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2024-09-26 04:04:51
作者: 王覺仁
在這個世界上,宗教和政治往往只有一線之隔,有時候甚至很難分清。
宗教許諾來世的天堂,政治追求今生的樂土,共同點都是對現實不滿。一般而言,宗教的下手處,是消滅自己靈魂的罪惡;而政治的目標,則是要消滅這個世間的罪惡。然而在歷史上,二者經常混淆不清。政治一旦披上拯救蒼生的外衣,就會化身為宗教;宗教倘若丟掉愛與慈悲的精神,就會蛻變成政治。
說白了,政治利用宗教洗腦,看上去就尤其吸引人;宗教利用政治殺人,成效也會特別顯著。
而東漢末年,我們中國的張角大師,顯然也深諳此道。
十餘年間,他利用宗教特有的魅惑力量吸引了許許多多善男信女,然後等時機漸漸成熟,就以政治化、軍事化手段把萬千徒眾打造成一個嚴密的組織。他按照區域,把信眾們劃分為三十六方,所謂「方」,相當於分舵,也可以理解為軍區。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任命一個統帥。
為了區分敵我、亮明旗號,也為了彰顯「黃天」必然取代「蒼天」,所有太平道信眾一律以黃巾裹頭,故號「黃巾軍」。
作為一個政治、軍事組織,特工部門或者說諜報工作自然是標配。張角手底下有一個叫馬元義的分舵舵主,大概就是負責這項工作的。此人建立的諜報系統,居然滲透到了洛陽皇宮中——靈帝劉宏身邊的中常侍封諝、徐奉等人,就被他發展成了臥底。
一切準備就緒,張角向數十萬部眾下達了行動口令: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光和六年(公元183年),歲在癸亥。甲子,就是次年,這是中國古代曆法中新一輪干支的開端,在張角看來,這顯然象徵著新的天命。
確切的起義時間,就定在甲子年(公元184年)的三月初五。
外有建制化的幾十萬部眾枕戈待旦,內有中常侍這樣的高級間諜做內應,張角即將發動的這場起義,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很可能會一舉顛覆東漢王朝。
然而,墨菲定律告訴我們:如果意外會發生,不管概率多小,它總會發生。
在張角的幾十萬信徒中,終究還是出了一個叛徒。
此人名叫唐周,於光和七年(公元184年)春上書告發了馬元義。劉宏如夢初醒,這才意識到楊賜和劉陶的警告並非空穴來風,趕緊下令抓捕了馬元義,並處以車裂(五馬分屍)之刑;同時展開大搜捕,不論官民,只要信奉太平道的,一律處死。據說,僅在京師洛陽就殺了一千多人。
眼看天機已泄,張角立刻拋棄了溫情脈脈的宗教人設,由「大賢良師」搖身一變,成了霸氣側漏的「天公將軍」。他的二弟張寶稱「地公將軍」,三弟張梁稱「人公將軍」。
是年二月,張角提前起兵。一聲令下,三十六個軍區數十萬部眾同時響應。
黃巾之亂就此爆發。
一個金戈鐵馬、征戰殺伐的百年亂世就此拉開了序幕。
黃巾軍起兵後,四處攻城略地,州郡官兵莫之能御,紛紛棄城而逃。旬月之間,洛陽北面的幽州(今河北北部)、冀州(今河北中南部),西南面的帝鄉南陽(今河南南陽市),東南面緊鄰的潁川(今河南禹州市)、汝南(今河南平輿縣西北)等州郡相繼失陷。據說,安平國(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區)、甘陵國(今山東臨清市)兩地的親王甚至被當地的變民給綁了,直接送到了張角面前。
一時間,朝野震動,天下騷然。
劉宏萬般驚駭,慌忙把自己的大舅子、時任河南尹的何進擢升為大將軍,命他率禁軍在都亭(京郊驛站)一帶布防,同時分兵進駐洛陽外圍的函谷、伊闕、太谷、廣成、轅、旋門、孟津、小平津八個險關要隘,共同拱衛京師;稍後,又命北中郎將盧植、左中郎將皇甫嵩、右中郎將朱儁,兵分三路征討黃巾軍。
可是,沒有錢是打不了仗的。皇甫嵩直言不諱地上奏皇帝,請他把小金庫里的錢拿出來,充作軍餉。
若是平時,誰敢打自己小金庫的主意,劉宏一定會讓他提前退休。但值此社稷存亡之秋,儘管劉宏很不情願,可掂量一下輕重後,也只好忍痛割肉。
錢有了,皇甫嵩又說軍中缺戰馬,要求徵用皇宮馬廄里那些膘肥體壯的寶馬良駒。劉宏也沒轍,只能照辦。
是年四月,皇甫嵩、朱儁出師,兵分兩路進擊潁川。朱儁迎面碰上黃巾將領波才,雙方展開遭遇戰,朱儁失利,被迫退卻;皇甫嵩遂孤軍進駐潁川東北面的長社(今河南長葛市)。波才旗開得勝,自信心頓時爆棚,率部將長社團團包圍。
孤軍深入,又身陷重圍,此乃兵家之大忌。皇甫嵩的部眾人心惶惶,都覺得這回死定了。不過,皇甫嵩卻很鎮定。他知道,眼前的對手雖然來勢洶洶、挾新勝之威,但終究只是一群不懂兵法、缺乏戰爭經驗的暴民而已。對付他們,皇甫嵩心裡還是有底的。
果然,當他登上城樓,舉目朝波才的營地望去,便忍不住笑了。
這群草包!他們居然把大營扎在了一大片茅草地的邊上——只要拿火把一扔,不就可以火燒連營,把他們全都烤熟嗎?
當然,要火攻,還得有風。
幸運的是,此刻,皇甫嵩身旁的一桿漢軍大旗正在大風中獵獵招展。
波才,是你自己蠢,那就別怪我下狠手了。
當天深夜,趁黃巾軍酣睡之際,皇甫嵩派遣了一支突擊隊,手執火把,策馬直撲波才大營。同時命部眾登上城牆,配合突擊隊鼓譟吶喊,製造大軍合圍的聲勢。
行動開始後,一切不出所料,當睡夢中的波才及其部眾猝然驚醒時,周圍已是一片火海和震天的喊殺聲。黃巾軍瞬間潰散,爭相逃命。緊接著,皇甫嵩又親率主力殺到,早已魂飛魄散的波才根本無力抵禦,只好帶著殘部倉皇逃竄。
就在這場殲滅戰接近尾聲之際,一位年輕將領恰好率一支輕騎趕到了戰場。
他是得知皇甫嵩被圍,拼了老命連夜趕來救援的,不料剛一到,人家就打贏了。史書沒有記載這位年輕將領此刻的心情,不過我想,在慶幸官軍得勝之餘,他一定多少有些失落。
憋足了吃奶的勁頭一拳揮出,結果卻打在了棉花上——不,是連棉花都沒打著。
如果只是錯過一次戰役,這種失落感很快就會過去,問題是,在接下來的好幾年時間裡,這個年輕人的滿腔報國之志,卻一直派不上什麼大用場。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失落感,將在不短的歲月里始終縈繞著他。
直到有一天,他把一個叫劉協的落魄天子從殘破的洛陽接到了許都,屬於他的時代才終於來臨。
說到這,想必讀者早已猜出這個未來的弄潮兒是誰了——沒錯,這個人就是曹操。
眼下,他的職務是騎都尉,官秩二千石。級別雖然不算低,但在此時的大漢帝國,年輕的曹都尉還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當然,錐處囊中,遲早是要刺破麻袋露出鋒芒的。而到了鋒芒畢露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一把錐子了。它將成為一柄利劍,一柄令天地為之變色、歷史為之改轍的倚天長劍……
當年五月,曹操與皇甫嵩、朱儁合兵一處,乘勝追擊,大破黃巾,斬殺波才、彭脫及部眾數萬人,接連克復潁川、汝南和陳郡(今河南淮陽),官軍士氣大振。
正當皇甫嵩等人掃蕩河南戰場時,盧植也在河北戰場連戰連捷,擊潰了由張角親自率領的黃巾主力。張角被迫退守廣宗,發誓要在此血戰到底。
盧植率部進抵廣宗城下,將張角包圍。他一邊命部眾沿城牆四周挖掘壕溝,防止張角突圍,一邊加緊製造攻城雲梯,準備一鼓作氣,徹底殲滅張角。
可就在決戰前夕的節骨眼上,盧植的大營來了一位朝廷特使。
他叫左豐,是靈帝劉宏的貼身宦官(時稱小黃門),此行是奉旨前來監軍的。這一幕,想必經常閱讀中國歷史的讀者都不會陌生,甚至常看古裝片的觀眾都能猜出下面的劇情。
左豐一到,盧植的屬下就勸他趕緊給姓左的包個大紅包,否則這尊瘟神肯定會搞事。可是,盧植卻一口回絕。
眾所周知,盧植是東漢末年一代大儒,為人正直,品行高潔,日後叱吒風雲的公孫瓚、劉備早年都是他的學生。不僅如此,他下馬可讀書、上馬可殺賊,就在不久前剛剛平定了九江、廬江一帶的叛亂,可謂文武雙全。所以,張角才會跟他一交手就被打得找不著北。
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低三下四去跟宦官行賄?
左豐在軍營里等紅包,可左等右等,最後連個紅包皮都沒見著,一怒之下回了洛陽,對皇帝說:「廣宗那伙賊人,分分鐘可以滅掉,可我們盧大指揮能打卻不打,出工不出力,怕是要坐等老天爺打個雷劈死張角才算完。」(《資治通鑑·漢紀五十》:豐還,言於帝曰:「廣宗賊易破耳,盧中郎固壘息軍,以待天誅。」)
正直的將領在前線浴血奮戰,卑鄙的宦官在背後造謠中傷,然後還有智商不在線的昏君坐在大殿上。結果當然可想而知,劉宏很生氣,一紙詔書把盧植扔進囚車,拉回了洛陽,立刻判處死刑,只是念在他過去功勞的分上,「減死一等」,相當於給了死緩。
盧植進了大牢,可仗還得接著打。劉宏很快就任命了一個新的前線總指揮。
這個人就是董卓。
此時的劉宏當然不會知道,短短几年以後,這個董卓就將成為大漢帝國的掘墓人。
董卓,字仲穎,隴西郡臨洮縣(今甘肅岷縣)人,長年在西北邊陲與羌胡打交道或打仗,練就了一身過人的武藝。《三國志》就稱其「有才武,膂力少比」。據說打仗的時候,這傢伙經常背著兩個箭囊上陣,然後左右開弓,嗖嗖連射,一副很拉風的樣子,令羌胡聞風喪膽。
桓帝時期,董卓曾入朝擔任羽林郎,此後輾轉邊境各地,歷任軍司馬、縣令、都尉等職,還當過西域的戊己校尉。黃巾起義這一年,董卓官居并州刺史、河東太守。劉宏任命他為東中郎將,命其出征河北。
平心而論,劉宏選中他並沒什麼問題,畢竟董卓也是刀尖上滾過百兒八十回的老將了,打起仗來怎麼也得比文人出身的盧植給力吧?
可是,讓劉宏大跌眼鏡的是,董卓居然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
他先是在廣宗圍著張角打了差不多兩個月,但張角早已把該城經營得固若金湯,董卓撈不到絲毫便宜,只好放棄廣宗,掉頭去打據守在下曲陽(今河北晉州市西北)的張寶。他可能是想揀個軟柿子來捏,或者是想有棗沒棗總得打一竿,否則沒法跟皇帝交代。不料,人家張寶也不是吃素的,攥緊拳頭給了他一個迎頭痛擊。
這場仗具體是怎麼打的,史書無載,反正董卓就這麼敗了。劉宏震怒,把董卓的本兼各職全撤了,然後扔進了大牢。
有道是世事難料,誰也沒想到盧植前腳剛進去,董卓後腳也來跟他做伴了。直到這一年年底,劉宏再次習慣性地大赦天下,董卓和盧植才雙雙出獄。
前線又沒人了。劉宏看來看去,實在沒什麼更好的人選,只好把皇甫嵩從河南調了過去。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困守廣宗的張角突發急病,沒幾天便撒手人寰,扔下窮途末路的黃巾餘眾,跟他的神「中黃太乙」做述職報告去了。
張梁接過指揮權,領導餘部繼續抵抗。
皇甫嵩開赴河北後,與張梁在廣宗又鏖戰了兩個月,一直打到了冬天,仍舊不能取勝。
這支黃巾軍之所以這麼能打,原因不外乎兩個:首先,他們是張角親自帶出來的兵,屬於黃巾中的精銳,戰鬥力最強,不是波才那幫人可比的;其次,他們已經沒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如老子所言,「抗兵相若,哀者勝矣」。當對抗的兩支軍隊實力相當時,一定是被侵略的、心懷悲憤的那一方獲勝。
俗話說「化悲痛為力量」,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儘管這支黃巾軍最為扛揍,但扛得過盧植,扛得過董卓,卻終究扛不過皇甫嵩。因為,皇甫嵩一來沒有小黃門索賄,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和節奏來打,二來他比董卓更有定力,也更有耐心。
雖然老子說悲憤的一方會獲勝,但是如果悲憤的時間太久,人也是會麻木的。
某日,皇甫嵩與張梁在廣宗城下列陣廝殺了一天,勝負難分,於是各自收兵。次日,皇甫嵩堅守營壘,故意不出兵,同時派出斥候偵察敵情。很快,探子回報:黃巾軍經過昨日大戰,都已疲憊不堪,且戒備鬆懈。
機會來了。
再能扛揍,黃巾軍也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何況他們已經在這裡整整堅守了半年,而時間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能消磨意志的利器之一。
皇甫嵩當機立斷,連夜集結兵馬,於拂曉突然發起總攻。這一仗打得十分慘烈,雙方從清晨一直苦戰到黃昏,最終,黃巾軍全線潰敗。張梁戰死,部眾有三萬餘人被殺被俘,還有五萬多人投河溺斃。
當年十一月,皇甫嵩乘勝進攻,順利克復下曲陽,斬殺張寶,擊殺及俘虜十餘萬人。破城之後,皇甫嵩命人掘開張角的墳墓,剖棺戮屍,然後傳首京師。
隨著張氏三兄弟的敗亡,黃巾軍主力被基本蕩平。此後,雖然還有殘部在各地掀起餘波,而且人數不少,動輒萬計,但因失去了精神領袖,缺乏統一指揮,人再多也不過是各自為戰的烏合之眾,翻不起什麼大浪了。
事實證明,皇甫嵩就是黃巾軍的克星。如果沒有他,黃巾之亂即使最後能平定,也一定不會如此迅速。
看到張角的頭顱後,劉宏懸了快一年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
還好,小金庫的錢總算沒白花,雖然肉疼的感覺還在,但只要天下復歸太平,往後再努力掙回來就是了。
轟轟烈烈的黃巾起義就這麼漸次消歇了,老邁的大漢帝國貌似躲過了一劫,有驚無險。然而,這只是假象。儘管這場暴亂並未顛覆大漢社稷,卻徹底動搖了它的根基。換言之,正是這場暴亂,最終耗盡了東漢王朝本已所剩無幾的氣數。
接下來的幾年,這個老大帝國還將在靈帝劉宏的花式折騰中苟延殘喘,不過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就是,喪鐘已經敲響。
只可惜,劉宏聽不見。
當然,就算聽見了,他也不會知道,喪鐘是為誰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