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的立儲困局

2024-09-26 04:04:55 作者: 王覺仁

  這年年底,大漢朝廷改元「中平」,取「中興」和「太平」之意。可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此時的漢朝,既沒有絲毫中興的氣象,也一點不太平。

  黃巾軍餘黨仍舊在各地作亂,光名號就令人眼花繚亂,如:黑山、黃龍、白波、青牛角、張白騎、左髭丈八、平漢、大計、雷公、浮雲、白雀、楊鳳、於毒、五鹿、李大目等。其中,多則兩三萬人,少則六七千人,而以「黑山」最眾,據說勢力最盛時將近一百萬人。

  當然,這裡頭包括了很多非戰鬥人員。黃巾軍有個特點,就是行軍打仗的時候,會把妻兒老小全都帶上。也許是擔心自己造反去了,家人沒有活路,而且會遭官府報復,索性就拉著一塊兒走了。因此,所謂「百萬之眾」云云,其中大半都是老弱婦孺。

  天下亂成了一鍋粥,靈帝劉宏卻視而不見,依然「鍥而不捨」地繼續撈金。

  中平二年(公元185年)春,皇宮中一座叫「雲台」的高層建築被火燒了。重建需要大把的錢,可小金庫已經被黃巾之亂掏空了,該上哪兒賺快錢呢?

  劉宏正自犯愁,大長秋趙忠和中常侍張讓及時獻計,建議給天下田畝增加賦稅,每畝加十錢。這顯然是在竭澤而漁,等於把全天下的百姓往死里逼,可劉宏不管那麼多,當即批准。

  不久,重建雲台的工程如期啟動。

  只要有大工程,就有權力尋租,趙忠、張讓這幫宦官自然是深諳此道。當各州郡的木材和石料運抵京城,他們就以不合規格為由百般刁難,強迫供貨商打折,一直打到原價的一折才予以收購,然後一轉手就以市場價賣掉。有人不肯接受敲詐,宦官們就任由他們的木材堆積腐爛。於是,一連數年都有大量建材運來,可要麼被轉賣掉,要麼腐爛掉,總之宮殿就是營造不完。

  這些貓膩,劉宏未必沒有察覺,可他要靠宦官們創收,當然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他賺大頭,宦官們賺小頭,大家心照不宣。

  似乎是為了表明自己跟宦官有多麼親密,劉宏甚至在公開場合說了這麼一句話:「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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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為皇帝,竟主動認宦官做爹媽,劉宏此舉,在中國歷史上不僅前無古人,而且後無來者,徹底刷新了人們對「昏君」二字的認知。

  雖說後來的許多朝代,囂張跋扈的大宦官也是層出不窮,如中唐權宦李輔國也曾被唐代宗尊為「尚父」,可那只是代宗麻痹他的手段,後來就把他幹掉了,連頭都扔進了廁所;再如明末大太監魏忠賢,同樣權勢滔天,可再怎麼牛也只是「九千歲」,比萬歲低一級,絕不可能爬到皇帝頭上去當爹。

  總而言之,在中國古代,昏君和權宦雖然都代不乏人,但像劉宏這樣真心實意認閹人做爹媽、昏得如此沒節操沒下限的,確實是空前絕後獨一份。

  這年六月,劉宏又把張讓等十二個中常侍全部封為列侯。封侯倒也罷了,反正是個人就知道劉宏寵幸宦官,可笑的是,劉宏給他們封侯的理由居然是「討張角有功」。

  這已經夠無恥的了,但很快,更無恥的事情接踵而至。

  上回,差點被宦官整死的是盧植,這次終於輪到皇甫嵩了。

  皇甫嵩平定張角後,因功升任左車騎將軍,隨後又奉命征討黃巾軍餘黨,一直是戎馬倥傯,照理也沒空跟宦官閒扯。可事情壞就壞在,他由河南轉戰河北,途經鄴城(今河北臨漳縣西南)時,偶然發現趙忠在此建造了一座大宅,其奢華程度竟堪比皇宮。

  這是「逾制」,在當時可是大不敬之罪,可以殺頭的。皇甫嵩不平則鳴,便上書皇帝,建議把這座宅子沒收充公。

  如此一來,就把趙忠得罪了。

  張讓聽說此事,就私下找到皇甫嵩,讓他掏五千萬出來給趙忠賠罪,然後這事就算翻篇了。皇甫嵩一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把張讓撕成兩半。??別說五千萬,五毛老子都不給!

  就這樣,皇甫嵩把兩個宦官巨頭都給得罪了。趙忠和張讓當然不會放過他。轉過年來,因黃巾軍餘黨甚為猖獗,一時難以平定,兩人就聯名上奏,稱皇甫嵩「連戰無功,所費者多」。言外之意,就是在暗示皇帝:皇上啊,別忘了去年皇甫嵩借平叛之名,狠狠敲了您一筆竹槓啊!

  劉宏本來就在心裡給皇甫嵩記著這筆帳呢,現在正好順水推舟,把這仇給報了,遂命皇甫嵩回朝,收了他的將軍印綬,還削掉了六千戶食邑。

  這就是得罪宦官的下場。不過,皇甫嵩畢竟是名震朝野的平叛功臣,劉宏和宦官們也不敢做得太絕,沒像對待盧植那樣給他判個死緩。

  宦官們如此倒行逆施、殘害忠良,難道朝臣們都不敢說話了嗎?

  終於,有一個正直的人站了出來。

  他就是劉陶,上回正是他提醒劉宏當心張角,現在他的職位是諫議大夫。劉陶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篇奏章,力陳時弊八條,而中心思想只有一條:當今天下大亂,皆由宦官所致。

  這下可捅馬蜂窩了,簡直比皇甫嵩要沒收人家宅子還要可惡!

  在趙忠和張讓看來,他皇甫嵩功高名顯,目標太大,所以只能給點教訓,不好下死手,可你劉陶算什麼東西,也敢大放厥詞,公然跟我們叫板?

  兩人立刻出手,給劉陶隨便安了一個「與賊通情」的罪名,關進由宦官掌管的監獄,日夜嚴刑拷打。劉陶自知難逃一死,為免於受辱,在牢中絕食而亡。

  臨死前,他留下遺言,大意是:如今,在上位的人殘殺忠良,下面的百姓困苦不堪,這樣的朝廷撐不了多久了,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很不幸,短短几年後,劉陶的遺言就驗證了。

  時間轉眼到了中平六年(公元189年)。

  早在前一年冬天,洛陽坊間便出現了「京師當有大兵,兩宮流血」的流言。消息自然傳到了宮中,傳到了劉宏的耳朵里。

  據說,流言最初是出自一個善觀天象的星相師之口,所以準確地說,這應該是一則讖言。

  面對這短短十個字的讖言,劉宏有些心慌。這分明是在說,京師會發生宮廷政變,而且是流血的軍事政變!

  誰會政變?結果怎麼樣?我會死嗎?

  劉宏忍不住在心裡發出了靈魂三問。這一年,劉宏32歲,照理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可劉宏不可能沒想到那個飄蕩在東漢歷代皇帝頭上的魔咒:短命。

  是的,「東漢諸帝皆不永年」這件事,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來。所以,即便預言不會成真,劉宏也不敢保證自己還能活很久。

  在此情況下,有件事就更讓劉宏感到糾結——尚未冊立太子。

  這些年,後宮給他生了好幾個兒子,但都早早夭折,還好最後剩下兩個:長子劉辯,時年13歲;次子劉協,時年9歲。

  劉辯是何皇后所生,劉協是王美人所生。按說,劉辯是嫡長子,太子位非他莫屬。可問題是劉宏不喜歡劉辯,嫌他「輕佻無威儀」,反而是庶出的次子劉協看上去更為莊重沉穩,所以劉宏更傾心於這個小的。

  當然,劉宏不喜歡劉辯,不全是因為性格,還有一個原因,屬於典型的宮斗劇情節:當初,劉宏寵幸王美人,令何皇后又妒又恨,不久王美人生下劉協,何皇后更是擔心地位不保,遂用計毒死了王美人。可憐劉協剛出娘胎就沒了媽,劉宏勃然大怒,險些廢了何皇后,只因宦官們力保才悻悻作罷。

  此後,劉宏對何皇后始終心存芥蒂,自然也就不喜歡劉辯。

  反之,王美人無辜遇害,劉宏不免思念,由此也就愛屋及烏,對劉協疼愛有加。

  劉宏有心立劉協為太子,可他也知道士大夫們是不會同意的,因為「立嫡以長」是祖宗之法。劉宏很難在這一點上挑戰祖宗成法,可又不甘心立劉辯,一直矛盾糾結,這件事就這麼耽擱了下來。

  不過,此時已是中平六年,已經不容許他再糾結下去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但誰也沒想到,這個了結會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來臨。

  這一年四月,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落下,劉宏一病不起了。

  朝臣們最關心的莫過於國祚的傳承,於是紛紛上奏,請立太子。劉宏明知大限將至,卻仍然不肯立劉辯。他思來想去,決定把年幼無依的劉協託付給一個人。

  當然,此人毫無疑問是個宦官,因為除了宦官,劉宏壓根就信不過別人。

  這個宦官名叫蹇碩,是劉宏前一年剛剛設立的「西園八校尉」的首領,官居上軍校尉。而日後叱吒風雲、縱橫天下的兩大梟雄——袁紹和曹操,此時也都在八校尉之列,袁紹是中軍校尉,曹操是典軍校尉。

  劉宏之所以在宮中設立八校尉,一來是為了加強中樞的警備力量,二來則是為了制衡何皇后的哥哥、當朝頭號外戚——大將軍何進。

  當初把兵權交給何進,是為了對付黃巾軍,所以要倚重這位大舅哥;現在讓蹇碩制衡何進,則是為了扶劉協上位——因為何進是劉辯的親舅舅,自然也是劉協上位的最大威脅。

  彌留之際,劉宏召蹇碩入宮,把劉協鄭重託付給了他。

  蹇碩,人如其名,長得十分健碩。一般來講,宦官由於缺少雄性激素,難免長得細皮嫩肉,可這個蹇碩卻是宦官中的異類。史書稱其「壯健,有武略」,也就是不光長得魁梧,還頗懂兵法和謀略。

  是年四月十一日,靈帝劉宏在嘉德殿駕崩。一代奇葩天子終於完成了他的「昏君秀」,以貽笑萬年的姿態尷尬謝幕,退出了歷史舞台。

  劉宏揮一揮衣袖走了,卻給萬千臣民留下了一個千瘡百孔、風雨飄搖的帝國,同時還留下了一個懸而未決的立儲困局。

  此刻,東漢王朝的政治死循環又一次神奇地出現在了世人面前:

  一、天子早亡;

  二、不管劉辯和劉協最終誰勝出,都是幼主即位;

  三、幼主即位後,必然是母后臨朝,然後就是外戚擅權;

  四、幼主不甘大權旁落,聯手對外戚發起反擊,從而導致宦官亂政……

  熟悉的畫面,老套的劇情,歷史仿佛又將重演。

  外戚與宦官這對老冤家,在東漢中晚期的歷史上鬥了近百年,然而這一回,劉宏無意中留下的這個立儲困局,卻將成為他們最後一次對決的擂台,從而終結了上面這個死循環。

  也就是說,在這場對決之後,歷史就不打算再走「鬼打牆」的老路了。它準備徐徐翻過「東漢」這一章,然後以全新筆觸,書寫一個風雲變幻、波瀾壯闊的百年亂世。

  這個亂世的名字,就叫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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