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產後這一關
2024-09-19 18:47:20
作者: 常山漸青
有一次午後,奇采和清音都在普通病房的床上睡著了,春英在一旁帶眼照看著,桂卿和尋柳極其難得地到病房南邊的小花園裡走了一會。這個地方他們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沒心情。
小花園裡有一個和整個大環境一點也不隨相的很大很深的水池子,池子中間有一座造型非常難看的整體呈黃褐色假山,池子裡的水也全乾了,裡面有幾個小孩子在嬉笑玩耍。有一段帶著天藍色鐵欄杆的曲曲折折的水泥平橋連接著池子的東西兩岸和中間的假山,行人可以通過平橋走到假山跟前。平橋兩邊所有的欄杆上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孩尿布,這些尿布被初冬的涼風吹著,也被初冬的殘陽曬著,因此沾染了不少又冷又暖的極為矛盾特質,讓人不禁擔心起那些使用尿布的孩子,他們的屁股是否會舒服。池子南邊有一個葉子已經完全落盡的柿子樹,樹上的枝丫間有一個碩大的鳥窩,就像個早就死掉的野生的大刺蝟一樣,將許多長短不齊的枝條伸出窩外。還有幾棵不高的杏樹,像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的弔唁者一樣圍在柿子樹周圍,上面的葉子基本上都還在堅守著崗位,只是其中的大半已經開始變黃了,完全沒有了盛夏時的精氣神。在杏林再往南有一棵永遠也長不大的楓樹,大約是因為葉子長得太漂亮了,所以已經被人薅得接近全禿了。
「那天在中醫院我剛生完孩子,」消瘦的小臉上布滿了蒼白之色和疲倦之意的她有意無意地向丈夫問道,「恁爹就趕到醫院的病房裡了,他匆匆忙忙地看了小孩一眼就走了,你知道他當時來幹嘛的嗎?」
「嗤,他還能幹嘛呀?」他故意很快地回道,也希望她能很快地放過他,別老是提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他老人家一下子添了兩個孫女,他來看看孩子和你,這不是應該的嗎?」
「不對,我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她將小臉一正,盯著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說道,「他應該不是單純來看孩子和我的。」
她一旦開始機靈起來,就會暫時忘了身上所背負的巨大壓力,關於這一點,他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有時候他也得接受她的刁鑽和古怪。
「你還真是火眼金睛啊,」他不打算把有些情況再瞞下去了,於是有些為難地笑道,他想通過自戕的方式博取她的原諒,「實話告訴你吧,俺達當時是按照俺娘的意思來拿胎盤的。」
「拿胎盤?」她一下子愣住了,又是一個怎麼也沒想到。
「對,當時醫生把一個塑膠袋子交給我,說是胎盤。」他老老實實地回道,生怕說了一句瞎話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然後呢?」她仰著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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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就問醫生了,俺怎麼處理這個東西?」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了,雖然心裡也開始有點後悔了,「醫生說,你要不打算做成保養品的話,回去找個地方埋了就是。」
「你肯定沒埋!」她面呈不悅地說道。
「我哪有功夫去埋呀,」他佯裝輕鬆地說道,好像這根本就不是個事,但他最明白這不過是個糊弄人的表象罷了,「所以我就把那個袋子交給俺娘了,然後俺娘又轉手交給俺達了。」
「那恁爹拿回去埋了嗎?」她接著質問道,同時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了,那是他一直都懼怕和不願見到的情景。
「埋了,肯定是埋了!」他有些著急和羞愧地說道,一看就是沒說實話,或者對說的內容把握性不大,「當時的情況是這麼回事:我一看俺達來得這麼巧,我就知道這裡邊可能有問題,所以等我送俺達回去的時候我就直接問他了,你把胎盤拿回去怎麼處理?俺達就說,恁娘打電話叫我來,說是把這個東西先留著。」
「哼,我就知道辦不了好餡子!」她鄙夷道。
「我當時一聽就急了,留著,留著幹什麼?」他趕緊站在她的立場上說話,不然的話下邊就不好處理了,「除了吃掉還能幹什麼嘛?所以我直接就問俺達了,俺娘讓你留著這個東西到底是幹嘛的?難道說她還想吃掉嗎?她吃這個想治什麼病的?這玩意又能治什麼病?」
「只要她好意思吃,你讓她吃就是了!」他把話說得更加嚴厲和冷酷了,他一定得讓她知道他和她是一個戰壕里的親密戰友,「她要是想留給別人吃的,那連門都沒有。」
她的心思動了一下,恰似堅冰融化了一點點。
「當時俺達一聽,接著就說實話了,」他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的老爹給出賣了,只為在媳婦面前換取微不足道的轉瞬即逝的一點好,說起來也夠可憐的了,「他說他早就給俺娘說了,我說按照老的風俗習慣給埋了,埋了,她就是不聽,非叫留著不行,你說留著幹嘛?吃了這個東西能上天嗎?」
「嗯,還算恁爹喘點人氣。」她評價道。
「唉,我一聽這話,什麼也不想說了,你說那種情況下我還能說什麼?」他冷笑道,心中的壓力頓時小了不少。
「哼,我就知道恁娘沒那麼好心,她會拿回去給我埋了?」她氣得渾身都已經開始打哆嗦了,所以說起話來連聲音也變了,讓他不能不可憐和同情她,畢竟她說的話還是很在理的,「我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她憑什麼留著吃啊?她那樣做經過我同意了嗎?她事先前給我說一聲了嗎?我今天要是不問,那個東西被她吃到肚子裡去了我都不知道,我肯定會想當然地以為她給我埋了呢。」
「她就是那樣的人,」她又急迫地追加道,眼看著都要快氣不成聲了,他都不忍心再和她說下去了,「什麼事都能幹上來的,我太了解她了,這回可憋死我了,你說說這到底是什麼事呀……」
「她這不是也沒撈著吃嘛,」他苦著臉勸解道,也是沒什麼好辦法了,誰叫他攤上這樣自以為是的母親呢,「俺達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要說拿回去埋了,那肯定就是埋了,這個應該不會錯的。」
「恁爹這個人我相信,問題是恁娘,她要是一心想繞我,瞞著我偷偷地把胎盤吃了,然後就給我說埋了,我怎麼知道呢?」她頗為擔憂和氣憤地說道,講得也很有道理,由不得他不高度重視。
「那倒不至於吧?」他跟著和稀泥道,希望大事能夠化小。
「你說她什麼事干不上來啊?」她質問道。
他不再言語了,只好默默地把頭低下去。
「我覺得那也好辦,」悶了好長時間之後他主動出主意道,想替媳婦扳回一局,「你就直接問俺達,問他到底把胎盤埋在哪裡了,他不會說瞎話,一問就知道到底埋還是沒埋。」
「他要是說埋在哪裡哪裡了,」她氣生拉死地賭氣道,「我非讓他扒出來給我看看不可。」
「怎麼,俺達說的話你還不相信嗎?」他激她道,其實是希望她不要那樣做,雖然她那樣做的可能性也不大。
「我相信!」她冷靜地回道,在極短的時間內她的理智就完全戰勝了情感,這讓他感覺放心不少。
「你說說啊,咱這邊孩子的情況還不知道回腚朝哪呢,她那邊竟然還能想著把胎盤留著吃,我真不知道她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說她這不是有神經病嗎?」剛剛平靜了才十幾秒的功夫,她就又一次提到了這個煩心事,「我真想不明白,她的心怎麼就那麼毒的呢?」
「唉,我也沒想到會有這個事呀,」他不禁感嘆道,心裡也是煩得要命,但又不好明說什麼,說到底還是自己一家人做得不對,「我腦子裡根本就沒這一塊,我覺得既然人家醫生讓咱埋,那咱就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唄,哪裡想著吃的事啊。」
「我當時只是尋思了一下,」他又回憶道,純粹是想寬慰她一下的意思,而不是想惹惱她,「無論埋哪裡都得埋深一點,省得被什麼東西再扒出來吃了,那就不好了。我本來還想著提醒一下俺達呢,後來一忙也就把這個茬給忘了。」
「行,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她帶著些許慶幸的口氣說道,其實也是傷心透頂了,她真沒什麼好期待的了,「你竟然還沒忘了問他怎麼處理的,還算你沒糊塗到家,你要是一直不問,那就徹底拉倒了,等恁娘把那個東西吃肚子裡去,你殺了她也沒用了,對吧?」
「唉,有道理。」他嘴上如此回答著,心裡還是煩得要命,覺得母親的做法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兒媳婦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她當老婆婆怎麼能背著兒媳婦給吃掉呢?
「剛才誰給你打的電話?」尋柳不再追究胎盤的事了,看那意思就是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她轉而又問起另外一件事來,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邁樣子,「我看你氣的要命,臉色也很難看。」
「噢,是譚向東這孩子打過來的,」桂卿就好像被人提醒著不得不回味了一下剛剛吃過蒼蠅這事一樣皺著眉頭答道,「前一陣子單位里又弄了一個活,準備向省廳申報一個大項目,他們把我也拉了進去。我不是因為小孩不好的事請假了嘛,結果他們非得揪著我不放,該我乾的活還是一點不少地讓我干,譚向東主要就是說這個事的。」
「你都忙成這樣了,他怎麼還跟著腚後邊催你啊?」她也跟著皺眉抱怨道,因為對這個譚副局長她從他的嘴裡多少也是了解一些情況的,那個人也不是個好鳥,「離開了張屠夫,就吃不上豬肉了嗎?」
「唉,單位不就是這樣嘛,」他較為無奈地嘆道,話語當中多少都有點麻木了,「能幹的累死,不能幹的閒死,活總是跟著人跑。你說小奇采病得這麼厲害,另外還有個小清音,我就是渾身是鐵,又能打多少釘?剛才我給譚向東一解釋,我說我已經請假了,而且家裡確實有事,真抽不出空來顧項目申報上的事,你猜這孩子他怎麼說的?」
「他怎麼說的?」她連忙問道。
「他說,你在醫院弄弄就是的。」他又氣又急地說道。
「我※※※※,他家的親人要是趟醫院裡病得很厲害,他還能有心情在醫院裡干工作嗎?」他接著痛罵道,罵著罵著心情就好點了,看來有些事情確實不能老是憋在心裡,「再說了,就是我想干,想積極,醫院裡也沒有這個辦公的條件呀,對吧?」
「那還用說。」她夫唱婦隨道。
「你說他這個※※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繼續罵道,可見當時有多惱火,「居然能說出這種喪良心的話來。」
「不是個熊玩意唄,你理他幹嘛?」她不輕不重地跟著罵道,仿佛罵了幾句狠話就能改變譚向東的人品,或者就能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餵狗一樣(估計狗肯定也會嫌腥,不願意吃這廝的臭肉),「這些傢伙都像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一樣,有時候一點人性都沒有,一點都不講究,就知道欺軟怕硬、欺下媚上,對老實人一訛再訛。」
「唉,沒有點狠心能幹到那個位置嗎?」他非常無奈地笑道,又覺得自己既然看透了這個理,也就不應該這麼難受了,可問題是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所以該怎麼難受還是怎麼難受,「都愛惜這個愛惜那個,心疼這個心疼那個的,那公家的活都安排給誰干?」
「什麼是官?」他又滔滔不絕地延伸開來,越說越覺得自己的話有道理,她要是不聽那可真是有點可惜了,「官字兩張口,官就是專門指揮別人幹活的,屬於典型的動嘴不動手的角色,而不是帶著別人跟他幹活的。所以啊,他們平時一個一個都呱啦呱啦的,不管遇到什麼事都顯得有多能似的,天下就沒有他們不懂的事,結果一到正經事上就拉倒了。尤其是那個譚向東,肚子裡什麼貨色沒有,一天到晚就知道縮著烏龜腦袋到處找酒喝,而且臉皮還特別厚,簡直比城牆還厚……」
「要不然人人都爭著去當官了,」她笑著諷刺道,比他還要通達幾分,「能撈油水先不說,至少不要親自幹活了,對吧?」
「享受在前,幹活在後,吃苦更在後,」他有感而發道,雖然也知道這樣想難免有點消極,但是卻非得說出來才略微好受點,「這是當官的基本動力,也是大多數人非常普遍的想法。」
「當然了,當官的當中也有那種一心為了別人,一心為了大眾,而很是考慮個人利益的好人,」為了避免在邏輯上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他又較為客觀公正地提道,「但是他們畢竟是少數,只能代表一類人,而不能代表所有的人,更不能代表普遍意義上的人。」
「當官是一回事,做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很罕見地這樣議論道,說得還真像那麼回事,「這是兩種完全不同性質是事,不能混為一談。有的人雖然當了官了,但是身上的人味卻淡了。」
「唉,咱就別操這些淡心了,和咱關係也不大,反正我是八輩子也當不了官了。」他接著就自嘲道。
這話倒是真的,他這種人怎麼能當官的?他要是能當官的話,那是個人都能當官了,而且天下肯定會大亂特亂。
「哎,對了,我記得你一共也沒請幾天假呀,」她有些不解地說道,忽然就想起了這件事,「應該耽誤不了多少活啊,譚向東他怎麼就那麼著急地跟在你腚後頭讓你幹這干那呢?」
「我替別人幹活,那沒事,這個誰都沒意見,要是讓別人替我干一點活,那就比登天都難,你明白嗎?」他非常心酸地冷笑道,絲毫不打算掩飾他心中對某些人和事的鄙夷不屑之意,儘管他這樣說在現實中一點意義都沒有,「假如你要是譚向東本人,恐怕你也會硬壓著我乾的,而且還壓得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如果我稍微有點牴觸情緒,或者發點牢騷的話,那麼好了,一定會被你抓住把柄,一定會被你告到一把手那裡的,而且我還永遠都沒解釋的機會,這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道理嘛。我前邊幹了一萬件事沒有什麼功,後邊不干一件事就是過,而且還是罪不容赦的大過。」
「嗯,確實也是這麼回事,你說得比較到位。」她也有些悲涼地點頭回應道,或許是心疼他,或許是憐憫他,或許是輕輕地看不起他,反正她也說不很清楚自己的意味。
「不過呢,」她又斟酌著建議道,並且認真地看了看他的臉,「我覺得你還是得上恁一把手家裡走一趟,多少也送點禮,讓他面子上好看點,這樣你請假的時候也好說話呀,對吧?」
「我前邊請假也是按程序來的呀。」桂卿道,他有些著急了。
「你著什麼急呀?」尋柳白愣著兩隻眼睛指責道,心裡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覺得他遇事就是愛沉不住氣,「按程序是不假,但是你沒專門找恁一把手匯報這個事呀,對吧?」
他不說話了,只能好好地聆聽她的教誨了。
「光副職批你假了,但是一把手沒發話呀,所以他們幹活的時候當然照樣找你了,而且以往他們經常你,支使你都支使習慣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她像個溫柔至極的標準好女人一樣循循善誘道,如同伺候已然喝醉酒的他,「你要是直接找一把手批假,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既然一把手都同意了,誰還好意思再支使你?」
「問題是,我這樣的小兵請假,按規定不需要一把手親自審批的,因為請的天數不夠。」他還想為自己辯解,卻不覺得自己呆傻。
「對,雖然你說得有道理,」她先揚後抑道,真如敲核桃一般費勁,「但是呢,你現在按規矩來,他們不是照樣訛你,踩擠你嗎?」
「你那天自己還說了,你都按規定請完假了,柏為善那傢伙還是照樣在一把手面前點你的名呢,對吧?」尋柳換了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式接著教育桂卿,一副非要把他當場訓好不行的樣子,「你要是去找他理論一番,他肯定說他忘了,你要不去找他理論,他就明著給你使壞,最後你能怎麼著他啊?」
他確實不能怎麼著人家。
「單位里別管什麼事,一把手能問那麼細嗎?」她慢條斯理地啟發道,心裡還是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柏為善故意點你的名,你不在,人家一把手就認為你是有事不請假,對吧?你想想,連著來那麼幾回,一把手對你什麼印象啊?單位里誰會那麼好心,替你去一把手跟前解釋解釋,說你其實已經按程序請假了,對吧?」
他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最後你就是冤枉死,你都不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又是死在誰的手裡。」她補刀道,說的也都是實情,總算打動了他的心。
「你說,壞人能得好嗎?」他又開始說氣話了。
「他們得不得好的這個不好說,」她極為愛憐地嘲諷道,帶著盈盈笑意,頓時覺得他也是很可愛的,反正傻子和孩子也差不多,都屬於屢教不改的可惡角色,「反正現在是你先不得好。」
「這個,我承認!」他賭氣道。
「我給你說啊,」她像個天使一樣語重心長地教育他道,「有些人一旦壞起來,你會發現所有的鬼和這個壞人相比都顯得非常善良。」
「咦,我發現你總結得還挺有哲理啊,」他喜不自勝地笑著誇獎道,「不愧是我的好媳婦!」
「熊樣!」她開心地調戲道。
「那好吧,」然後他又硬捏著鼻子答應道,「我就紆尊降貴一下,暫且去江大人家裡走一趟吧,給他買的東西也全當餵狗了。」
「這還差不多。」她表揚道。
「可是呢,我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收,」他隨後又道,活還沒開始干呢又開始犯愁了,「這個嘛,我心裡也沒底。」
「我不是說他不想收,」他看著她那風雲突變的臉,連忙誠惶誠恐地說道,「因為他肯定想收,這種人就是死了,燒成一把灰了,骨子裡還是帶著血孬種的樣子,而是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收我的東西,因為平時人家眼角里都沒有我,他又怎麼會隨隨便便地就收我的那三瓜兩棗呢?」
「嗯,接著說。」她刺撓道。
「我是怕人家嫌少,嫌腥,不屑於收。」他嘿嘿笑道。
「除了姜月照那樣的人可能因為同情你,惜乎你,不收你的禮之外,你說現在的這些人哪個不收禮?」她給他壯膽道,當然也是給他指點迷津,好讓他及時地從狹隘無聊的泥潭裡爬將出來,「你瞪大眼睛仔細地看看,他們哪個像不收禮的樣?他們哪個不是天天翹著腳丫子在家裡等著有人送禮啊?」
他不敢吱聲了,這種知識他確實了解得太少了。
「我實話給你說吧,天下的人都是喜的東西愛的財,就看你會不會送了,這是人的本性,懂嗎?」她變本加厲地開導他道,難得碰上這麼一個好機會,「我勸你說話辦事千萬別太迂腐了,花崗岩腦袋老是不開竅,那樣對你沒好處。」
「還有啊,」她又補充道,「既然你好不容易地舍回子臉親自去找恁江局長了,那你乾脆就多請幾天假,千萬別不好意思,你天天給他們講究,可是他們誰給你講究了?」
聽了媳婦言辭懇切的諄諄教誨,他決定當天晚上就去江海龍那個恐龍怪獸家裡去送禮。為了他即將開始的偉大壯舉,她甚至出其不意地給了他一個非常深情的淺吻,那個吻帶著淡淡的口臭味道,如山坡上的一堆干牛糞,還帶著些許好聞的青草味,因為她好久都沒有痛痛快快、徹徹底底地刷牙了,但是他覺得很香,因為那個吻是她給他的。
「恁娘那天在我跟前念叨,說什麼有的人都是白天餵奶粉,晚上才自己餵奶,你說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還沒溫存一分鐘呢,比農村配兔子還快,尋柳又開始舊病復發了,嘴裡不停地抱怨著,「噢,白天我把奶使勁留著,就是不給孩子吃,然後單等晚上我再餵奶,那樣的話她可輕鬆了,晚上就不用起來幫忙了,光讓我一個人吃苦受罪,你說她怎麼那麼拐咕的呢?」
「她到底安的是什麼心啊?」她又劈頭蓋臉地追問道。
「這怎麼能叫拐咕呢?」桂卿既有些生她的氣,嫌她太多事和過於挑剔了,又著實有些替自己的母親感到委屈和傷心,「再說了,在自己的兒媳婦跟前你說她能安什麼心啊?」
「那誰知道呢。」她冷冰冰地回道。
「她也許只是那麼一說,」他著急忙慌地趕緊解釋道,又怕其中再出了什麼么蛾子,「也許根本就沒想那麼多,你又何必無限擴展,無限發揮,又是上綱,又是上線的呢?」
「行了,行了,你就別費盡心機地替她掩蓋了,」她繼續無禮加無理起來,在他看來其態度簡直是異常的惡劣,一點都不可愛,嚴重缺乏女性特有的溫柔,「她就是那個意思,讓我把奶留著晚上餵孩子,她好晚上休息,睡個好覺。」
「她肯定也累呀。」他道,不是掩蓋也成掩蓋了。
「我還就不明白了,你說她白天睡,晚上睡,見縫插針地還是睡,她怎麼就睡不足,睡不夠的呢?」她歪著頭挑釁道,他看她那樣子說的也不像是瞎話,「她就不怕哪天睡著睡著死過去了嗎?難道說,她是睡死鬼托生的嗎?一會不睡就難受。」
「什麼睡死鬼托生的,她那就是累唄。」他本能地替母親辯解道,同時又不敢表現得太生氣。
「她累,她累個屁!」她說得更加放肆了,髒話可謂是隨口而出,他卻拿她沒辦法。
「她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而且很多時候你也看見了,你說世界上怎麼會有她這種女人呢?」她繼續攻擊老婆婆道,連一點基本的情面也不給他留,「她要不是睡死鬼托生的,難不成她是豬托生的?」
「你胡扯什麼的?」他呵斥道,但是力度不大。
「豬就喜歡吃和睡,」她依然我行我素地說她的,才不管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別的正經事一點都不知道干。有時候我從外邊或者食堂打來的飯,我這邊還沒撈著吃上一口呢,她那邊先搶著吃上了,還說吃完了好幹活。可問題是,她飯都吃完了,誰也沒見幹什麼活呀,孩子大多數時候還不是我自己在照顧嗎?」
他想了想她說的話,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
「我是顧著這個顧那個,忙完小的忙老的,」她繼續抱怨道,單從她的語氣上就能輕易地想像出她平時到底有多辛苦,「一天到晚都快忙死了,我真是快要崩潰了,你知道嗎?」
他照例沉默了。
「你要知道,我現在還坐著月子呢,你說我有多大的精力能同時照顧好兩個小月窩孩啊?」她哭喪著小臉訴苦道,「恁娘她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心疼我,照顧我,就好像我是個外人一樣,很多時候甚至連個外人都不如呢。」
「你說說,難道我就是個鐵打的人嗎?」她問道,眼圈都已經發紅了,眼淚很快就要落下來了,「有時候吧,她就坐在那裡故意地看著我手忙腳亂的,眼皮連動都不帶動一下的,就和個石頭人一樣,站成井坐成坑,你說說我能不生氣嗎?」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她不幹活也行,我體諒她年紀大,也不容易,可是她總得有個關心我的態度吧?」她傷心地說道。
「她什麼時候那樣了?」他張口言道,這話問得著實差勁,就等於她剛才的話都白說了,真是愚蠢透頂了。
「你不在跟前的時候她就是那樣的,」她理直氣壯地告狀道,仿佛全天下只有他一個人能給她撐腰和伸冤似的,若真不小心失去了他,她就失去了一切的一切,「你在跟前的時候她就能稍微好一點,她很多時候都是演戲給你看的,她其實就是個天生的戲精。」
「我的老頭唻,那可是俺親娘啊,我是她的親兒,你說她有必要在我跟前演戲嗎?」他直接叫道,看那副可憐的樣子似乎要憤怒了,但也僅僅是似乎要憤怒了,而不是真的就要憤怒了,或者是已經憤怒了,因為於他而言,在她面前憤怒那絕對是一種極其奢侈的行為,他斷斷是享用不起的,哪怕只是略微地想一想也不行。
「親娘?」她把話說得非常刻薄,「我看未必吧。」
「好了,我不想和你爭辯這個事了。」他稍顯霸道地及時終結了一場眼看著就要強烈爆發的唇槍舌戰,完全不符合他平常的作風,這只是因為他不想看到他被她擊殺殺得遍體鱗傷和體無完膚的可憐樣子。
他什麼時候贏過她?根本就沒有嘛。
「嗤,誰稀罕和你爭辯啊。」她臨了依然不忘再狠狠地撓他一爪子,這已是她一貫的作風了,只是婚後更加穩固了。
「每次我都給她說,」兩人沉寂了大約有分把鐘左右,她又開始忍不住要發牢騷了,好像發牢騷這玩意就和呼吸一樣,是須臾也離不開的保命動作,「下麵條不要放木耳,不要放芫荽,不要放香油,不要放蔥花,就是清湯麵,簡簡單單的清湯麵,結果她總是記不住,不是放這就是放那,真是氣死我了,你說她是有意的嗎?」
「既然她回回都記不住,」他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或者說是建議道,既然他自己治不了她,那讓母親來適當地對付她一下也未嘗不可,雖然女人不該為難女人,「那你就不要回回再說了,反正你說了也沒什麼用,最後她還是那個老樣子,倒是你白白地惹自己生氣。」
「我就是說,她怎麼就不長記性的呢?」她道。
「老年人嘛,記憶力差點很正常吧。」他道。
「哎呦呦,她老人家才多大年紀啊,就開始告老了?」她非常不屑地微微一笑,同時將鼻子一哼,不懷好意地說道,她現在雖然年紀不算太大,但好歹也是個發動婆媳戰爭的老手了,「不管城裡還是農村,像她這種年紀不正是看孩子出力的年紀嗎?她不幹這個幹什麼去?」
「能幹的事多了。」他心說,典型的腹誹。
「而且她照顧的是她自己的兒媳婦,她看的是她自己的親孫女,她怎麼還好意思光出工不出力呢?」她有理有據地詰問道,「你說她偷那個奸和耍那個滑有意思嗎?她這不是自己坑自己嗎?」
「我覺得吧,」他字斟句酌地說道,「父母幫咱帶孩子那是情分,不幫著咱帶那是本分,你也別期望值太高了——」
「你這純屬是放屁!」聽他竟然敢這樣講,她帶著極大極大的火氣毫不猶豫地訓斥他道,「老婆婆伺候兒媳婦坐月子,老年人幫著年輕人帶孫子孫女,古往今來那不都是天經地義和順理成章的事情嗎?」
他不想理她了,因為這個事根本就說不清。
「什麼情分本分的,你少在我跟前胡說八道、胡嚼亂唚了!」她自顧自地咆哮道,和他根本不像是一對恩恩愛愛的小夫妻,「噢,自己的孫男娣女,她不幫著照看,難道讓我把孩子都扔大路上去嗎?」
「那肯定不能。」他道,也想讓她消消氣。
「我倒是想自己照看呢,說那話,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我還真不想讓她幫著我帶孩子呢,可問題是我一個人能忙得過來嗎?」她越說越起勁了,「帶孩子到底有多辛苦,有多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天天也累得和狗熊似的嗎?先不說我可憐不可憐的事了,你就看看你自己吧,我看著也是心疼得要命啊。」
「唉,我畢竟還年輕嘛,又是孩子的爸爸,」桂卿試圖好好地安慰尋柳一番,生怕她得了傳說中的產後抑鬱症,她萬一得了那個嬌貴病,他可沒那麼多錢給她治療,到時候又是個天大的愁場,「別管白天還是晚上,累點也是應該的嘛。咱好歹熬過去前邊這幾個月,以後等小孩子長大了,晚上不用怎麼餵奶了,能睡長覺了,到那個時候一切就都好了。凡事你都得往長遠了想,才不會被眼前的困難嚇倒。」
「眼前的日子真是太難熬了,你知道嗎?」她把那顆可愛而又可憐的頭顱低下去,十分頹廢而心酸地嘆道,她要是發自內心地傷感和自憐起來,幾乎能夠打動世界上任何鐵石心腸的人,「你嘴上說的是幾個月,可我總覺得這樣的日子根本就沒個盡頭,也沒個希望,有時候我真想抱著孩子去跳樓,一了百了。人一旦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還有什麼痛苦不痛苦的?對孩子來說也是這樣,長痛不如短痛——」
「你千萬不要這樣想,這樣很危險的,」他焦急而心痛地說道,好像她真要抱著孩子去跳樓了一樣,他覺得她未必就干不上來那樣的事,雖然有時候他也感受不到人生的意義,「我覺得吧,現在的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也是完全能夠克服的,因為人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你沒事的時候多想想今後的日子,展望一下美好的未來嘛。我覺得用不了多久,兩個又漂亮又可愛的小女孩就會天天圍著你喊媽媽,媽媽,你說那該多好啊。到時候恐怕會有很多人羨慕你,有兩個漂亮的女兒。」
「唉,你說的也是,」她又轉過心眼來嘆道,想來年紀輕輕的也是不甘心撒手而去,就此和這個世界永別,「有時候我也是靠著這些想法硬撐下去的,要不然我早就真的抱著孩子去跳樓了。」
「我說這話絕不是嚇唬你的,」她又非常誠懇地強調道,「完全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我能理解。」他道,非常莊重的樣子。
「你知道那種心理上瀕臨崩潰的感覺嗎?」她又眼含溫情地問道,似乎已經走過那段最黑暗的時光了,「你知道那種萬念俱灰,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一點活下去的心勁都沒有的感覺嗎?」
「我能想像得到。」他道,其實他根本想像不到。
「唉,有些情況我也沒法給你完全說清楚,」她用較為遺憾、憐惜和自怨自艾的口氣繼續說道,「因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你的感受並不能完全代替我的感受,你的想法始終只是你的想法,我只希望以後你能好好地對我,這就夠了。在這個世界上,要是連你對我都不好了,那我真是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和動力了——」
「任何時候,你都千萬不要拋棄我啊。」她可憐兮兮地央求道,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她那顆一直都顯得高不可攀的頭顱。
「我對你一直都很好啊,你覺得呢?」他道。
「正是因為你對我一直都很好,」她像著名的盧舍那大佛一樣微微地笑道,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否定他這句飽含水分的話,而是採取了一個較為溫和的鼓勵他的姿態說話,充分顯示了她思想上所產生的深刻變化,「所以我才能咬著牙硬支撐到現在的。說實話,要是光憑恁娘的那個態度和表現,我早和你離十八回婚了。」
他憨厚地笑笑,感謝她的不離之恩。
「當然了,」她又及時地表白道,想要再暖暖他的心,「孩子我也心疼,也喜歡,可是在我心裡還是你重要。」
「就是說,你是徹頭徹尾地嫁給了愛情,而從來沒考慮過其他的東西,比如經濟條件等等?」他問,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也算是吧,」她慘澹地笑了,臉上有一種強烈的別樣的美,這讓他心頭猛然一顫,差點流下淚來,「我就是單純地覺得你這個人好,值得託付一生,別的我什麼都沒想,即使是恁家窮點,各方麵條件都不好,那又怎麼樣呢?」
他心中瞬間升起了一輪紅日。
「大不了我們結婚之後,」她甜甜地說道,再次用語言融化了他的身心,「好好地過日子就是了。」
「噢——」他心甘情願地回應道。
這輕輕的一聲答應,立即穿越了所有的時空。
他覺得他的心靈瞬間又一次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和衝擊,他似乎從未認真而又嚴肅地獨自想過,她愛他居然會愛得這樣深沉和熱烈,而在此前他竟然一直都以為他和她之間只不過是泛而又泛、普普通通、乏善可陳的男女之間的非常一般化的感情罷了。又沉默了好久,他悄悄地羞愧地低下頭,嘴裡也不想再多說什麼了,一種異常溫暖、柔和、順暢的感覺很快就湧上了他的全身,令他感覺非常聖潔、光明和崇高。如果不是怕她笑話,他一定會當場淚流滿面,哭得一塌糊塗的。他用手使勁地掐著自己的大腿,以防止自己真的哭出來,那就不好了。
隨後,兩人又聊了很久才回到暖烘烘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