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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火紅的年代

2024-09-21 19:17:02 作者: 陳玉福

  1、柳暗花明又一村

  時間過得好快呀,轉眼之間就到了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的又一個春天了。這天,厚重的烏雲模糊了黑夜與白天的的界限,儘管已經接近中午了,但窗外依然是灰濛濛的。黑魆魆、沉甸甸的烏雲壓得很低,好像就懸在人們的頭頂,隨時會掉下來,把整個世界都壓得粉碎了一樣。然而,午後,突然刮來了一陣強勁的西北風,摧枯拉朽一般,一下子就把烏雲吹了個乾乾淨淨……失去了烏雲的遮擋,炫目的太陽再次普照大地,這一切變得實在太快,人們的眼睛一時適應不了這麼強勁的光線。建築物、樹木、行人……到處都泛著耀眼的光,一切看起來都鮮亮無比,簡直有點如夢似幻,好像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雙命運之手在有意安排。二十幾年後的這一天,當年那位把郝亭花抱來郝家的老鄉,又突然登門來訪。這位善良的山裡人,自從把小女嬰送給郝家後,就再沒有來過遼海。二十幾年後他的再訪,依然是為了當年的那個小女嬰。這一次他的肩頭沒有了積雪,只是落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這一次,他的懷中沒有抱著裹嚴的襁褓,而是一封薄薄的尋親信。

  當年迫於無奈把親生骨肉留在中國的那對南韓夫婦,在被遣返回去後經歷了種種磨難,度過了那些紛亂的歲月,不但活了下來,而且還依靠勤勞和智慧,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工廠。手中有錢了,局勢穩定了,思念孩子的心思也漸漸地重了。於是,才動念尋找當年那個被仍在中國的孩子。他們憑著依稀的記憶,給曾經逗留過的地方政府寫信,希望中國政府能夠幫助他們尋找失散多年的孩子。結果,都是石沉大海,渺無音訊。他們的希望在等待中漸漸淡薄,直到孩子的母親鬱鬱而終,孩子的父親懷著絕望的悲慟寄出了最後一封信。而這最後一封信,在三個國家的郵車上輾轉來回了幾個月後,很幸運地被輾轉送到了曾經收留過他們孩子的人手上,接著,又被那位純樸的老鄉急急忙忙地送到了遼海。

  「人海茫茫,衝破重重封鎖,跨越三個國家,這封信竟然能送到我們的手上,這大概就是奇蹟吧。」駱子感慨萬千地說道。

  章小鳳把那封來自南韓的信拿到了郝亭花的病床前,信中詳細地訴說了當年拋下嬰兒的種種苦衷,回國安定到最後發家致富後,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但是,母親卻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

  實話實說,這一切來得都太突然,郝亭花一時難以接受。一扭頭的工夫,自己不但不是大哥的妹妹,不是媽的女兒,而且竟然也不是中國人了!這是上天在跟自己開玩笑嗎?這個玩笑開得未免有點大了吧!為什麼這封信不能早一點出現呢?如果早點出現,郝建華就不會拿自己當親妹妹,自己或許就不會輸給魏軼力,自己的愛情之路或許就會是一片坦途。然而,她忽然一轉念,又覺得上天還是疼愛自己的,自己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大哥郝建華的時候,有了親生父親的消息,這都是天意啊!天意讓自己離開這裡,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然而,看著病床前已經白髮叢生的養母章小鳳,她又覺得自己的念頭有點殘忍,她雖然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可她給自己的愛又何曾少過一分,更確切地說,這位養母對待自己比對待她的親生兒子都要好,記得小的時候,弟弟郝祖國就曾經多次說過母親偏心。他一直都在有意無意的提出過疑問,為什麼父母親會對姐姐那麼好。

  是啊!自己的養父、養母是一個多麼厚道的女人啊,她把自己的愛更多地給了收養的孩子。可是,以自己現在的這種精神狀態,陪在母親身邊,只能讓她更加揪心,也許還是離得遠一點好吧。

  郝亭花看一回信哭一場,哭完了再看。心結,也在一點點的被打開。尋親的念頭,也在她的心中一點點堅定了起來。

  用了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郝亭花的身心總算是完全康復了。經過深思熟慮後,她已經做好了踏上尋親之路的準備。突然一天,郝亭花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家人。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無理要求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

  

  這也難怪,早在郝亭花提出這個決定之前,章小鳳就打發郝一湖默默地帶著那封信,去找過了和他一起在牛棚里關過的一位領導。這位位高權重的領導,給予了他大力的幫助,他一個電話就幫郝亭花辦好了出境證明和護照。回家後,章小鳳又讓郝一湖取出了所有存摺里的全部積蓄,交給郝亭花做旅費。由於到目前為止,中國政府和南韓政府之間都是敵對的,所以基本上沒有外交往來。所以,郝亭花不能直接去南韓,而是先到日本,然後從日本去南韓。章小鳳擔心郝亭花帶的錢不夠,就讓郝設華和郝祖國也幫忙湊了一些,給得最多的是郝建華夫妻。當魏軼力把一沓子人民幣交到郝亭花手上時,她雖然刻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嘴角還是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在某種意義上說,她勝利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郝亭花決定了在國慶節後出發。先乘火車去北京,因為北京有直達日本首都東京的國際航班,然後再轉機到南韓的首都漢城。

  郝亭花臨行的那天,天居然毫無徵兆的突然下起了綿綿細雨,飄飄灑灑,如煙似霧,世界好像被一個濕漉漉的罩子籠罩著,吹也吹不散,扯也扯不斷,捶也捶不爛,就如同縈繞在人們心頭的傷感一樣,它就那麼縈繞著你,但你打不到它,也驅不散它,只能順應它,任由它肆意蔓延。

  章小鳳、郝一湖及駱子、郝祖國、郝設華都來為郝亭花送行。郝祖國和郝設華還把包了很多特產的行李放到了車上。

  人世間最傷感的莫過於親人之間的別離,親人去了遠方,心中便有了深深的牽掛。平時或許感覺不到,但當夜深人靜,沒有任何外界干擾的時候,那種濃濃的思念之情便會悄然而至,折磨你的神經,使你無法安然入眠。中國人向來是注重親情的,每逢年節,一家人都要團聚在一起。中秋佳節如此,春節也是如此,一個家庭,要是在年節的時候湊不齊,在家的人就會感覺特別落寞,就會感覺在鄰居面前抬不起頭來。今年的中秋節,這個大家庭中就會少一個親人了。因此,章小鳳心事重重,不覺淚水溢滿了眼眶……

  郝亭花緊緊地擁抱著章小鳳,淚水如雨滴般紛紛落下,她的眼淚一是為了馬上到來的分別,二是為了自己殘酷的初戀,三是為了自己悲苦的身世,四是為了渺茫的前方之路。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究竟是什麼,但不管是什麼,既然有這麼一個絕佳的機會,讓她去逃避這冰冷的、殘酷的現實,她就必須趕緊藉機離開,不然她的精神或許就會崩潰,她是會瘋掉的。

  「媽,我走了……」

  「去吧,孩子,到那邊後記得一定要打電話回來報個平安啊。」

  「媽,我知道,我一到就打電話給你們。」郝亭花看了郝祖國一眼:「祖國,設華。爸媽,還有駱子叔,以後就全靠你們照顧了。爸媽、駱子叔,請原諒我的不孝,不能陪在你們身邊……」

  「傻孩子,快別說了,你要早點找到你的家人,能多陪陪他們就多陪陪他們,我們這邊你不用擔心,反正我們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都歡迎你、等著你。記住,不管啥時候,我們始終是一家人,我們永遠愛你……」章小鳳說著這些,眼眶又一次濕了起來:「只要你過的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

  「媽,你放心,我已經想開了,不會再干傻事了。」

  「好了,別難過了。」郝一湖拍了拍郝亭花的背:「閨女啊,又不是去了多遠,就隔著一個渤海灣,南韓離咱這兒近著呢,只要想家了就回來吧。」

  「是呀,亭花,你爸說得對,想家了就回來,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駱子也微笑著輕柔地說道。

  「姐,到哪都別委屈自己,不管到哪裡你都是我們最漂亮最堅強的大姐。別讓人欺負你,要是有人不待見你,告訴我們,我們雄糾糾氣昂昂的跨過鴨綠江、殺過三八線去滅了他們!對吧,二哥?」說完,郝祖國捅了捅身邊的郝設華。

  「嗯,姐,不管啥時候,你都是我們的好姐姐。」郝設華喃喃地說道。

  火車就要開了,汽笛聲聲催人行,郝亭花挨個和大家都擁抱了一下,最後再次抱住章小鳳:「媽,女兒走了,你一定要保重……」

  「快上車吧……」章小鳳撫摸了一下郝亭花沾滿了淚水的臉,笑著說:「出門在外要注意身體,別讓媽操心。」

  「知道了。那……我走了。」

  郝亭花剛跨上火車,車門隨即就關上了,然後,火車開始緩緩滑行,郝亭花趴到車窗口,拼命地揮手,淚水不住地沖刷著她潮濕的臉龐,就如那天空中連綿不絕的雨線一樣,把大地浸潤在了潮濕的哀傷之中。

  「姐,不光要打電話,還要記得寫信呀!」郝祖國依依不捨地追著火車向前跑,對著車窗里的郝亭花大喊:「你可別把我這個戰友忘了呀,不管到什麼地方,我永遠都會和你站在一條戰線上,無條件支持你!」

  「祖國……」

  一直追到站台的盡頭,再也沒法向前了,郝祖國才依依不捨地停住了奔跑的腳步,他定定地站在那裡,目送著火車漸行漸遠,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中。

  大家都沉默著在站台上又呆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轉身離開。回去的路上,大家都還沉浸在與親人離別的傷感情緒中,一致繼續保持著沉默,直到章小鳳一聲奇怪的低呼,才打破了有些沉悶的氣氛,她「哎呀」了一聲後,問兒子郝祖國:「祖國,你那個姐夫……叫什麼山的,他怎麼沒來送亭花呢?有這麼做丈夫的嗎?這也太不像話了吧!」

  「你是說戴雲山啊。媽,我姐已經和他離婚了。」

  「哎呀,這個亭花,做事咋這麼絕呀……」以郝亭花風風火火的脾氣,做出這樣的事情,章小鳳本不應該感到意外,但她還是有些吃驚。郝亭花如此果斷決絕的態度,不免讓章小鳳心生感慨:「那個人應該是真心喜歡你姐的吧?」

  「我想應該是的,不然他為啥要不惜一切代價千方百計和姐結婚呢?只可惜,他不適合我姐。」郝祖國說完,若有所思地望向車窗外。其實窗外的景色已經被雨水模糊了,什麼也看不清楚,他看到的,只是像流淚的臉一樣的玻璃窗,上面若有若無地映出自己的樣子。透過被水痕打濕的玻璃窗,他似乎看見了另一張哭泣的臉。

  「祖國啊,不管怎樣,你姐的事這也就算是過去了。她去了那麼遠的地方,我們也只能替她擔心,想操心是鞭長莫及了,可是你啊,還有設子啊,怎麼一個個的都不讓我和你爸省心呢。」

  2、風雨情淒淒

  身為遼海汽車製造廠副廠長的郝祖國已經有了自己的專車,今天就是他的車,載了章小鳳一家人到火車站來的,小車除了司機外只能再坐四人。郝設華之前是和駱子一起坐公交車來的,現在他就說讓駱子坐郝祖國的車,他還有事要回廠里,於是自己就一個人又搭公交車走了。郝祖國本來也準備單獨走的,但被章小鳳強行叫住了,母親讓他陪她一起回療養院。一位,郝祖國滿腹心事的樣子是瞞不過章小鳳的。雖然郝亭花的離開讓他有些難過,但以他的性格來講,還不至於難過成這樣一副沒精打采、消沉安靜的模樣。自從當上汽車製造廠的副廠長以來,他似乎變了個樣子,過去總是聽到他那大嗓門滿世界地嚷嚷,可現在他安靜下來了。但在送郝亭花的時候突然又爆發了。他大喊著追著火車跑了好長一段路停下來時,看他的背影誰都會以為他在哭泣,可等他轉回來時,臉上不但沒有哭過的痕跡,居然還帶著笑,一派平靜的樣子。越是這樣,章小鳳就覺得越有問題。知子莫如母,更何況郝祖國從裡到外都像透了她,他那刻意隱藏著什麼的表情,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一定瞞不過她這個當媽的眼睛。

  「媽,我能有啥事啊。」郝祖國回頭笑了笑:「不過,二哥還在為失戀的事在消沉呢。二哥也真是的,對一個不值得他愛的女人還這麼痴情,都多少年了還忘不了。唉,真不知道該說他啥好哩。」

  「祖國,你別跟我在這裡繞彎子了,我沒問你二哥的事。我在問你呢,你和明明的事又是咋回事?你們兩個不是都訂婚了嗎?咋突然說變就變了呢?是你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我怎麼看明明都不像那種會見異思遷的女孩子呀,是不是你動了什麼花花腸子了?」

  「媽,我的事你就別管了。」郝祖國有些煩躁地說著,把頭扭到一邊,繼續看著窗外。

  「我也不想管你的事,可你要是對不起人家明明,我就不能不管了,我們郝家不能出一個負心漢啊!我可不記得教過自己的兒子做陳世美,你要是真當了陳世美,我就要做一回包公,把你用狗頭鍘給鍘了!」

  「媽,人家明天都要結婚了,我從哪裡去當陳世美啊?媽,你要真有那狗頭鍘,能親手鍘了你兒子的話,我倒想讓你現在就把我這顆項上人頭給鍘了!」

  「怎麼說話呢?你這渾孩子!嗯?你說什麼……明明要結婚了?和誰?」

  「不認識!」

  「這麼說,是明明變心了?你們不都談了這麼多年了,怎麼會……」

  「媽,我求你,別再說了行不行!」郝祖國抱住了頭,章小鳳看著他,無聲地嘆息:「祖國,這是咋的了,我還以為你和明明會……」

  「這樣也好,反正孫家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郝一湖突然在一旁低沉地說道。

  「爸!你什麼都不知道,瞎說什麼啊,不准你那樣侮辱明明!」郝祖國猛然的暴吼,把章小鳳和郝一湖都嚇了一跳,就連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駱子都驚訝地回過了頭來:「祖國,你怎麼能這樣跟你爸說話?」

  「就是啊,你這個不孝的渾小子,怎麼跟你爸說話呢!」

  駱子輕聲的責備,和章小鳳惱怒的斥責,就像是一枚引信,引爆了郝祖國腦子裡積蓄已久的情緒「炸彈」,使他的整個人一下子到了崩潰的邊緣。

  郝祖國突然毫無徵兆地拉開車門,司機大吃一驚,慌忙拉下手閘,一串刺耳的剎車聲後,車斜著停在了路邊,還沒等車完全停穩,郝祖國就立即跳下車去,跑進了青紗般的雨霧中。

  「祖國!」

  「你這個渾小子——」

  「郝書記……」

  郝祖國絲毫沒有理會大家的呼喊,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很快便隱沒在了雨霧中。

  「這小子受什麼刺激啦?」章小鳳訝然地回頭,看向郝一湖,她本不放心,想讓郝一湖去追,但一看郝一湖很難得的臉色低沉,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只是回身對司機說:「師傅,麻煩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吧。」

  跑出一大段路後,郝祖國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他能真切地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喘息聲。雨水打濕了他的頭髮,有些不安分的雨滴從頭髮中穿過,趟過前額,在眼角混合上一些又咸又澀的液體,然後又滑過兩腮,在下巴上匯集在一起,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一滴一滴,慢慢地滴落。他慢慢把手伸進衣兜里,當指尖觸摸到衣兜里那一團潮濕的紙屑時,郝祖國的手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心也跟著猛然瑟縮了一下,好像那紙屑是個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中了他的指尖,錐心的疼痛傳到了心臟。郝祖國抓了些紙屑在手中,狠狠地、咬牙切齒地揉搓了幾把,然後憤怒地將它們撒向了灰濛濛的天空,任由它們飄飄灑灑……

  原來,那是一張被撕碎了的婚宴請柬,大紅燙金字的豪華請柬,是孫小明和一個叫吳美珩的男人的結婚請柬。

  另一邊的衣服口袋裡,還裝著一封被揉成皺巴巴一團的信,那是夾在請柬里一起送到郝祖國手上的。靠在一顆路邊的老槐樹下,郝祖國顫抖著雙手,將那封皺巴巴的信再次掏了出來,空白的信封上什麼也沒有寫,打開信封,取出裡面的信紙,薄薄的一張,娟秀的字體和孫小明的倩影一樣,熟悉得讓郝祖國的視線發痛,信上簡單地寫著一行字:「我在老地方等你。」

  在老地方等我,可等我又有何用,相見又有何用,只能是徒增傷悲。現在木已成舟,已經再也不能回頭了,為何還要再糾纏呢?再次的纏綿只能加重內心撕裂的疼痛。明明,我們兩個人只能沿著現在的路這麼走下去,不管是對是錯,不管前面是陽光大道還是荊棘滿地,我們都得咬著牙走下去,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明明,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就讓我們相忘於江湖吧。

  郝祖國木然地走到白河邊,將口袋裡剩下的鮮紅的碎紙片連同那封揉爛的信,一起拋進了河中。看著自己沾了許多金粉的手,也染上了一些紅色,被雨水吻濕的地方,幾片碎屑還纏綿著不願離去,在手心裡留著血一樣的斑斑印漬。請柬看上去雖然很精緻很高檔,顏色紅得也很鮮艷很喜慶,但顯然顏色是染上去的,只不過是淺淺地附著在表面,沒有根基,一點雨水就讓它變得面目全非了。那些飛花般飄落的紙屑在空中翻騰了一會兒,就在雨水的潮濕里變得沉重,匆匆地墜落到了水面上。大概是由於下著雨的緣故,大部分水面上的紙屑沒有像春天過後的落花那樣自由自在地在水面上飄零,而是很快地隱沒在了浪花中,沉入了水底,消失得無影無蹤。有那麼零星的幾片,想努力地與命運抗爭,掙扎著想多留在水面上幾秒鐘,好與這個繁華的世界作最後的道別,然而,它們的掙扎是那麼的無力,短暫的一瞬後,它們就被一雙無形的手拽進了無邊的黑暗裡。

  這或許就是人生,就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抑或是人與現實的鬥爭。現實就如無情的浪濤,終究會將漂浮於上面的渺小個體吞噬個一乾二淨。

  郝祖國閉上眼睛,緩緩地仰起頭,讓雨水把自己的淚痕沖刷乾淨;同時攤開雙手,讓雨水把沾在上面的金粉和紅色,也一起徹底帶走。郝祖國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就像在進行一場莊重的宗教儀式一般。讓雨水把過去統統沖刷掉吧,要想更決絕地前行,就得徹底告別過去,郝祖國這樣想著。

  「抱歉,明明,我不能去找你。」

  郝祖國用濕漉漉的手擦了一把臉,他的腳不知是因為站得太久僵硬了,還是被雨水浸泡得太久麻木了,所以他跺了跺腳稍加活動了一下。離開白河邊時,郝祖國再次望了一眼有些渾濁的河水,喃喃地說道:「別了,我的愛。」

  什麼時候也學得這麼肉麻了,自己果然不小心中了資產階級的毒。郝祖國微微苦笑了一下,很無奈地搖了搖頭,大概是潛移默化中受了孫小明的影響吧,不過沒有關係,從今以後再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了,一生就說這麼一次,也不算太丟臉,何況也沒有人聽見,就算這樣說非常可恥,因為是對自己說的,所以還是情有可原。趕緊重新開始,重新振作,重新踏上奔向理想的快速路,這才是當務之急,也是最重要的。

  離開時,郝祖國心裡突然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這樣算不算是獲得新生呢?也就是所謂的鳳凰涅磐,置之死地而後生,內心與情感都經過了一番生與死的折磨和考驗,是不是也可以算是浴火重生了?那麼,剛才那句話也可以換成這樣的意思來理解吧——再見了,我心中的愛人;再見了,過去的郝祖國……

  3、美人淚

  回到家之後,章小鳳的大腦中,總是一遍遍地閃過郝祖國跑進雨霧中時那張痛苦扭曲的臉。她越想越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子,越想越提心弔膽。於是,就一個勁地打郝祖國辦公室的電話,但始終沒人接。直到晚上九點多,電話才終於打通了,郝祖國瓮聲瓮氣地說:「媽,我沒事了,你放心吧。」

  章小鳳聽出兒子雖然肯定是感冒了,但精神狀態卻已經恢復了正常,這才算放了心。

  就在郝祖國因為泡了兩三個小時冷雨而感冒發燒得一塌糊塗時,孫小明結婚了。盛大的婚禮在遼海市最大的白天鵝大酒店裡舉行,越發肥胖的孫大峰腆著他那足以與大水缸媲美的肚子,周旋於大都是省市幹部的賓客之中,得意地介紹著自己的乘龍快婿。身為市委書記秘書的新郎吳美珩,無疑是婚禮上最引人注目的男主角,只見他一臉的春風得意,還在所有賓客面前刻意裝出一副謙恭有禮的模樣來,而身為女主角的新娘孫小明身穿紅色洋裝,她的美艷本可光彩照人,但由於她像個拉線木偶一樣一聲不吭地跟在新郎的身後,笑容僵硬在臉上,被動地接受著眾人的恭維和祝福……

  稍微用心的人不難發現,就算孫小明塗了很厚的粉底,擦了很紅的胭脂,但蒼白的臉色還是隱約可現,尤其是她那布滿了血絲的雙眼,怎麼都無法掩飾她的疲憊與憔悴,看她那樣,好像是一夜沒睡,又好像是哭過一整晚。遺憾的是,過於興奮的新郎吳美珩和父親孫大峰都沒有發現到她的異樣,他們臉上帶著歡喜的微笑,忙碌於各自的應酬,趁著杯觥交錯的絕佳時機,締結著他們今後的某些利益盟約。

  看著自己的父親和丈夫在這樣的場合里如魚得水的樣子,孫小明卻仿佛置身事外。被拉著敬了一圈酒之後,她不想再強顏歡笑了,獨自退到了婚宴的一角,默默地喝著自己的喜酒。孫小明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但在她的內心深處卻又很不甘心,為什麼郝祖國那麼絕情,連她最後一點小小的要求都得不到滿足呢?此時此刻,疲憊排山倒海般襲來,酒精很快就麻醉了她紛亂的神經,她所看到的,所聽到的,全是一片混沌,腦子裡唯一清晰的是對郝祖國深深的怨恨。

  在焦急的希冀中,她苦等了他一夜。最終,他卻沒有來。難道他是怕她會反悔嗎?是怕她最後不願意放手,成為他前進的絆腳石嗎?難道在他眼裡,女人都真的和小人一樣不值得信任嗎?我孫小明為了他,忍痛割愛作出的讓自己撕心裂肺的選擇,他竟然是如此不屑一顧嗎?對於他來說,放棄她和他們近十年的感情原來是這麼輕而易舉的事嗎?到最後關頭了,他居然對她沒有了一點點的留戀和顧惜。她為了等他,在他們彼此感情萌芽的地方——遼海汽車製造廠圖書室里等了整整一夜。他不應該忘了這個「老地方」呀,這是他們感情的根據地,愛情的見證地。當然了,他們的愛情最後雖然沒有結果,但他們愛情的花兒確確實實在那裡幸福地綻放過呀……所有這一切,難道在他心裡,一點也不值得留戀嗎?她本想讓這份沒有結果的感情能夠在它開始的地方結束,讓彼此再無牽掛,也讓他能夠在他的夢想之路上走得更坦蕩、更堅定。然而,他竟然如此決絕,始終沒有露面。這讓她一個人在這間又黑又冷的圖書室里,伴著幾十萬冊圖書,在冰冷絕望中熬到了天亮。

  最終,晨曦宣告了她最後幻想的破滅,當她從圖書室走出來時,太陽的光芒刺得她睜不開雙眼,一夜的苦等煎熬使得她心力焦悴,一時間她感覺自己沒有力氣呼吸,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整個人就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地倒在了大樓門口。

  不知為什麼,倒在地上的孫小明居然沒有哭,一滴淚都沒有流。原來她還心存幻想,說不定下一刻郝祖國也許就出現在她面前了,她不能讓自己在他面前露出軟弱的樣子。離開他是自己做出的決定,她不應該為之哭泣,尤其不能讓他看見。但是,郝祖國自始至終都沒出現,沒有給她展現堅強的機會。從一開始,他就選擇了放棄她,那麼,這樣的結果,還有必要為之哭泣嗎?孫小明自嘲地笑了,坐在工廠辦公大樓的門口,幾乎要把眼淚都笑出來了,早班的工人從大門前經過,被她痴痴傻傻的樣子嚇到了,都不敢過去詢問,最後還是打掃衛生的一位老阿姨把她扶起來,把她送到了廠衛生所。

  在廠衛生所輸了一瓶葡萄糖後,孫小明回到了家。她強打精神,穿上紅裝,自己為自己化好了妝,然後,坐在了吳家接新人的紅旗轎車裡。

  其實,這場婚禮是孫小明自己一手促成的。她這麼急著結婚,不僅讓她的父親孫大峰不能理解,就連快成為她丈夫的吳美珩也覺得事有蹊蹺,難道天上真的會掉餡餅嗎?以前她可是對自己不屑一顧,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呢。

  那一天,和郝祖國談過分手之後,孫小明失魂落魄般地回到了家中,就像是剛剛行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一樣身心疲憊,她把自己扔進綿軟的沙發里,瞪著空洞的眼睛,望著客廳頂棚發呆……

  孫大峰膝下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對她自是百般疼愛。這一年中,每天下班後,一回到家中,他就湊過來噓寒問暖,不知不覺地就會說起她和郝祖國的婚事。這一天晚上,就是她與郝祖國分手的第一天晚上,孫大峰又叨叨上了。

  「明明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和祖國的婚事不要再拖了,訂個日子趕緊結婚吧。」

  「哦……」孫小明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孫大峰的話,一邊咬著手指頭,愣愣地出神。

  「那好,我明天就去找章小鳳,和她商量一下你和祖國的婚事究竟咋辦,如果他們家太擠了,我就在廠里給你們找一套房子當新房。明明你放心,你和祖國的婚事我一手操辦了,爸一定給你把婚禮辦得熱鬧氣派,嫁妝也不會少了你們的,爸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地嫁到郝家去。明明你說,你都想要啥嫁妝?首飾咱要金的、銀的、還是鑽石的,家具要中式的還是歐式的,橡木的還是紅木的?明明,你儘管說,只要你說了,爸一定滿足你。」

  「哦……」孫小明答非所問地繼續咬著手指頭出神。孫大峰越說越興奮,竟然沒有覺察出女兒的異樣,突然,孫小明坐起身來,瞪著黝黑的眼睛看著父親,說:「爸,我決定了,我要結婚。」

  「啥?你這孩子,爸不正在跟你說結婚的事嘛,問你想要什麼嫁妝呢,不管你想要什麼,爸都給你辦。」

  「哦,爸,我啥都不要。」

  「傻孩子,這是當父母的一片心意,再說了,你和祖國都還年輕,沒什麼積蓄,爸不能讓你跟著他去過窮日子,雖然祖國這小子挺有本事,將來也一定很有前途,可現在他只是個廠里的團委書記,恐怕連結婚的房子都沒有吧。爸不能讓你光身子嫁到郝家去,讓他們說我的閒話。」

  「爸,你錯了,我沒說要和祖國結婚。」孫小明輕輕一笑,像個沒有感情的木偶一樣,呆板的笑著,眼裡沒有絲毫相應的情緒。

  「你說啥?」孫大峰吃了一驚,這才警覺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啊,你快跟我說清楚!」

  「我和祖國的事吹了,我要馬上結婚,爸,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我怎麼都不明白呢?你啥時候和祖國吹的,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就在今天。」

  「是祖國那小子甩了你嗎?」孫大峰的表情變得猙獰了起來,眼中閃露出了兇狠的光芒。

  「不是,是我提出和他分手的。」

  「到底為什麼啊?好好的幹嗎要分手啊?」孫大峰更加吃驚,不能理解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明明,你是不是發燒啦?讓爸看看。」

  孫小明閃開孫大峰要摸她額頭的手:「爸,我沒病,我清醒的很,你啥都別問了,就照我說的去辦吧。」

  「看來,你是不打算告訴我原因嘍?」孫大峰比誰都了解自己的女兒,相當固執,她不打算說的事,你就算撬她的嘴也沒用,擱戰爭時期,她肯定就是那寧死不屈的江姐、劉胡蘭、趙一曼。孫大峰有時候就奇怪,自己的女兒咋一點都不像自己呢?

  「是不是祖國對你做了啥?你不說沒關係,我親自找那小子問去!」

  「爸,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和祖國成不了,我受不了他們家人對我的態度,要讓我這樣嫁過去,還不如死了算了呢。」

  「……哦,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嗎?」孫大峰張大了嘴,看著女兒眼中滑下來的一串淚珠兒,愣了半晌,然後還是不甘心地問:「他們家人欺負你了?」

  「沒人欺負我,我就是覺得彆扭。爸,你自己也清楚吧,當初你乾的那些事兒,把他們家的人都傷透了,他的家人能待見我嗎?」孫小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擦掉淚水,白了孫大峰一眼,語氣重新變得冷淡而漠然。

  「我幹什麼事了啊?我對她章小鳳,還有他們一家哪裡不好了,郝祖國和他哥郝設華的工作都是我解決的,還有那個駱子,要不是我罩著,他早被人打死在野地里了。」孫大峰露出一副很無辜的表情說道。

  「爸,你別說了,駱子叔當初還不是你給打成反革命的?」

  「那是他自找的,他不給我說那些快板找事,我整他幹啥!就算我不整他,也有別人整,他遲早都要倒大霉,他就那倒霉德行!不說他了,我對郝家可算是仁至義盡了吧,如果不是我在上面罩著,章小鳳她能那麼舒服地在療養院裡呆這麼些年?還有黑一海的事,我都沒給他捅出去,通敵判國的罪名啊,他們承擔得起嗎?真是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看我不好好收拾他們……」

  「是啊,那種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的人,也不適合做你的親家不是嗎?」孫小明懶得和父親爭辯,她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打斷了孫大峰的話:「你就趕緊給女兒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婿吧,這樣不是就兩全其美了嗎?」

  「閨女啊,話雖這麼說,祖國這小子你我可是沒看走眼啊,他將來一定能成大事,所以爸才願意把你嫁到郝家去,一心幫你促成這樁婚事,沒想到,到頭來還是白忙活了,真是晦氣!」

  「那只能怪你的女兒配不上人家。」孫小明說著,眼光黯淡了下來。

  「這麼說來還是祖國那小子嫌棄你了?他媽的,這不是欺負人嘛!他郝祖國要不是我的女兒明里暗裡幫助他,要不是我在後面撐著他,他能有今天嗎?他竟然敢甩我的女兒!臭小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頓!」

  「爸,這事跟祖國沒有一點關係。你不准對他進行打擊報復。」孫小明冷冷地瞪著孫大峰:「如果你敢對他做什麼,就別怪女兒跟你翻臉。」

  「我說你這丫頭是不是今天在哪吃錯藥了,你敢威脅你老子?真是翅膀硬了啊你,不管怎麼樣,你爸可都是為了你好啊,你這沒良心的兔崽子!」孫大峰氣得直跺腳。

  「爸,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再糾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你就別再節外生枝了。我現在只求趕緊找個人結婚。」孫小明扭開臉,沉沉地說道,雖然眼中閃爍著淚光,但她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讓淚水再流出來。

  孫大峰怎麼能看不出其中的端倪呀?他觀察著女兒的神色變化,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問題肯定出在郝祖國身上,只是自己的女兒還沒有放下那份愛,有心偏袒那個郝祖國,威脅老子的狠話都撂了出來,他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問:「明明,既然事已至此了,你主意打定了的話,爸就幫你張羅,你看之前跟著我到家裡來過的那個吳美珩怎麼樣?他今年大概也是二十七八歲吧,好像還沒有找對象,他以前就對你有那個意思,是不是還追求過你?」

  「嗯,想不大起來了,你的部下追求我的有好幾個呢,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那我明天叫他到家裡來,你再看看?這個吳美珩長得還算一表人才,和你年齡也相當,辦事能力也不錯,就是……美中不足的是他造反派出身,這一點……」

  「爸,你自己不也是造反派呀,怎麼,你還會在意這個?」

  「不……我也就是這麼一說,反正,你們先處一處再說吧。」

  「用不著那麼麻煩,爸,你就直接做主得了,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在這個月底前結婚。」

  「用得著這麼急嗎?」

  「遲早都要結婚,早一點不是更好?」孫小明說完起身,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去。

  「怎麼也得談一談嘛。」

  「那種過場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必要了。爸,我和祖國都談快十年了,最後還不是沒結果嗎,談什麼啊?有意思嗎?」孫小明冷笑一聲,扔下驚訝的孫大峰,進了自己房間。

  第二天,孫大峰真帶那個吳美珩到家裡來了,孫小明認出他就是當年追過自己的人之一,和他簡單說了幾句話,就進廚房做飯去了。孫大峰看女兒並沒有表現出反感的意思,就故意給吳美珩暗示:「美衍呀,今天叫你到家裡來,沒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陪陪我這個女兒,你們年輕人在一起應該比我這個老頭子有話說。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平時把她慣壞了,脾氣大得不得了,剛才你也看見了,那不是針對你,她對誰都一樣,冷冰冰的,你可千萬別介意。還有啊,她剛和男朋友分手,所以這兩天心情不太好,總是一個人悶在家裡,我怕她給憋出個啥毛病來,你就算幫我,約她出去看看電影,逛逛公園,讓她散散心,把不愉快的事給忘了。」

  「我明白,孫副市長。」

  「你別這麼叫我,太生分了,你就叫我孫叔吧。」

  「行,孫叔。」

  「關於你的工作問題,我已經安排他們考查你了,你可要好好干呀。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管了,誠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身……」

  「沒問題。」吳美珩瞄到孫小明端著一盤菜從廚房出來,連忙殷勤地迎上去,接過了她手中的盤子。孫小明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謝謝。」

  「你別跟我客氣,小明。」

  而後,吳美珩請孫小明看了兩場電影,去了一次公園,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就直接決定了婚期。速度之快,令吳美珩措手不及。雖然他為自己能夠娶到一直心儀的女子感到慶幸,但也對這種就像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感到疑惑。一直以來,孫小明對他的態度都是不咸不淡,在當初追她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儘管孫大峰說這就是她一貫的作風,但他還是覺得這場婚禮來得實在是太突然,這個漂亮老婆娶得也實在是太容易了。

  直到登記註冊,婚禮如期舉行,然後看到一身鮮紅新裝的孫小明像一朵暗夜的玫瑰一樣,綻放在同樣鮮紅的新房中時,吳美珩這才相信了這個既定的事實。吳美珩激動地把孫小明擁入懷中,信誓旦旦對孫小明承諾,無非是「一輩子都要把她捧在手心上,讓她過得幸福美滿」之類的話,孫小明始終無聲地聽著,不發一言,臉上也沒有任何的表情。

  透過淡淡月光的暗影,只看見她的眼睛特別亮,也特別黑。一直折騰到夜半,心滿意足的吳美珩終於翻過身去踏實地睡著了,他並不知道,背對著他的孫小明一直望著窗外那彎橘黃色的新月流淚,不斷滑下的淚水已經打濕了半個枕頭。

  4、英雄所見略同

  孫小明婚後也就差不多半個月吧,郝祖國和羅綺也舉行了婚禮。比起孫小明和吳美珩的那場豪華鋪張的婚宴來,他們的婚禮相對要樸素低調得多,他們只是在遼海汽車製造廠的招待所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儀式,然後就在大食堂里招待了雙方親屬及單位領導。沒參加婚宴的同事朋友,郝祖國和羅綺都給他們送了喜糖和點心。這場低調婚姻的新郎和新娘之間,沒有山盟海誓,更沒有甜言蜜語。洞房花燭夜,郝祖國只對羅綺說了一句:「你放心,我會做一個稱職的丈夫。」而羅綺的回答竟然也和他如出一轍:「你也放心,我會做一個稱職的妻子的。」

  婚後,兩個人的生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自從當上遼海汽車製造廠的副廠長後,郝祖國就更加努力地為未來建功立業了。從此以後,他不僅注意自己的外部形象建設,也在刻意的提高著自己的知識水平和管理能力。在學習的過程中,他瞄準了改革開放這條新跑道,為自己的起航時刻做著準備。這時候,他開始學習現代企業管理方面的理論知識,並時刻關注國家關於國營企業體制改革的動向和政策,就如當初能夠讓他當上這個副廠長的契機一樣,他敏銳地嗅到了國家重視國有企業的信息。因為他的野心遠不止於一個副廠長之位,掌握一些實用權力也僅是他抵達目標的一個手段而已,所以說,目前的副廠長只是他向上攀登的一個台階而已。他相信,用不了太長的時間,自己就能夠成為遼海汽車製造廠的廠長,完全將遼海汽車製造廠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當然,當廠長,是他的目的,但還不是最終的目的。在他心中早就有了一個宏偉的志向,雖然還沒有完全成型,但已經是一個可以實現的夢想。為了追求這個夢想,他付出了相應的代價。所以,他絕對不能半途而廢,他必須讓自己成功。哪怕是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郝祖國為自己鋪墊的道路是完全有必要的,他的行動方向也是完全正確的。這一點,由他和路鳴的首次交談而得以了證實。

  改革開放後,中央工作會議做出了擴大企業自主權的決定,身為遼海市副市長的路鳴抓住這個時機,緊鑼密鼓地對遼海市近千家資產過億的大中型國營企業展開了調查,他要在這些企業中尋找根基與方向,將遼海的改革開放從這些企業中打開一條通道。北方省政府也對中央的此次決定相應地做出了一些舉措,將一部分企業劃撥由遼海市政府管理,這些面臨整改的企業中,就包括遼海汽車製造廠。這個帶著實驗性質的舉措,無論對路鳴還是郝祖國來說,都是一個絕佳的契機。

  路鳴親自進到這些企業中了解情況,也由此和郝祖國得以經常見面,儘管他們的父輩之間有著很深的淵源,但他們的交往,沒有受父輩們的任何影響。

  遼海汽車製造廠只是路鳴要調查的企業之一,而且相比於遼海工具機廠及遼海製造廠這些國家重型企業,遼海汽車製造廠的規模遠比這些企業小得多。嚴格意義上講,遼海汽車製造廠其實只是一個加工及組裝的大型汽車的製造工廠。對於這樣一家沒有獨立自主智慧財產權的製造廠,一個缺乏市場活力的企業,這對路鳴來說,基本上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但在與郝祖國進行了一番促膝長談之後,他的這個觀念得以改變了。

  「路市長,我希望市上能給我們廠提供資金和地方,我們不想再靠進口外國的發動機組裝汽車,我們想自己研製發動機,製造完全國產化的小汽車。」

  就因為郝祖國的這樣一句話,路鳴決定參加汽車製造廠的一次關於工廠未來前景的討論會。在這次決定工廠前途命運的討論會上,路鳴說「大家如果有建設性的建議可以提出來」的話音剛落,副廠長郝祖國就提出了「研究開發具有獨立智慧財產權的小轎車,是汽車製造廠未來的生命」的令在場所有人都愕然的建議。對於郝祖國來說,這個想法在他心裡早就已經成型了,只不過表達的機會才剛剛出現。如果說第一次見面,路鳴就對這個果敢堅毅的年輕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話,那麼,今天這個切准汽車製造廠要害的建議,就更加讓路鳴對他刮目相看了。就從這個時候起,路鳴隱隱約約的在心中有了一個直覺,在今後的幾十年中,將有很多故事發生在自己和這個年輕人之間,這個年輕人將成為自己最為可靠的「戰友」。

  接下來,郝祖國就「研發具有獨立智慧財產權小轎車的關鍵問題是發動機」這個中心,闡述了自己的看法。最後,郝祖國果斷地說:「只有市上能夠支持我們汽車製造廠,我們一定能夠在短時間內拿出與進口發動機相媲美的我們自己的發動機。」

  路鳴為眼前這個年輕的企業領導人的大膽而獨特的宣言而震撼的時候,也看到了他充滿自信的神情。於是,他故意持懷疑的態度地問他:「你能確定,你們未來可以生產出與進口發動機媲美的國產發動機?」

  「路市長,我郝祖國並不是在這裡誇海口說大話,信口開河,能不能製造出可以替代進口的發動機,也不是我在這裡可以隨口斷言的。我之所以這樣向市里要求,是因為一個國家汽車工業企業的責任與義務,或者說是一種使命更確切。我認為生產我們自己的發動機是必行的道路,我們不可能永遠都使用別人的技術,永遠都屈居人下。要知道,每年我們為了進口發動機要花大量外匯,而且我們能夠拿到的發動機都是別人已經淘汰了的機型。這樣的屈辱,難道還要讓它繼續下去嗎?」

  「說得好!郝副廠長,關於你提出的這個想法,我們可以下來繼續探討。不過,就因為你這個建議,我想我們已經找到了汽車製造廠未來的發展道路。」路鳴已經為郝祖國的話,對汽車製造廠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會議一結束,他就讓郝祖國和他一起去吃飯,吃完飯後,兩人又繼續來到招待所,他們的促膝長談一直進行到了深夜,直到被路鳴的秘書幾次催促,路鳴才有些不舍地放郝祖國走了。

  離開招待所,在回家的路上,郝祖國的耳邊一直迴響著路鳴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不由得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祖國啊,一直以來,我們的國營企業都是由政府壟斷著,使得企業沒有了創造和開發新產品的積極性。因此國營企業長期處於低效率運行狀態。針對之前國營企業政企不分、經營者缺乏自主權和低效率運行的弊端,中央政府下發了一系列擴大企業自主權的文件,推動了國有企業在經營權層面的改革,但是由於很多人的思想還不開放,畏首畏尾,放不開手腳,所以改革的進程並不明顯。而這一次中央工作會議又做出了擴大企業自主權的決定,國務院也頒布了《關於擴大國營工業企業經營管理自主權的若干規定》等五個管理體制改革文件,並在四川省進行擴大企業自主權的試點。根據中央政策,政府向企業讓渡了生產自主權、原料選購權、勞動用工權和產品銷售權等十四項權力。由此不難看出,讓渡國有企業的經營權,必然會對經營者的積極性產生激勵,使企業逐步的成為『自負盈虧,自主經營,自我約束,自我發展』的經濟實體。」

  郝祖國認真的聽著路鳴這位年輕的市長的宏論。

  「祖國,國營企業的改革之路勢在必行,你也要時刻做好準備。我非常希望由像你這樣有膽識的新一代管理者來接手企業,可以給長期處於被動僵化狀態的國有企業注入強勁的新生力量,毫不誇張地說,不但企業的命運,就連國家的經濟命脈,也都掌握在你們的手中啊。祖國,你知道你讓我最欣賞的是什麼地方嗎?那就是你的敢想敢說。我希望你能夠把你的這種闖勁和魄力一直堅持下去,不僅要敢想還要敢幹!思想要再開放一點,視野要更寬闊一些。當然,作為一個企業的領導者,你還需要補充更多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你要好好地完善自己,我相信你的才幹和能力,但更希望你能夠成為一個具有新思想新理念的現代企業管理者。如果你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就把遼海汽車製造廠交給你。」

  深深地吸了一口子夜的微涼空氣,郝祖國感覺整個人都渙然一新了,全身充滿了力量和幹勁……他沒有叫司機開車來接他回家,而是一個人慢慢的步行往家走。此時的遼海市一片靜謐,街上沒有了轟鳴的汽車,沒有了來往的行人,沒有了鬧鬧嚷嚷的攤販。至此,白日的喧囂完全被夜晚隱匿了起來。眼前,是一片灰色的住宅樓,與漆黑的夜空交融在了一起,看不清彼此的邊界。這一片住宅樓里,只有零星的幾處燈光,輝映著漫天的星斗……

  經歷了動亂的日子,人們變得特別容易滿足,普遍覺得這種平淡的生活很幸福,但郝祖國卻覺得這不是什麼幸福。一路上,除了咀嚼路鳴的那些話外,郝祖國也反思了一下自己之前走過的道路。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一個人一生總得做幾件轟轟烈烈的事,而要想出人頭地,不捨棄一些東西又怎麼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呢?所以,他要努力向前,把種種過去都遠遠地甩到身後去。在經過廠辦大樓時,郝祖國不經意抬頭,看向了三樓西邊圖書室的那排窗戶,還不到三個月,現在望著那排窗戶的心情與那時在雨中的心情已經是大不相同了。

  路鳴在遼海汽車製造廠的調查結束了,臨行前他把郝祖國叫去,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遼海汽車製造廠廠長羅漢松同志即將退任,長黨政班子已經向市委市政府推薦了新的廠長人選:「祖國,這是我給你許諾的第一步,接下來就看你怎麼走了,你可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哦。」

  「路市長,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

  「祖國,這樣一來,是不是離你的夢想更進一步了?」

  「是的,非常感謝路市長對我的信任和支持。看來我這個靠山是找對了。」郝祖國笑道:「我的夢想就是中國汽車工業的夢想,而可以促成這個夢想實現的人,就是路市長您。」

  「原來你是胸有成竹了嗎?」路鳴半開玩笑地對郝祖國說:「把我當靠山啊,我可不是那麼容易靠的喲。」

  「我可不這麼認為,我找的靠山不是可以為自己謀私利的那種,如果是為了我們遼海汽車製造廠的發展,我一定要把你這座大山靠得死死的,纏著你不放。」

  「你還真是不怕死呀,這種話也就是你才敢這麼明目張胆地講出來。」

  「在你面前,我才敢這樣放開膽子講話。」

  「哈哈,好,我就喜歡你這脾氣。看來啊,我們的緣分相當深,你父親和我父親當年一起關牛棚,現在又是你和我被拴在一條繩上了,好好干,祖國,說實話,只有靠你們這樣年輕有魄力的新一代企業管理者幫我推波助瀾,才能完成我的計劃啊!」

  「路市長,你有什麼計劃?能透露一二嗎?」

  「現在還不能說,不過你不用擔心,到時候一定跑不了你,我還得仰仗你呢!」

  「好啊,我等著,你記住,我就是你帳下的一員將官,只要你拋下一支令箭,我就會義無反顧地衝殺出去,不取敵首絕不回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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