的手下,可屁股其實早就坐到了何進這邊。換言之,袁紹也是何進的人。假如蹇碩不是兩個回合就死,而是繼續跟何進過招的話,肯定也會被袁紹坑死,遲早而已。

  沒辦法,這就是人脈的力量。

  面對這個擁有強大朋友圈的何進,蹇碩長得再健碩也沒用,擺在他面前的只能是一個坑接一個坑,直到被坑死為止。

  這一點,臨終託孤的靈帝劉宏,是無論如何都預料不到的。

  其實,袁紹與何進能夠做朋友,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眾所周知,他們老袁家在東漢王朝那可是神一般的存在,古今史書說起袁紹必定會提到那個如雷貫耳的詞:四世三公。

  所謂三公,歷代所指不盡相同,周朝是以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秦朝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為三公,西漢以丞相(大司徒)、大司馬、御史大夫(大司空)為三公,東漢則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可不管具體職務怎麼變,「三公」都是位極人臣的代名詞。

  祖上有一兩代人做過三公,就已經很牛了,而他們老袁家,居然有整整四代人位居三公:高祖父袁安在章帝時任司徒,曾叔祖袁敞在安帝時任司空,祖父袁湯在桓帝時任太尉,其父袁逢在稍後的獻帝時任司空,而此時與何進同為輔政大臣的太傅袁隗正是袁紹的叔父,也算三公之一。因此,準確地說,老袁家是四代中有五個人都是三公。

  這樣的家世,當然是金光閃閃的存在,足以亮瞎世人的雙眼。

  據說,袁紹不僅家世好,顏值還很高,《三國志》就稱其「有姿貌威容」。「姿貌」就是有風姿,有相貌,「威容」就是不苟言笑,看上去很酷,總之就是妥妥的霸道總裁范兒。

  所以說,何進和袁紹,一個是炙手可熱的國舅爺、大將軍,一個是自帶光環的「官五代」、高富帥,這樣的兩個人不玩到一塊兒,那才是咄咄怪事。

  何進聽袁紹說要把宦官全都幹掉,覺得未免太狠了,於是猶豫不決。畢竟,他們老何家本來只是殺豬的,能有今天靠的就是宦官,這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還真有點下不去手。

  思來想去,何進找了個折中的辦法:也別殺,也別留,把他們全部罷免,轟出洛陽不就行了嗎?

  何進找妹妹說了此事。何太后根本不聽,理由很簡單:宦官全轟走了,誰來伺候我?何進說找一些年輕的郎官來替補。何太后白眼一翻:你想什麼呢?先帝剛走,你讓我一個婦人成天面對那些男的,成何體統?

  何進無言以對,想想也覺得不妥,只好退而求其次,決定先幹掉幾個平時比較囂張的,殺雞給猴看。

  眼看何進磨刀霍霍,宦官們當然不會坐以待斃,連忙找到何進的異母弟何苗,拼命用重金賄賂。何苗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對太后說,大哥一心想除掉先帝左右的人,這是打算大權獨攬,把您撇在一邊,更是在危害社稷啊!

  何太后深以為然,越發反對何進對付宦官。

  沒有太后的支持,何進也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這場外戚與宦官的博弈頓時陷入了僵局,誰也奈何不了誰。

  何進之所以遲遲不敢下手,表面上看是缺乏太后的支持,但真正的原因在於他對宦官始終心存忌憚。畢竟宦官跋扈已久,何進此前巴結他們都來不及,早就怕慣了,雖然現在大權在握,今非昔比,但長期養成的畏懼心理早已進入了潛意識,一時半會兒還真的難以消除。

  袁紹看出了癥結所在,就向何進提出了一個新的計劃。

  事後來看,袁紹此計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餿主意,不僅間接害死了何進,還把東漢王朝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袁紹的計劃是:召集四方猛將精兵,即刻入京,脅迫太后。

  何進的心結就在於畏懼宦官,自己不敢動手,現在一聽袁紹之計,頓時就有了底氣,遂欣然贊同。

  此時,何進手下的主簿陳琳(「建安七子」之一)卻一眼看出,這個計劃很可能導致極其嚴重的後果,於是極力反對。

  陳琳不愧是文豪,一張口就文采斐然。他說:「今將軍總皇威,握兵要,龍驤虎步,高下在心,此猶鼓烘爐燎毛髮耳。但當速發雷霆,行權立斷,則天人順之。而反委釋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會,強者為雄,所謂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只為亂階耳!」(《資治通鑑·漢紀五十一》)

  後來的事實證明,陳琳這番話不僅是文採好,而且判斷非常準確:正是袁紹的這個餿主意,召來了野心勃勃的董卓,才導致引狼入室、太阿倒持的混亂局面,從而引發了一連串極其嚴重的後果。

  可是,何進還是覺得袁大公子的主意好,壓根不想聽陳文豪說什麼。

  當天他就下令,徵召董卓(時任并州牧)率兵入京,同時還命駐紮在洛陽附近的丁原、王匡、喬瑁等幾支兵馬,從各個方向逼近京師,要給太后來一場聲勢浩大的兵諫。

  董卓在前一年年底大赦出獄後,被朝廷派去征討涼州的邊章、韓遂叛亂。當時朝廷總共派了六路兵馬,結果其他五路全被打敗,唯獨董卓耍了點小計謀,愣是從羌胡大軍的包圍中逃出生天。雖然仗沒打贏,但別人都被包圍殲滅,只有他全身而退,劉宏感覺還挺欣慰,就從矮個子裡頭拔將軍,升他為前將軍,稍後又遷并州牧。

  以董卓的職場履歷和綜合素質來看,按說做到「并州牧」這樣的封疆大吏就該到頭了,沒想到何進竟然送給他這麼一個干預朝政,乃至入主中樞的機會,董卓自然是喜出望外,立刻率部直撲洛陽。

  在他看來,這無異於天上掉餡餅,還準確砸中了他。

  董卓不知道的是,砸在他頭上的這塊餡餅,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而且異常昂貴,貴到他承受不起。

  洛陽這邊,感覺危在旦夕的宦官們加緊了對何苗的銀彈攻勢。何苗拿錢拿到手軟,就趕緊找到何進,勸他說:「當初咱們一起從南陽來,以貧賤之身憑藉宦官而富貴,如今社稷多難,一旦發生變故,覆水難收,請大哥三思,與宦官們言和吧。」

  聽了這番憶苦思甜的話,何進不覺又心軟了。

  此刻,董卓已經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澠池(今河南澠池縣西),距京師僅兩百多里。何進趕緊以皇帝名義下詔,命他就地駐紮,聽候調遣。

  董卓拒不奉詔,繼續進軍,兵鋒直抵洛陽西郊。何進派來的使臣拼命阻攔,以死相抗。董卓考慮到眼下局勢不明,貿然跟何進翻臉恐非上策,才不得不後撤了幾里地,暫駐洛陽西南方的夕陽亭。

  袁紹見何進又動搖了,頓時火起,指著他的鼻子大吼:「眼下交鋒之勢已成,對決之形已露,你還在等什麼?若不早做決斷,事久必定生變,你難道想做第二個竇武嗎?!」

  竇武是桓帝時的外戚,桓帝死後扶立劉宏即位,有定策之功,與宦官曹節、王甫等人勢同水火,最後發展到兵戎相見,竇武落敗身死。

  把竇武都搬了出來,足見袁大公子已經忍耐到了極限。眼看友誼的小船就要打翻,何進痛下決心,馬上任命袁紹為司隸校尉,授以調兵符節和當機決斷之權。

  干吧兄弟,啥也別說了!

  緊接著,何進就追發了一道軍令,命董卓即刻入京,進駐洛陽的演武場,然後派人把這消息送給了太后,正式擺出了逼宮的架勢。

  太后一看大哥這回來真的了,頓時慌了神,只好發下懿旨,將所有中常侍和小黃門全部罷免,遣返原籍。

  次日一早,所有宦官全都跪倒在了將軍府門口,一個個哭天搶地,如喪考妣。袁紹一看,呵呵,這幫龜孫,居然自動送上門來了,那還等什麼?

  殺吧。袁紹指著門外那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對何進說,就地解決,一個不留!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個屠夫出身的大將軍,居然在這最為緊要的關頭,再次流露出了不合時宜的心軟。他用沉默拒絕了袁紹,然後走到門口,語重心長地對眾宦官說:「天下輿論洶洶,都認為諸君是朝廷的禍害,如今董卓大軍轉眼就到,諸君何不早做打算,各回故鄉呢?」

  這一刻,何進看上去很仁慈,周身似乎散發著人性的光輝。

  可是,權力鬥爭從來都是鐵血無情的,除非你從一開始就不碰政治,不去沾染權力這種東西,否則你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權力的遊戲中,註定沒有仁慈的位置,也容不下其他人性的光輝,你如果玩到一半忽然心生惻隱,那就是破壞了遊戲規則,只能出局。

  何進好像不明白這些道理,所以這一天,袁紹很失望。

  在他看來,把這些宦官趕回老家是沒有用的,他們隨時可能捲土重來,只有讓他們全部腦袋搬家,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為此,袁紹不得不亡羊補牢,連夜以何進的名義給各州郡發函,命他們將所有回到原籍的宦官全部逮捕,外加他們的家人。

  至於逮捕後怎麼做,袁紹相信各州郡的地方長官都懂的,無須明說。

  張讓有個養子,娶的老婆正是何太后的親妹妹。到這時候,張讓也顧不上這張老臉了,撲通一下跪在兒媳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求她跟太后說情。然後,兒媳婦就跑進宮裡跟姐姐哭訴,捎帶提醒了一下,說當初她險些被廢,還不是多虧了宦官才保住富貴?

  何太后一聽,是啊,這種事要是傳開了,天下人豈不是要戳我的脊梁骨,罵我恩將仇報?

  於是,太后收回成命,讓宦官們各回原職,一切照舊。

  何進得知後,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這些日子,他為了宦官的事情左右為難、大費周章,就是想在解除他們權力的同時,盡力保他們性命。結果倒好,折騰了這麼久,現在一切又都回到了原點——宦官們一根毛都沒掉,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別說在袁紹那兒他的臉沒處擱,光是這口惡氣何進自己就咽不下。

  這日午後,何進火急火燎地來到太后所居的長樂宮(又稱南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太后:這回必須把所有中常侍全部誅殺,沒商量!

  此時的何進,一氣之下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他竟然忘了,太后的身邊都是宦官,裡頭一定會有張讓的耳目。

  所以,他對太后發出的這個最後通牒,片刻後就進入了張讓的耳中。

  「抄傢伙吧。」張讓平靜地對手下的宦官說。

  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這一天,是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八月二十五日。何進並不知道,這一天便是他的忌日;而自以為勝券在握的張讓同樣不知道,這天也是他的忌日。

  不僅如此,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竟然是身在洛陽的兩千多名宦官的共同忌日!

  「京師當有大兵,兩宮流血。」

  不久前在洛陽坊間流傳的這則預言,將在今夜變成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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