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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不演義 第一章 大漢帝國的黃昏

2024-09-26 04:04:47 作者: 王覺仁

  奇葩天子的鴕鳥術

  東漢,光和六年(公元183年)春。

  三月二十一日,朝廷大赦天下。

  這是漢靈帝劉宏即位的第十六個年頭,也是他第十五次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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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你沒看錯,幾乎每年都來一次。縱觀劉宏一生,在位二十一年,足足大赦了二十次天下。據《後漢書》記載,僅登基之初的建寧三年(公元170年)是例外,之後每年必赦,相當持之以恆,可以說是不死不休。

  在中國古代,大赦天下本也是常事,但凡登基、改元、冊封皇后什麼的,通常都要赦一下,可像劉宏赦得如此頻繁、如此一以貫之的,委實也不多見。

  其實,劉宏也並不想把「大赦天下」當飯吃,可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自從當上大漢天子,這個將近四百歲的老大帝國就仿佛開啟了末日模式——外有鮮卑年年入寇,內有叛亂此起彼伏,還有乾旱、洪水、蝗災、瘟疫、地震、山崩、海嘯等自然災害,也跟約好了似的紛至沓來,輪番肆虐,把劉宏搞得很頭大。

  所以,劉宏只能頻頻以「大赦天下」來安慰臣民,順便自我麻醉。到後來他幾乎形成了條件反射,連京城有個民婦生了一對「兩頭四臂」的連體嬰,感覺不祥的劉宏也要趕緊大赦一下(《後漢書·孝靈帝紀》:「洛陽女子生兒,兩頭四臂。」)。

  都說「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老話誠不欺我。若是個別婦人生一兩個怪胎倒也罷了,問題是連畜生們也跟著添亂。

  就拿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來說吧。這年四月間,中央官署「侍中寺」里有隻母雞竟突然變性,「雌雞化為雄」,不但長出雞冠還打起了鳴;六月,天子寢宮溫德殿東邊的院子裡,突然有條十幾丈長的「黑氣」從天而降,目擊者聲稱看見了一條龍;等到了冬天,洛陽坊間有匹馬居然生下了一個人……不知道這是不是有人存心惡搞,反正《後漢書》是正兒八經把它載入史冊了,《後漢書·孝靈帝紀》裏白紙黑字寫著:「是歲……京師馬生人。」

  劉宏被這一系列詭異事件弄得心神不寧,就責成大臣們做出解釋。議郎蔡邕上奏:「這是上天對天子的告誡和譴責,因為天子親近宦官、女子和小人。」

  劉宏一聽就很不爽,加上宦官頭子大長秋曹節、中常侍王甫在一旁煽風點火,便把蔡邕打入了大牢,還準備押赴鬧市砍頭。後來有人替蔡邕求情,才改判為流放朔方。

  蔡邕說天子親近宦官,這事天下人都知道,算不上什麼秘密,但很多事就是這樣——他當領導的可以做,你做下屬的就是不能說,敢說就死定了。

  平心而論,「宦官亂政」並非靈帝一朝的特產,而是東漢王朝由來已久的一大痼疾。若究其病因,就不得不追溯到東漢歷代天子的壽命問題。

  東漢共有十三任正統皇帝(在安帝和順帝之間,還有一位北鄉侯劉懿做過半年多皇帝便去世了,正史未單獨為其列傳,故不被視為正統),光武帝劉秀活得最久,按周歲算,卒年62歲,之後就開始一路走下坡:明帝劉莊47歲,章帝劉炟32歲,和帝劉肇27歲。再往後的兒孫皇帝們,更是競相刷新天子早亡的紀錄:殤帝劉隆不到1歲,安帝劉祜31歲,順帝劉保29歲,沖帝劉炳僅2歲,質帝劉纘僅8歲,桓帝劉志35歲;而我們眼前的這位靈帝劉宏,到頭來也只活了32歲(一說33歲);少帝劉辯僅24歲,最後一位亡國之君獻帝劉協,儘管一輩子活得戰戰兢兢朝不保夕,反倒是苦撐苦熬地挨到53歲才閉眼。

  如果掐頭去尾來算的話,中間的十一個皇帝平均壽命才24歲半。放在今天,也就大學畢業兩年多,職場的門道還沒摸清呢,就莫名其妙斃了命。

  沒有人知道東漢的天子們為何都那麼短命,仿佛被下了什麼惡毒的詛咒一樣。

  其實,東漢皇帝早亡的原因並不重要,就歷史而言,重要的是研究這個現象所導致的後果。

  翻開史書,我們不難發現,「東漢諸帝皆不永年」這一事實,直接導致了兩個極其嚴重的政治後果:

  一、外戚擅權;

  二、宦官亂政。

  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惡果?

  道理很簡單:天子早亡,自然膝下無子或僅有幼子,結果便是幼主即位。而幼主即位,母后自然要臨朝聽政,然後一幫外戚就會入主中樞、獨攬大權。等到小皇帝慢慢長大,必然不甘心大權旁落,於是就與最親近的宦官聯手,誅殺外戚。宦官由此立下大功,遂取代外戚掌控大權,然後迫害忠良,禍亂朝政,種種倒行逆施比起外戚有過之無不及。沒過多久,宿命降臨,天子年紀輕輕又駕崩了,於是新一輪的「幼主即位、母后臨朝、外戚擅權、宦官亂政」的戲碼便再次上演……

  整個東漢中後期差不多一百年的歷史,基本上都是在這一毫無想像力的老套劇情中繞來繞去,求出無期。

  用哲學家尼采的話說,這叫「永恆輪迴」。

  用中國老百姓的話說,這就叫「鬼打牆」。

  於是,帝國政治就在這樣一個令人無奈的死循環中漸漸糜爛。等交到靈帝劉宏的手上時,東漢王朝早已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爛攤子。

  不過此刻,距離這個爛攤子的最終破產還有些時日,所以劉宏尚且可以慢慢折騰。

  如果給中國歷史上的皇帝做一個昏君排行榜,劉宏能進入前十,相信不會有太大爭議。

  至於上榜理由,除了前面提到的頻繁大赦,其他隨便列出幾條,都足以令人大跌眼鏡。

  首先,就是公開賣官。

  稍微了解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賣官鬻爵」向來是一種極其惡劣的腐敗行為,歷代統治者無不對此深惡痛絕,必欲除之而後快。然而劉宏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竟然堂而皇之地在宮中設立了賣官署,明碼標價地公開出售各級官職:官秩四百石的賣價四百萬,官秩二千石的賣價二千萬,以此類推,一石官秩賣一萬錢。

  除了全自費的,還有半自費的。比如那些被朝廷徵辟或地方察舉的官員,想要走馬上任,就得先交納一半或三分之一的費用。

  除了固定價格,還有浮動價格。比如要當一個地方的縣令,就要視此地的財政收入和經濟水平來厘定價格,一線的膏腴之地賣得貴,十八線小縣城就便宜得多,品種多樣,任君選購。

  除了一次性付款,還可以辦理分期還款。買官者若無法全額付清,可以先交首付就去上任,然後分期還款,當然還要加上貸款利息。總之,規則跟我們今天的按揭買房並無二致。以後要是有人跟你說,「按揭」這種玩法是西方經濟學的發明,或者說是什麼現代化的金融工具,你大可以拿這個證據去告訴他這不過是我們古代皇帝玩剩下的。

  以上都是公開出售的,還有一種屬於內部特惠,如果你有本事跟天子身邊的人攀上關係(諸如宦官或奶媽之類),就能享受更大的優惠:三公之位,一千萬;九卿之位,五百萬。

  就這樣,「賣官」在靈帝一朝成了一項新型經濟產業,「買官」也就成了一種全新的投資方式。不論你是商人還是農民,也不管是文盲還是流氓,只要湊夠本錢,就可以買個一官半職,等到了任上再去拼命搜刮。

  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想而知,到頭來,老百姓還是所有成本的最終承擔者。

  劉宏把賣官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四面八方的財富滾滾而來。不過,要是以為這些錢都進了國庫,那你就錯了,劉宏沒那麼傻。從頭到尾,所有賣官收入分文不少地流入了他設在皇宮西園的小金庫。

  皇帝天天躺著數錢,可憐的是下面一些窮得叮噹響的清官。當時,一個叫司馬直的官員,按正常程序準備就任巨鹿太守,卻因為兩袖清風、囊中羞澀無法上任。劉宏知道他沒錢,就破例給了他一個優惠價,減免三百萬。可司馬直還是交不出,只能仰天長嘆:「為民父母,反而要盤剝百姓以求官,吾不忍也。」於是託病辭官。

  劉宏不准,強迫他交錢上任。

  司馬直走投無路,被迫自殺。

  除了賣官,劉宏還喜歡各種搞怪,藉以豐富自己的業餘文化生活。

  他挖空心思地在後宮開發了一條商業街,讓宮女們扮成商販和顧客,買賣貨物,討價還價,賣力吆喝,相互競爭;還讓宮女扮成小偷,擠在人群里偷東西;而他本人則扮成招搖過市的大款和她們做生意,玩得不亦樂乎。

  搞完了商業街,劉宏餘興未消,又把西園改造成了動物樂園,讓成群結隊的狗都戴上官員的冠帽,佩上官員的印綬,前呼後擁向他朝拜;劉宏則親自駕駛四頭驢拉的車子,一邊在西園來迴轉悠,一邊對著那些狗大喊「狗官」。

  不知道劉宏的這聲「狗官」有沒有指桑罵槐的意味,反正我料想,當時的朝臣們聽了,心裡一定很不是滋味。

  據史書稱,天子「駕驢巡遊」的行為藝術很快引發了一場時尚潮流。一時間,洛陽的官紳士民紛紛效仿,滿大街都跑起了驢車。驢市行情立刻看漲,價格貴得跟馬一樣。

  碰見這樣的皇帝,我們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

  這真是一個奇葩。

  時至光和年間,將近四百歲的大漢帝國已經像一間破茅屋一樣四面漏風、搖搖欲墜,可靈帝劉宏依舊活得輕鬆自在。雖然接踵而至的外患、內亂和各種天災人禍不時也會讓他心煩,但充其量就像微風掠過湖面,盪起幾絲漣漪後,一切便又復歸平靜。

  就拿光和六年(公元183年)來說,夏天,多地爆發嚴重乾旱;入秋,金城郡(今甘肅蘭州市)一帶的黃河暴漲,泛濫了二十多里;不久,五原郡(今內蒙古包頭市)又發生了山崩。可想而知,一定有不少百姓受災,而且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然而遍翻史書,卻很少看到朝廷有什麼賑災舉措,倒是在《後漢書·孝靈帝紀》中,有一條這樣的記載:「河內人婦食夫,河南人夫食婦。」

  冷冰冰的十二個字,不動聲色地躺在泛黃的史料中。稍不留意,你可能就錯過了。

  能讓惜墨如金的史家願意記錄下來,想必不是個例,況且「河內」「河南」本身就表明事件在多地發生。我不敢去想像大規模的「夫婦相食」會是怎樣的一幕人間慘劇,光是這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十二個字,就足以刺痛我的眼睛了。

  對劉宏而言,撥款賑災是沒有的,心生憂患也是沒有的。

  你乾旱,你漲水,你山崩,你母雞變性,你夫婦相食……都沒問題,我劉宏大赦天下了啊!

  是的,任你妖孽橫生四海沸騰,大漢天子劉宏有且只有大赦天下。

  千百年來,無數後人讀史至此,或許都會在內心深處發出一句詛咒:「大漢不亡,天理難容。」

  這一年,有個名叫張角的巨鹿人想必就在發出這樣的詛咒,因為時隔不久,他就喊出一句震驚天下的口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不過此刻,他還躲在歷史的暗處,尚未走到聚光燈下。

  早在十餘年前,差不多與劉宏登基同時,張角就以傳道的方式開始招攬徒眾了。

  張角稱自己是神派來的救世主——「大賢良師」。他告訴那些貧病交加的人:你之所以受苦,是因為在道德上有罪,所以要向神跪拜和懺悔。

  神在哪裡?

  凡夫俗子們看不見。

  張角說:你們被罪惡覆蓋,所以看不見。不過沒關係,你們可以看見神的使者,那就是我——大賢良師。

  可是,您為何能做大賢良師呢?

  張角微微一笑:行吧,那我露一手。

  他端出一碗聲稱被自己祝福過的符水,讓信徒喝下去。說來也怪,喝完那碗渾濁的符水,有些病人的病居然就好了。原本還半信半疑的信徒們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隨即奔走相告。

  「太平道」迅速風靡天下。十餘年間,張角的信眾就遍布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有人甚至變賣了財產前去投奔。據說,由於投奔的人實在太多,一度引起了交通堵塞。而且,來不及趕到地方就病死在半路的,有上萬人之多。

  當時,很多州牧郡守得知張角治病救人後,無不交口稱讚,說他深受群眾愛戴,還鼓勵人民向善,推廣教化,是個好人啊!

  消息很快傳到朝廷。當朝太尉楊賜聽說後,第一反應不是感動,而是警惕。因為聚眾傳道這種事,在任何朝代都是很敏感的,何況今日漢朝正值內憂外患、四方騷然之時,這個張大師搞出這麼大動靜,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楊賜隨即起草奏章,建議朝廷立刻捕殺張角等人,把危險扼殺在萌芽狀態。可是,奏章剛剛呈上,還沒等皇帝批示,楊賜就被調職了,此事遂石沉大海。他的秘書劉陶一看,這樣不行,於是趕緊又寫了一封遞了上去。

  劉宏拿到奏章,只瞄了一眼便扔到一旁:不就是個鄉下神棍嗎,這也值得大驚小怪?你劉陶最近是不是沒有事做?那你去幫忙重新註解一下《春秋》。

  然後,劉陶就被打發走了。

  劉宏很淡定,他並不認為這個神棍張角比洪水、地震、瘟疫更值得關心,甚至都不認為他比某個生了連體嬰的民婦更為不祥。

  於是,社稷滅亡的災難就在劉宏的淡定中悄悄降臨。

  當一個皇帝對天下大勢麻木不仁、對社稷蒼生漠不關心,只會頻繁藉助「大赦天下」來自我麻痹,像只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子裡的時候,歷史性的災難就註定要降臨了。

  凜冬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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