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新生兒病危
2024-09-19 18:47:15
作者: 常山漸青
熬到下半夜的時候,張奇采和張清音這兩個名字早就定好的瘦瘦弱弱的女孩兒就匆匆地先後落草了,而且落得還特別快,並且還是春英心心娘娘所期待的那種非常省錢的順產,只是產婦的下身多了個她以為微不足道的側切而已,這可算是遂了她老人家多少日子以來就有的那個心愿了。不過令她感覺遺憾的是,她所滿意的僅僅是大兒媳婦生孩子的方式,而對其生的是兩個女孩的事情則不敢表現出除了表面上的歡喜之外的任何其他負面的情緒。非常可惜的是,她天生就不是一個叫人滿意的好演員,因此演起戲來總是破綻百出和生生硬硬的,有時候甚至是令人啼笑皆非和忍俊不禁,完全沒法說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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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個孩子沒真正地出生之前,媳婦生的是一對男孩或者一對女孩,再或者是一對非常珍稀的龍鳳胎,對於桂卿而言都是他非常關心的事情,同時也是他覺得非常有趣的問題,可是在親眼目睹了媳婦生孩子的全部痛苦不堪的令他永遠都刻骨銘心的過程之後,他已經完全不在意這些無聊的事情了。從前他只是父母親的兒子和妻子的丈夫,現在他又多了一個嚴肅和莊重的身份,即兩個女孩子的父親。
「女人生孩子真是不容易,也太危險了,」他因為完全沉浸在一種神聖而又偉大的特殊氣氛里許久都不能自拔,所以多次這樣發自內心地感嘆道,從而在不知不覺間就變得略微深沉和成熟起來了,猶如挺拔的樹木又增加了一圈年輪,垂垂老者又多了一根白髮,「孕婦一旦進了冷冰冰的產房成為產婦,其實就和要下崽子的牲口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了,特別是在這麼簡陋的接生條件下,人的尊嚴和體面什麼的全都蕩然無存了,只剩下對生存的本能渴望和對新生命的本能渴望,『平安』兩個字就當仁不讓地成了產婦唯一的追求和期待。」
「落草,」他慢慢地琢磨道,「怪不得以前的人把小孩子出生叫落草呢,確實就是落草,這話一點都不假……」
「我今後一定要好好地對她,疼她,愛她,呵護好她,給她足夠的關心和溫暖,」他暗暗發誓,且覺得自己今後一定能做得到,也不知他從哪裡弄來的自信,「哪怕她有再多的缺點,有再多的毛病,就憑她經歷過了生孩子這一關,我也必須得對她好,否則的話我就太沒有人性了,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他甚至還更加矯情地以為,哪怕一個女人曾經是個遭人唾棄的人盡可夫的青樓女,只要她生過一個孩子,那麼她也是偉大和崇高的,也是永遠值得別人尊敬的。換言之,就是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極其偉大和崇高的,這一點應該是無條件的,永遠不變的。
當春英和兒子把剛生完孩子的兒媳婦弄到病房的床上的時候,一個幫忙送產婦的護士插空提醒道:「你們家屬趕緊去產房把孩子先抱過來呀,別光顧著照顧大人!」
「噢,對,對,我得趕緊去抱孩子,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呢?」春英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去抱孩子了,同時嘴上還嘟囔著,「腦子裡光想著大人了,這麼大的事都忘了,忒嚇人了——」
桂卿直到此時方才明白過來護士提醒的真正用意以及母親慌裡慌張地跑過去抱孩子的原因,原來是怕有人趁亂把孩子給偷走。想來這種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而且一旦發生了後果就極其嚴重,嚴重到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地方。所以呢,他明白過來之後不禁也嚇了一身冷汗出來,然後才意識到原來生孩子還有這麼多特別重要的注意事項他原先根本就不知道啊,看來原生家庭能給他的知識真是太少了。
「她們用剪子鉸我下邊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感覺到疼,」等尋柳稍微能有力氣說話的時候,她略顯委屈和驕傲地向丈夫訴說道,「而且後來縫針的我也沒覺著什麼,下邊全都麻木了,你說生孩子的那個疼到底有多厲害吧。」
他閉著眼睛慢慢地想了想,覺得那個過程一定很疼,至於具體是怎麼個疼法,他就不好再感同身受了,畢竟他不是她,不是那份疼痛的親歷者。同時他也充分理解了為什麼有很多人都想要男孩而不想要女孩,因為女孩長大之後成為女人,需要經歷太多的痛苦和不幸。
「還有啊,她們到給我縫針的時候竟然滿屋裡找不到那個手術針了,又耽誤了得有好幾分鐘才拿著個燈不知道在哪裡找到的手術針,你說說氣人不氣人?」她又提到一個情節,雖然目前的表情還算輕鬆,但是當時的情況恐怕就沒那麼好玩了,「哪有病人在台上還流著血等著呢,接生大夫現去找工具的?」
「行,這裡的水平就這樣,咱也不能要求太高了,你說是吧?」他明知接生大夫做得不對,但事到如今也只好儘量地安慰媳婦了,「最起碼來講,在這裡生比在鄉鎮衛生院生要強多了吧?要是在衛生院生,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呢,咱又不能去試試,對吧?」
她沒再理會他,估計是哪裡又疼了,而且疼得還不輕,只是她不想說出來而已,反正說出來也沒什麼好辦法處理。對此種情況,他很快就習慣了。倒也不是他心腸硬,冷血,而是他確實沒法替她受罪。
「這玩意就和到商店裡買東西一樣,」他推理道,同時注意觀察著她的臉,想從她的臉上看看她到底哪裡不舒服,「也是一分錢一分貨,有錢就能享受好的醫療服務,沒錢就只能湊合了。」
「唉,你說得也對,不然還能怎麼著啊?」過了一會之後她很無奈地嘆了口氣後說道,仿佛一夜之間就成熟了許多,同時也衰老了許多,一種神仙來了也擋不住的衰老,「行,只要孩子能順順利利地生下來就行了,別的咱也不祈求。」
「上來她們還讓我在門口看著呢,」接下來桂卿高興地敘談道,畢竟他已經是兩個小丫頭的爹了,這種全新的身份讓他感覺很好,並不亞於當新郎官那天的奇妙感覺,「後來等到真正該生的時候她們就把我給攆跑了,可能是怕我影響她們接生吧?」
「應該是這樣的。」尋柳猜議道。
「不過我還是從門縫裡看到了你生孩子的整個過程,」他一臉興奮地繼續說道,「雖說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基本上也行。到後來,我就見那個女的一剪子鉸下去,『嘩啦』一下子就湧出來一大灘羊水,然後老大就出來了,接著是老二,我感覺確實很快的。」
「這回恁娘不說人家生孩子快了吧?」她見老婆婆並不在跟前,便連諷帶譏地說道,「叫她快嘴,叫她沒事瞎議論別人,一點腦子都不動,就知道張著個大嘴胡說八道,一點素質都沒有。」
「嗯,這個——」他沒話說了,確實也無言以對。
「你現在憋咕憋咕的,也不吱個聲,就和個悶葫蘆似的,」她當真不當假地笑著追問道,就等著看他是什麼反應了,「是不是也和恁莊上的那個叫什麼的缺腦子貨一樣,也懷疑我不是頭一回生孩子呀?」
「看你說的什麼話,你當然是標準的黃花大閨女了,怎麼會不是頭一回生孩子呢?」他趕緊陪著異常驕傲和燦爛的笑臉回復她道,唯恐稍有差池,「你這麼問,豈不是有意地諷刺我,笑話我嗎?」
「嗯,你知道就行,」她終於能夠笑得比較開心了,看那樣子好像剛才生孩子的是她,而受罪的是別人一樣,「別以為我生得快,生得順利,就不是大閨女了。事實充分證明,生得快慢和是不是頭胎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啊,我看恁娘說那個話就是閒得※嘴痒痒,沒事就知道胡扯,一點準頭氣都沒有,真不知道她這個老婆婆是怎麼當的。」
「行,行,姑奶奶你一夜勞苦功高的,俺娘一夜忙前忙後的也沒撈著閒著,」他笑著打著圓場道,心裡也不能確定效果到底如何,她高興不高興就看他的造化了,「說實話,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你就別再提這事了,好吧?」
「我要不是覺得我已經沒有媽了,我一直都拿她當親媽待,有些事我還真不能原諒她。」她低著頭這樣說道,歷盡煎熬的疲憊不堪的眼睛裡似乎已經有些濕潤了。
她又想起來了她的媽媽,想起了她媽媽臨死前也沒看見她生下孩子,不禁感覺心如刀絞和悲從中來,一股憂傷、沉鬱、悲咽之氣從頭頂穿過脊柱,直達十個冰涼冰涼的腳趾頭。
「算了,不要再想這個了,多想點開心的事情吧。」桂卿又一次忙不迭地勸慰道,孕婦本來身子就虛,可不能再傷心了。
「我都快要餓死了,」尋柳終於肯撒嬌了,與他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我想吃點東西,有什麼吃的沒有?」
「毀了,現在什麼吃的也沒有呀。」他失聲回道,有些心慌了,更覺得慚愧不已,是他準備得不周,根本就沒想到這些事。
「你沒帶,恁娘也沒帶嗎?」她問,心裡已經煩了。
「沒有啊,我沒見俺娘帶吃的來,」他再次非常內疚地說道,身上頓時起汗了,「當時來得太急慌了,我就光知道俺娘拿了包袱褥子來,別的沒見什麼,哪想著大人吃什麼的事了——」
「這事也怪我,沒想到生完孩子會這麼餓。」她這次倒是沒怎麼生氣(她本該生氣的),而是很仁慈很意外地說道。
「要不這樣把,」她稍顯歡快地提議道,這份樂觀情緒來得太快了,讓他有點吃不消,「你出去給我弄點吃的,我真的是餓急了,我覺得現在我差不多能吃下去一頭牛,你知道嗎?」
「能稍微再等一下嗎?」他厚著臉皮商量道,雖然內心也覺得這樣有些不妥,「現在這個點,賣早點的都還沒出攤呢。」
「行,你先給我倒口熱水吧。」她像個傳說中的西方天使一樣,極其溫柔和善地說道,好像她身上全部潛在的母性光輝大約都因為生這兩個女孩子而被激發出來了,並且很快就瀰漫了整個房間。
「行,我這就給你倒。」他甜甜地說道,同時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要融化了,眼角里不知何時也湧起了鹹鹹的淚水。
她真是一個好媳婦,他想。
孩子當然是她的,因為畢竟是他親眼看著她生出來的,同時毫無疑問孩子也是他的,他能確信。但是,他現在感受最深的一點卻是,媳婦才真真正正、完完全全是他的,此刻他對孩子的親情反而不怎麼重要和顯眼了。所以,他必須得在今後的日子裡切實肩負起他應該承擔的家庭責任,不做一個無情無義、冷漠自私、懶惰懈怠的丈夫,或者是這樣一個父親。當然,與此同時他也深刻地體會到了一些別的更為醇厚和寶貴的情感,比如他的父母當初生養他們姐弟三人該是多麼的不容易,以及從前父母對他們姐弟三人又該是多麼的疼愛有加啊。同時他也真誠地希望,已經當了媽媽的尋柳也能夠多多地體諒體諒他父母的艱辛和不易,多多地原諒他們做的不到的地方,從而在生活中少些怨言,多些包容,少些冷臉,多些笑容,少些指責,多些理解。
她的父母當然也是不容易的,他也一定會好好待他們的。
如果溫柔的時光能夠一直這樣順暢地流淌下去的話,那麼人生的日子該有多麼美好啊,可惜現實生活中事與願違的事情總是經常發生,有時候搞得人猝不及防、難以應對。就在當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尋柳剛剛吃了點東西,正準備抽空再好好地看一眼她的兩個小寶貝的時候,她突然吃驚地發現老大小奇采的臉色發青發紅,嘴角還不停地吐著細細的白沫,就像一條被仍在洗臉盆里快要被憋死的鯽魚一樣。
她哪裡見過這個情況,當然是直接嚇壞了。
「張桂卿,你快來看啊,小奇采是怎麼回事?」她大聲喊道,同時嚇得幾乎都快要哭出來了,或者說她已經哭出來了。
「怎麼了?」雖然桂卿還沒真切地意識到他已經板上釘釘地是兩個女孩子的親爹了,還沒有完全適應這種人生角色的巨大轉換,但他還是本能地跳將起來,一掃前邊連續填充腦子裡幾個小時之久的興奮和欣喜之情,趕緊跑上前去抱著孩子急切地問道,「我看看——」
他看到的情形和她看到的一樣,出生時體重才勉強夠4斤的小奇采此刻正經歷著一個十分艱難和危險的時刻,這個孩子拼命地胡亂搖晃著那兩條瘦得皮包著骨頭的小胳膊,使勁地左右擺動著那顆像個蔫蔫巴巴的小蘋果一樣的腦袋,就像個小老頭一樣的小臉憋得又紅又紫的,簡直嚇死人了,整個情形就和大人犯了傳說中的羊癲瘋一樣可怕……
他當然也嚇壞了,因為他也沒經歷過這種事情,於是趕緊回頭看看整個病房,企圖尋求一下某種意外的幫助,畢竟這裡是醫院病房。就像在每個關鍵時刻春英總是要規律性地消失一樣,此刻她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她或許是去洗尿布了,或許是去打開水了,或許是回家拿東西了,或許僅僅是出門洋心去了。同病房其他的產婦和家屬也都一臉茫然地看著這一對手足無措、心憂如焚的小夫妻,而不敢有任何的動靜或者建議,甚至連過來看一下都不敢。他們或許都在想,反正這是在醫院,縱然是有天大的事情發生總還有大夫在呢。
「我去喊大夫,你不要慌——」他一邊說著,一邊抬腿就往護士站跑去,他現在能做的就是這個了。
此時正是馬上要吃午飯的時間,婦產科的大夫雖然都不在醫生辦公室,不過好在值班的護士還在,於是就見一個年輕的小護士連忙跟著他跑進了病房。這個小護士進屋一看這種情況,也是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於是就趕緊跑回去喊另一個年齡較大的護士來。那個老一點的中年護士雖然也快步往病房趕來了,但是桂卿可以明顯看得出她來得不如剛才那個小護士快,其神情也不是多麼緊張,或許是因為這種情況她見得多了,所以就不怎麼在意了。
當然,這只是他的一種猜測,其實也算不了什麼。
他心裡非常痛恨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居然還會注意到不同的護士來到病房的快慢之別,真是太不應該了,因為他以為自己本該心無旁騖,高度緊張,一心只在孩子身上的。
「噢,看樣子可能是缺氧了,」老護士抱起孩子來,仔細而又熟練地看了一下,然後胸有成竹地說道,同時使勁掐了一會小奇采的人中,「才4斤的孩子,出現這個情況也屬於正常現象,你們抱樓下去吸會氧吧,那樣可能就好了,沒事,不要怕——」
「那個,你是孩子他爸爸嗎?」老護士轉身問道,臉上沒有任何驚慌失措的表情,仿佛她懷裡抱著的就是一塊從河溝里撿上來的石頭或者枕頭什麼的,而不是一個憋得喘不過氣來的新生嬰兒。
「是,是,我是。」他如雞啄米般點頭稱道,臉都黃了。
「那你趕緊抱孩子去一樓病房吧,」老護士隨即安排道,看起來比年輕的大夫都有經驗,「找兒科的大夫給看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給他們打電話,你直接抱去吧。」
「好,好,我這就抱去。」他一邊急急忙忙地答應著,一邊抱起孩子就往樓下跑去,片刻都不敢耽誤。
此刻的他雖然心裡依然感覺十分害怕,生怕孩子真有點什麼問題他沒法承受,但也不是怕得沒邊沒沿和完全沒有底了,因為他也和那些在病房裡遠遠地站著旁觀的產婦和家屬一樣,有一種十分樸實和簡單的心理,那就是覺得這裡雖然各方麵條件差一些,但畢竟是專門干救死扶傷這一類活的醫院,所以不管出現什麼意外情況,總歸還是有辦法解決問題的,無非就是解決得好不好的事情。然而,接下來的事實卻充分證明,他腦子裡這種可憐而又幼稚的想法其實只對了一半。
在一樓兒科病房的醫生辦公室里,抱著孩子的他見到了一個留著小平頭,臉上長滿粉刺的年輕男大夫,那個人顯然是已經接到了婦產科的電話,所以已經依照職業習慣站在醫生辦公室門口等著了。
「大夫,大夫,」桂卿氣喘吁吁並且一臉焦急地對那個人說著,既怕聲音太小了對方聽不清楚,又怕聲音太大了引起對方的反感,「俺的小孩嘴裡吐白沫,臉憋得都紫了,你快幫忙看看吧……」
「不要緊,我看看——」那個年輕的大夫徐徐地說道,一副見過大風大浪的陣勢,像個傳說中的老蚰子一樣,單就他那個穩穩的陣勢來講似乎就能把孩子的危急病情即可給扭轉過來,而又不需要孩子親人的任何感謝,哪怕是口頭上的感謝也不需要。
那個年輕的大夫將孩子接過來,扒開淡藍色的碎花小包褥子大略地瞧了瞧,然後就走到了對面一間很空的大屋子裡。那個屋子的外邊雖然掛著搶救室的塑料牌子,但其實裡面卻不見有什麼像樣的搶救設備,除了一些空蕩蕩的鐵架子床之外,純粹是徒有「搶救室」的虛名。雖然這裡面給人的感覺非常失望,但是空間卻比一般的病房還是要略微寬敞一些的,剛好夠幾個醫生掉開腚的。
「把氧氣瓶推過來,給這個小孩吸點氧。」那個年輕的大夫對在不遠處站著的一個小護士吩咐道,然後又輕輕地擠壓了一下他額頭上的抬頭紋,及時地顯示出了一副副主任醫師以上職稱的醫療專家通常才有的氣定神閒和胸有成竹的樣子。他的小小舉動雖然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但是卻給了桂卿莫大的安慰和鼓勵。
那個被支使的小護士按照醫生的囑咐把氧氣給小孩吸好,然後又順便瞧了一下包褥子裡那個十分難看的小丫頭,就去忙別的去了。護士不在了,醫生就更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了,所以偌大的搶救室單就留下心神不定、手足無措的桂卿一個人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覺得這個屋裡好冷啊,比剛才那間堆滿孕婦和小孩的屋裡要冷多了。因為自己冷,他才覺得小孩子會更冷,所以他就不由自主地想把孩子抱起來,摟在懷裡好暖暖這個可憐的小傢伙。在這個還是深秋的日子裡,他的身心卻已經實實在在地進入了嚴冬,而且是寒風刺骨、滴水成冰的嚴冬。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被人遺棄在垃圾桶里很久很久的嬰兒,就算是鼻子裡面還略微有口氣在,其實離死也已經不遠了。
「恁這個小孩,要想看好的話,」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猛然間聽到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如幽靈一般,「估計也得萬把塊錢,低於這個數恐怕是不行——」
他連忙轉過頭去,本能地去尋找那個天外之音,迎著刺眼的強光,猶如隔著一堵厚厚的牆,他發現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一個令人在初見之下便會產生不解之意的中年女醫生,正站在南牆的窗戶邊,也沒什么正經事的樣子。不管對方說什麼,只要有人說話,他的心裡就不至於那麼孤立無助和六神無主了。溺水的人無論抓到什麼都行,只要不是僅僅絕望地掙扎就好。因此,他很感激那個女醫生,儘管他不知道她是哪個科室的,具體負責什麼,也不知道她出於什麼原因才說的這個話。
「噢,噢——」他只能這樣回話了,因為他不知道該怎樣回話,眼前的問題是他從未遇到過的,也是他從未想像過的。
又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年輕的小護士走了進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給小孩吸氧的那個,她遞給他一個二指寬的白色小紙條,然後看著他愁眉不展的苦臉稍顯緊張地說道:「這是鹿礦集團醫院急救科的電話,他們那裡的小兒科有保溫箱,你給那邊打電話看看吧——」
「我給他們打?」他一邊機械地念叨著,一邊在心裡思忖著,「我直接給他們打,人家會理我嗎?」
「反正你先打試試吧,現在也只能這樣了——」小護士又道,臉上也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一看就是沒有任何信心和底氣的意思,讓他也覺得不好再說什麼了,畢竟人家已經在著手幫他了。
「好吧,我打試試吧。」他較為無奈地說道,然後便用手機撥通了那個陌生的號碼,焦急地等待著一個未知的結果。
「像你這種情況我們不好直接出車,」他簡要地把情況說了一下,然後對方很直接地就回道,「你最好給我們這邊的小兒科打個電話,問問他們什麼意思,看看他們打算怎麼處理,然後再說吧——」
他沒有辦法,便拼命地記住對方說的一串數字,然後又哆哆嗦嗦地按照對方的提示撥通了小兒科的電話。
「我們這邊不好處理這個事,」小兒科的人簡單地聽了情況之後,說話的意思和口氣與急救科的人差不多一樣,「出不出車得急救科說了算,我們肯定不能安排他們出車,我們只是負責具體的接診,就是他們把小孩接過來了,或者你們把小孩送過來了,然後我們看——」
「那怎麼辦呢?」他本能地問道。
「實在不行,你再聯繫一下急救科吧?」對方答道。
他見對方內部依照他們的規矩互相踢起了皮球,便不好再說什麼了,只能用絕望和無助的眼神看著那個小護士,希望能從她那裡得到一些指導和建議,畢竟她是醫院的人。
幸好她還未走,真是謝天謝地。
「護士,咱醫院這邊不能出救護車把小孩送過去嗎?」他忽然間腦袋裡靈光一現,便一下子脫口問道,他此時也不敢深思,唯恐多想一秒鐘就會想出他也不願意看到的那種可憐的結果。
「真是不好意思,」小護士尷尬地說道,眼睛裡也滿是同情和憐惜的意味,想來她也是為了回答這句話,所以才站在原地沒走的,「按照規定,咱醫院的救護車一般不往外送病人,只接病人。」
「醫院的救護車不就是救人用的嗎?」他立即就問了一個連他自己在事後都感到愚蠢透頂的問題,但這也是他必須問的。
「這是醫院的規定,我們也沒辦法,」小護士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估計以前她也知道醫院裡有過這種類似的情況,「要是能送的話,我們早就給你安排了,畢竟我們也不想出現這種問題。」
他低頭沉默了,他在想辦法,儘管他也沒什麼辦法可想。
「我覺得吧,」小護士又道,「你還是想想別的辦法——」
「我現在能有什麼辦法啊?」他極為傷心和擔憂地說道,他平生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身臨絕境,什麼叫走投無路,什麼叫孤立無援,什麼叫束手無策,「就算是打的去,車上沒有氧氣,也沒有大夫,誰知道路上會出什麼事呢?」
「而且計程車遇到紅綠燈還得等半天,」他又可憐巴巴地說道,想想也都是實情,「不像救護車跑得快,不用等紅綠燈——」
「那,那,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了。」小護士的聲音低得都快要聽不見了,看來她也是沒多少工作經驗的新人。
「哎,對了,我該問問梁光洲的,他是市立醫院小兒科的大夫呀,他應該知道怎麼辦,他至少比我強。」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想起這檔子事,便像抓救命稻草一般,趕緊撥打梁光洲的電話。
但願他的電話能打通。
「像你說的這個情況,」非常萬幸的是,梁光洲並沒有關機,他在聽明白基本情況之後便乾淨利索地指揮道,「小孩的腦部肯定是缺氧或者缺血了,可能是出生時窒息引起的,當然也可能是別的原因引起的,這個咱先不討論了——」
「市立醫院這邊的條件肯定是好一些,」他接著說解決辦法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應該能處理這種情況,不過你現在離這邊有點遠,送到這邊恐怕有點來不及了。我覺得你現在趕緊叫計程車,先把小孩送到鹿礦集團醫院小兒科,最好叫中醫院小兒科的大夫跟著,有什麼情況也好及時地處理……」
「那行,那行,我這就出去叫計程車,」他揪著心趕緊答應道,問題總算有點眉目了,「然後看看這邊的大夫能跟吧。」
「怎麼樣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母親春英終於一臉惶恐地趕過來了,她見了兒子之後就連連問道,「沒事吧?」
「沒事,暫時沒什麼事,」桂卿自欺欺人地回道,仍然難掩心中的不快,他說的只是一種希望,而不是一種現實,「我給俺夥計,市立醫院小兒科的大夫打電話了,他說現在最好直接打的,把小孩趕緊送到鹿礦集團醫院再說,那裡近,也有保溫箱,條件還行。」
「我先去外邊攔計程車,」他又焦急地道,同時覺得自己已經夠囉嗦的了,因此耽誤了不少寶貴的時間,「俺娘你問問這邊小兒科的大夫,看看人家能跟著一塊去吧。」
說著,他拔腿便往外邊跑去。
他知道,剛才那個小護士還沒走,她知道全部情況,母親應該能把這個事給她說清楚的,至於結果怎麼樣,他也管不了了。
在冷風蕭瑟、行人匆匆、一切看起來都十分淡漠無情的大街上,他一個從來都不怎麼捨得打車的人,第一次覺得等計程車的時間是那麼漫長,那麼殘酷,那麼令他深感絕望和抓狂,他現在還來不及流眼淚,他根本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會是什麼樣的日子……
等了半天,他好不容易才看見一輛深紅色的計程車靠近,趕緊招呼人家停下,就差用身體直接去攔截了,然後又喊到醫院裡邊來,說是拉個病危的小孩去位於大塘鎮駐地的鹿礦集團醫院急救,計程車司機倒沒說什麼,更沒拒載,直接就進醫院了。
和預先估計的情況一樣,中醫院小兒科的大夫不肯跟著計程車去送小孩,而是讓桂卿和春英自己抱著孩子去。在萬般無奈之下,春英只好抱著滿臉依然青紫的小奇采,和大兒子一起上了計程車。這位計程車司機倒也講究,在知道了是這種特殊情況之後,也是竭盡所能地把車開快一些,好節省寶貴的救命時間。上車之後,桂卿趕緊再和鹿礦集團醫院那邊的小兒科聯繫,說是這邊正打著車呢,會儘快趕到的,大約半個小時左右。對方這回的態度倒是不錯,說是一切也都準備好了,只要小孩一到,馬上就組織力量救護。
也不知道是春英和桂卿母子二人的一片苦心感動了上天,還是因為出了城區之後路上的清新空氣給奇采這個可憐的小孩增加了足夠的氧氣量,一路上她的小臉上竟然非常意外地慢慢好看了一些,不再憋得那麼厲害,那麼嚇人了,原本擔心路上會出現意外的娘倆,一直揪著心總算能有點著落,有點空了。
現在做什麼都行,只要孩子能好。
計程車剛一射進鹿礦集團醫院的大門,就毫不停留地直奔急診處而去,桂卿還在車上坐著呢,就透過車玻璃看到有兩個年輕的男醫生已經站到急診大廳前等著了。看到此情此景,他那不爭氣的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命懸一線的女兒現在總算有救了。他也顧不上多想,趕緊直接把20塊錢交給計程車師傅,也沒讓找人家零錢,同時重重地說了聲「謝謝」就隨著母親下車了。緊接著,兩位醫生一起接過孩子,一邊安排桂卿抓緊去辦手續並交錢,一邊帶著孩子領著春英就去做各種檢查了。等桂卿辦完各種必要的手續回到小兒科搶救室等了老大一會之後,母親就先回來了。因為剛才有個醫生告訴他,一會小孩檢查完就會安排住在搶救室里,所以他才知道在這裡等著。
「俺娘,情況怎麼樣?」他迎上前去問道,心情極為沉重。
「大夫剛才給我說了,」春英一臉凝重地說道,臉上帶著濃濃的哭相,好像一個英雄末路的男人,只是還沒正式地流下眼淚而已,「雖說小孩的情況看起來不大好,不過好在咱送得怪及時,眼下還算行,一會他們檢查完再給咱說說情況。」
「噢,那就好,咱先等著吧。」他機械地說道。
「你給尋柳她爸打電話了嗎?」她又問,哭喪個老臉。
「打了,他可能一會就過來。」他回答。
「恁達一會也過來。」她又說。
「那行。」他說完便沉默了,接下來只能等待了。
「嗯,那個,我給你們說一下具體的情況吧,」過了大概有二十來分鐘左右,或者是半個小時也不一定,反正這娘倆也沒心思感受時間的長短了,兩位男醫生就抱著孩子往搶救室快步走來,其中一個聲音很好聽的醫生邊走邊對這娘倆說道,「小孩的情況現在看起來還是比較嚴重的,腦部CT片子顯示有大面積的低密度,生化全項裡邊有一大半的指標都不正常,主要考慮是缺氧缺血性腦病,一會我們會給你們下個病危通知,你們得有個心理準備……」
那位醫生如此說著,就把手裡捏著的一個顱腦CT片子和一張白色的檢查單交給桂卿看。桂卿當然是看不懂片子的,但是生化全項檢查單裡面那些代表指標不正常的朝上朝下的箭頭,他還是知道是什麼意思的。對於一個外行來說本來這些東西已經夠嚇人的了,再聽到醫生說要下病危通知單,他就覺得這一切已經不是他所能承受的事情了。他還本能地覺得,就算是身旁自己的親生母親,一位已經經歷了很多人生磨難的農村老人,恐怕也承受不了眼前的這個糟糕情況。春英肯定也是一萬個沒想到,如果能事先考慮到這些意外,她怎麼會鼓動著讓兒媳婦在中醫院那種破地方生孩子呢?她怎麼會鼓動著兒媳婦儘量地要順產呢?
正是因為被從天而降的突發緊急情況給嚇蒙了,所以春英娘倆反而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和恐懼了,反正現在也沒有什麼招數可施了,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顯然,現在最要緊的是治療費用問題,這是一個繞不開的事,誰也不知道看好小奇采的病到底需要多少錢。另外,就算是錢老爺到位了,最後能不能看好,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也是個未知數。桂卿本來打算問問醫生這種情況大概需要多少醫療費的,但是又怕人家覺得他怕花錢,或者以為他家裡窮,從而影響和耽誤了對孩子的治療,所以就沒敢張口問。不過從中醫院那個女醫生的話里來看,這個數目應該不會少的,應該會超過他目前的承受能力的。
「唉,這個錢啊,只要一上了萬,就不好弄了。」他反反覆覆地在心裡念叨著這句父親曾經說過的,令他印象十分深刻的話,而久久地走不出思維混亂、心情煩躁、憂心忡忡的灰黑色狀態。
孩子的情況究竟嚴重到了什麼程度,這回能不能治療好,今後她會不會變成一個憨子或傻子,這些疑問一直都盤旋在他的腦子裡,就像一群吃了藥的蒼蠅一樣,他怎麼都趕不走它們。
很快,可憐的小奇采就被光著腚放進了搶救室里僅有的兩個嬰兒保溫箱之一里,頭皮上也扎了留置針並輸上了液,鼻孔處也放置了一根細細的藍色氧氣管,後來才有一個小護士給她穿上了一個最小號的紙尿褲,總算結束了她赤身裸體的原生狀態。
等到一切混亂暫且穩定下來之後,桂卿這才發現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電話,而且全都是尋柳打過來的。他剛一回撥過去,就聽到她泣不成聲地打問具體的情況,顯然她已經被小奇采的事嚇壞了。這個可憐的年輕的母親啊,她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呀。
「沒事,沒事,」他強作鎮靜地安慰著她,同時難掩心胸部位突突亂跳的恐懼和驚慌之態,「孩子已經放到保溫箱了,針也打上了,氧氣也吸了,暫時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你也不要過於擔心,好好地照顧好那一個吧,還有你自己,也要注意……」
他怕她因為這事嚇得不能出奶,那樣的話兩個孩子的餵養就都成了問題,因為奶粉也挺貴的,而且那樣對她本身的健康也不好。
又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之後,尋柳的爸爸尋善友就匆匆忙忙、急急慌慌地趕來了,並且還帶來了一萬多塊錢帶著體溫的救命現金。而隨後趕來的道武則只帶來了不到一千塊錢,而且那還是他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姐姐桂芹和弟弟桂明手裡當然有錢,只可惜當時的情況是,姐姐那邊離得太遠,把錢打過來需要一個過程,而弟弟這邊竟然因為某種特殊原因,手頭一個子都沒有……
就在小奇采被送過來的第二天,無比掛念她的尋柳就從中醫院那邊帶著小清音一塊也跟著到這邊來了。好在這邊小兒科僅有的兩個保溫箱都同時配置了一張普通病床,可以讓產婦在上面休養,所以尋柳和小清音才有地方可以臨時安置一下。
在新生兒搶救室的保溫箱裡呆了足足有12天之後,小奇采才被轉入普通病房進行後續治療,這其中包括每天一次的嬰幼兒高壓氧治療。直到這個時候桂卿和尋柳兩人,還有一直陪著的春英,才算是從夢魘般的日子裡稍微解脫出來一些。當然,這期間小奇采的妹妹小清音也跟著受了不少委屈,這都是不要再多說的事情了,說起來大家滿眼都是淚。這段日子註定是不堪回首的,也是經歷者永遠都難以忘記的。
「如果這兩個僅有的保溫箱都被使用了,」桂卿和尋柳曾經多次這樣感嘆,因為小奇采被匆忙送來的時候其中的一個保溫箱已經有小孩在裡面治療了,雖然那個命薄福淺的孩子後來不幸夭折了,「那麼真不知道小奇采當時該上哪裡去治療。最大可能就是送到市立醫院小兒科,去找梁光洲想辦法。可問題是,小奇采能堅持到哪裡嗎?就算是勉強堅持到了,落下後遺症的風險肯定要高很多,這都是很難說的事情……」
一想到這兩個透明的保溫箱裡都不知道有多少個嬰兒曾經夭折了,他們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十分壓抑和憋悶的感覺堵在裡頭,特別的難受,因為說這兩個小小的保溫箱就是兩個小小的臨時性的透明棺材,其實一點也不為過,真實的情況就是如此。現實生活並不是不殘忍,而是殘忍的東西很少被公之於眾,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這些情況的,況且人還有一個普遍的本能,那就是選擇性地迴避這些會引起強烈痛苦的東西,即所謂的視而不見和聽而不聞。
在那個新生兒搶救室里,春英、桂卿和尋柳親眼目睹了那個在另一個保溫箱裡後來夭折的孩子,由於其父親對其病情的好轉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而無奈放棄繼續治療的整個過程,也親眼目睹了一個極富責任心的女醫生在孩子家長都已經放棄治療的情況下,依然堅持不懈地通過非常纖細的塑料吸管用嘴一點一點地從孩子喉嚨里往外吸痰的情景。
那個女醫生從頭至尾話語一直都很少,平時總是默默地來,默默地走,默默地盡著最大的可能試圖去挽救那個小孩子的生命。只要她當班在崗,她總是會無數次地過來查看那個孩子的情況,並及時地採取她所能夠採取的救治措施,而不是像其他的多數醫生表現得那樣,就好像那個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她留著較為蓬鬆的馬尾巴,略顯精緻的瓜子臉上散落著幾個類似青春痘的小疙瘩,白大褂下面總是穿著一條黑色的腳踩褲,腳上總是穿著一雙別致而又樸素的黑色高跟鞋,衣服上邊的的口袋裡總是習慣性地裝著好幾隻原子筆,脖子上總是掛著一副冰涼的聽診器。她恰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外來客一樣,平靜、溫和、獨立、肅穆,顯得和這裡的大多數醫生都不太一樣。似乎永遠都沒有人能確切地知道她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她似乎也不怎麼在意別人的看法和想法。
「哎,這個家長既也不來交錢,也不來看望一下,就這麼把孩子活活地扔在這裡,這怎麼能行呢?」接診小奇采的其中一個男醫生曾經在那個保溫箱前非常遺憾地念叨著,想來心中也是充滿某種遺憾和痛苦的,雖然這種情況他可能見得不少了,「孩子看著天天都在打針,其實裡面打的都是空水子,連一點有用的藥都沒有,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但是,孩子的父親是聽不到這些話的。
或許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和難處,誰又知道呢。
「哎,可憐的小孩子——」男醫生隨後嘆息道。
家長就是不出面,他也沒辦法。
在非常消極地打了幾天沒有任何藥物的空水之後,那個小孩子終於在無聲無息中走了,後來孩子的奶奶來收拾小孩屍體的時候,在那個保溫箱前整整哭了半個多小時,而孩子的父親自始至終都沒露過面。老媽媽痛哭的時候只有桂卿和尋柳在場,因此他們看得十分真切,而且心裡也非常不是個滋味,兩人都被一種實在無法擺脫的悲傷情緒纏繞了許久。他們永遠都忘不了孩子奶奶當時反覆念叨著的一句話:「我的乖孩子唻,你怎麼就沒有那個命的呀?」而小孩子沒有那個命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孩子的父親當時擰著脖子非要拒絕剖腹產手術不可,任憑醫生怎麼建議和勸阻,他都不同意,這就直接導致產程過長,最終造成孩子被窒息,以至於到最後都沒法收拾了。
那是一個非常喜人的小男孩,看起來白白胖胖的,就和年畫裡的娃娃一樣,長得非常可愛,只是他那雙稚嫩而柔軟的眼睛從來都沒怎麼睜開過,因此也就從來沒看過這個世界一眼。
「或許是這個小天使厭惡這個惡俗的世界吧,」在醫院裡昏天黑地地煎熬著的時候桂卿偶爾會這樣想,同時極為慶幸自己家遇到的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畢竟他的孩子還有得救,「所以他才不願意繼續走向這個惡俗的凡間的。不去經歷便不會有痛苦,不去經歷便不會有悲傷,不去經歷便不會染上那些骯髒和齷齪的東西。」
「有道是質本潔來還潔去,」他又忍不住地想道,思想上已經開始走向極端了,「不如不來也不去。如果全部世界都是一片石頭,一灣海灘,或者只是一方荒野,一座森林,那麼也就沒有什麼所謂的人的感受了,一切的喜怒哀樂也就無從談起了,也沒必要談起了……」
如果此刻他的手裡握有能夠徹底毀滅這個世界的東西,那麼他會不會使用這個東西呢?他想了好半天也沒能想清楚,到最後還是覺得應該放棄這種東西,好給世界,同時也是給自己留下一些必要的餘地。
他可以放棄自己,但是不能毀滅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