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秦雪梅弔孝
2024-09-19 18:44:42
作者: 常山漸青
冬日淒淒冷冷的晚上,那邊田福安和張道新請的戲班子正熱火朝天地「咿呀、咿呀」唱著家鄉戲呢,這邊秦麗的母親王士花卻已經悄悄地喝了農藥了。她雖是一個既沒什麼本事也沒怎麼見過世面的普通農村老娘們,但還是非常要臉的,而且現如今這個臉還必須得要,不然她還怎麼活下去啊?而要想順順噹噹地活下去,就得有必死的決心,唯有向死方能有一線生機,生活就是充滿這麼多解不開的矛盾。
秦元豹這個老畜生肯定是沒動他侄女秦麗的,因為他還沒混到那種喪失最基本的良知的地步,他只是在秦麗打裡邊剛一露面,突然就赤紅著臉輕輕地說了一句「俺叔,你也來了」之後,便羞得「哧溜」一下子跑了出來,當時心裡慌得可不輕。非常可惜和有意思的是,當地有關單位的人早就在外邊堵著他們這一幫子沒眼色外加沒耳目的客人了,於是他幹的這個奇葩醜事就這麼被輕易地被傳播開了。俗話說看熱鬧的都不嫌事大,他雖未親自赤膊上陣動秦麗一根手指頭,可是秦麗被被旁人享用以及他去享用別人的事實卻是再也抵賴不掉的。由是,村里村外的人都對「當叔的花錢玩了親侄女」一事津津樂道,且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簡直比有些地方出的某些片子都經久耐看,搞得一向都比較搖騷和自信的他很久都抬不起頭來。眼下,這廝的日子雖然不怎麼好過,不過和他大嫂王士花比起來究竟還算不得什麼,因為畢竟他大嫂生養了一個當小妹的女兒,這就比較尷尬和難堪了。攤上這號千古未有的稀奇事,對於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來講,去喝藥或者去上吊、跳河等,那幾乎是不難預料的唯一的選擇了,哪怕只是裝裝樣子和表表態度。
至於秦麗的父親秦元象,那是一個完全可以忽略的人。
這回看起來平平常常的一晚,包括秦元象和秦麗在內,村里大部分人都跑去看戲了,唯獨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王士花沒有去。她不去看戲是很正常的,因為家裡還有不少活需要她干,別人也沒覺得有什麼異常之處。她一邊聽著隱約可辨的原汁原味的唱戲聲,一邊從香台底下摸出半瓶農藥來,呆滯了好半天才擰開蓋子一口氣就喝了下去,就像腦子根本就沒想什麼似的,或者喝藥的不是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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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歷史悠久的和堂屋裡的大桌子差不多般高的香台底下的北邊有一個黑咕隆咚的洞口,家裡的老母雞經常會跑到裡面下蛋,小孩子們因為恐懼裡面會有蛇或者老鼠什麼的,平時並不敢去掏那裡,所以家裡的農藥就放在那裡邊,相對來講還是比較安全可靠的。
「人生,就好比那個黑乎乎的洞口,」她喝完那半瓶雖然因為是動手動腳的冬天所以什麼味道都不易擴散,但是嗆人的氣味依然特別濃烈的農藥後不禁想道,腦子裡竟然出奇地平靜,似乎這半瓶農藥還附贈有安神醒腦、平心靜氣的功效,不親自喝兩口的人是斷然不知道這一點的,「其實也就是一閉眼的事,牙一咬,忍一忍,別管什麼也就過去了,就像把頭伸進那個黑乎乎的洞口一樣,別管裡邊有什麼嚇人的東西,就算要殺要剮、要死要活,也就是這樣了,反正怕也不解決問題……」
「閨女嘛,尤其是秦麗那個死熊妮子,凡事就隨她去吧,她雖說幹了丟人現眼的事,但我總不能拿刀把她殺了吧?」她隨後又想,同時嘴裡苦得比吃了最新鮮的黃連還難受一萬倍,這苦裡竟然還稍微有點膩歪人的甜,並且甜中還帶點凝固了多年的油腥味和生漆味,「那是肯定不行的,不管怎麼說,她終究都是我的女兒啊,虎毒還不食子呢,我能拿她怎麼著啊?唉,有些事真是沒法說,說了也沒用……」
「閨女唻,你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片刻之後她又小聲地嘟囔道,好像閨女就在眼前一樣,又好像她說了就能起作用似的,「你千不該呀,萬不該呀,你不該去干那個丟人現眼的事啊,你說家裡是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就不知道害臊的呢?」
她心裡本來還想對女兒說「你要干那個營生,好歹也走遠點呀」這句話的,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所以便沒說出口。都這個時候,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天下哪有當老的希望孩子干那個行當的?
「至於大象那個老混蛋,狗東西,」她非常厭惡地想道,直接就換了另外一種感覺,心中似乎燃起了一堆熊熊烈火,「哼,隨便他作去吧,他上天日龍我也懶得再管他了,他想喝酒就喝吧,喝死拉倒,哪天喝多了栽井裡淹死都行,反正是誰死埋誰的坑……」
她已經開始覺得胃很疼了,疼得自己根本就受不了,就如同有一萬個男人刮鬍子用的小刀片在使勁劃拉她的胃壁一樣。這讓她感覺有些意外,並不是她原先想的那樣喝下去之後應該像平時吃辣椒的情況,最多就是灑點鹽或者沾點醋就能解決問題了,要不然的話硬忍著也能對付過去。她現在的意識很清醒,因此也很快就後悔了,她後悔自己喝得量不夠,後悔自己沒提前多買幾瓶最厲害的最新產的高毒高效農藥。
要死也得死個痛快呀,拖拖拉拉的算什麼?
「可惜這個瓶子裡只有這麼多藥,不能讓我馬上就死,要不然的話我還用受這個罪嗎?」她非常認真地想道,就像小時候爹娘安排她干各種農活時一樣老實聽話,同時又毫不費力地覺得原本就不怎麼明亮的生命之光就要遠離她了,就要照耀不到她了,因而也就再也溫暖不了她了,但是這個忽明忽滅的生命之光卻能繼續照耀別人,照樣溫暖別人,這就有點讓她受不了,從而又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傻了。
「我應該去喝點酒,」她忽然想到了這一點,心中不禁為之一喜,「聽說喝完酒之後再喝藥,就是神仙下世也救不了,嗯。」
「不過,其實老天爺知道,我是真不想死的,而且原來也沒打算真死,畢竟說句充心的話,我還是想活的呀!」她的想法轉瞬間又變了,因為藥勁來得更猛烈了,讓她真真正正體會到了什麼是生不如死和想死而不得,「從小,從那麼一小點,我把麗麗這個死熊妮子一點點地拉扯大,真是不容易呀。唉,我的乖孩子唻,她怎麼就去當了人家說的那種女人的呢?就算是當吧,她怎麼就不知道去個遠一點的地方呢?」
她居然又想到了這一層,饒了半天又繞回來了,這就讓她感覺比較惱火了,感情剛才的一番罪都白受了,如同走了彎路一般氣人。
「唉,說起來她還是傻啊,還是缺心眼子啊,」她隨即又把焦點轉移了一下,好驅散一下自己身上濃濃的傻氣,「這個沒人疼沒人管的苦命孩子,有時候吃虧就吃在太懂事上面了……」
「到如今這爺倆還有臉跑去看戲,真是沒法說了,這個戲就那麼好看嗎?」她在心裡狠狠地罵道,想以此來減輕食管和胃中實在難忍的痛苦,不過顯然這是徒勞的,沒有誰能替她受這個罪,「看吧,看吧,恁該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日子吧,一回頭我就要死了,他們爺幾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誰還能管一萬年啊,誰也管不了一萬年呀,哼!」
從內心來講她當然是不怕死的,敢喝農藥或者已經喝了農藥的人還怕什麼死呀?除了實在忍受不了的劇烈的疼痛之外。不過好在現在是黑天,沒人能看清她的臉,更沒人能看清她臉上的淚水。她再次深刻地體會到,直扎心窩的冰冷冰冷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整個人仿佛被扔進了一個亘古不變的地窖里,四周全然沒有任何的出路。直到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心裡才略微感覺好受了一點。大約人臨死的時候都會想起自己的爹娘吧,因為那畢竟曾是來時的路,儘管已經遺忘很久了。有那麼一陣子她很想去趟茅房,好解決一下下腹部愈來愈強的疼痛,後來又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再去了,因為離死亡就差那麼一點點了,忍一忍就過去了。
死神什麼時候來?
既是這一刻,也是下一刻。
嘴裡自然還是火辣辣的,而且比剛才又厲害了十八倍,像是被滾開的水燙了十八遍一樣,連鼻子裡呼出的氣都帶著濃重的魚腥味和刺牙的金屬味道,她現在已經能確認是這種特別令人討厭的味道了。她知道自己確實沒有喝錯,這就是在農村最有名的讓人聞風喪膽的1605,具有極其強烈的致死性,喝它的人基本上必死無疑。她幻想著喝下去這種農藥已經很久了,今天終於如願以償了。
人只要還活著,還有那麼一口氣苟延殘喘著,對什麼都是好奇的,對死亡也是如此。有時候恐懼也阻擋不了這種好奇的腳步,它最多只是將其推遲了一下而已。現在她的好奇心已經得到充分的滿足了,剩下的唯有無邊的恐懼和震顫了。但是這個恐懼和震顫是斷然沒有解藥的,因此她只能瞪著眼睛硬撐著,撐一秒是一秒,直到真的死去。
她的頭開始劇烈地疼起來了,痛不欲生地感覺迅速地襲來,就像有無數的細鋼絲繩在一步緊似一步地死死地勒著她一樣,疼得她似乎忘記了胃部的灼燒和刀割感,剛才還難以忍受的感覺這回反倒是變得無所謂了。每時每刻總有新的疼痛感襲來,不斷取代舊的疼痛感,猶如陣陣海潮一般,似乎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
「下回我再也不喝藥了,」她發誓賭咒地想道,俗得令自己都感覺厭煩不已,這實在是太丟面子了,轉眼之間她竟然成了自己都曾經特別看不起的那種人,「我還不如一頭撞死在牆上呢,真該讓全世界的人都嘗嘗這種藥的滋味,那樣的話就不會有人隨便喝這種藥了。」
下回?她哪還有什麼下回呀。
她知道鍋屋裡還有半鍋地蛋疙瘩湯,那是一家人的晚飯,如今那口鍋本該洗刷乾淨的,現在已經沒人操持這件事了。那口鍋,她都不用看就能輕輕鬆鬆地想到它的樣子,油膩膩黑乎乎的,看著就讓人厭煩,她想砸爛它也已經好久了,如今是再也不用看它了,真是太好了。能夠真正地遠離一種令人厭惡的生活就是好,為此她很滿意。南牆跟還有幾株稀稀拉拉的絲瓜秧子,本來早就該拔掉了,她一直都懶得去拔掉,看來這個活只能留給別人去幹了,她一直都認為絲瓜瓤子是很好的刷鍋家什,而且雞蛋炒絲瓜也是一道很不錯的家常菜。
「光亮是個好孩子呀,」腦子轉悠了無數圈之後她又想到了在縣醫院當副院長的大兒子,「我這一輩子都覺得他好,他從小就有志氣,學習好,長大了也確實有本事,不枉爹娘養活他一場……」
「只可惜我這個當娘的給他丟人了,」她又扭曲著臉嘆道,似乎自己的想法能傳遞給孩子一樣,哪怕是自己死後再傳遞給他也行,又似乎自己的一番苦心終究能有人知道和理解一樣,其實一切都不過是單方面的痴心妄想罷了,「醫院院長的娘喝藥死了,大夥要是知道這個事了,該怎麼傳呀?又該怎麼說呀?光亮他還不容易混出個好名聲出來了,結果我又在這裡給他臉上抹黑,讓他以後在外邊都沒臉做人了,我真是該死啊,我這是當的什么娘呀?」
「不過呢,」她轉念又想,邏輯變得比剛才強多了,「人人都長著一張自己根本就管不住的嘴,包括我也是,我也亂說過別人,知道別人會怎麼說我,都是些扯老婆舌頭的事,不分這家那家的。」
「唉,管它該不該的呢,」她又嘆道,其思維轉變之快確實是自己此前未曾想到的,「反正這個藥我已經喝下去了,已經沒治了,伸著腿就等著死了,想再多也沒用了……」
此刻她的腦袋疼得再也想不下去了,一股陰森森的涼風驟然吹到了她的眼前,隨後直接就灌進了她的喉嚨里,好像一顆冰冷的大龍眼葡萄滑進了嗓子眼裡,又逼著她向死亡邁近了一步。前邊的路到底還有多長,她確實是不知道的,她也說不準閻王爺的小鬼什麼時候來接自己,所以就感覺更加恐懼異常了。傳說中的上刀山、下火海、進油鍋等景象似乎已經就在眼前擺著了,就算她再想躲開也無濟於事了。
真不該喝這個藥啊,她想,已然是非常後悔的意思了。
「聽說吃屎能治喝藥的人,過一會他們要是看見我喝藥了,不會給我灌屎吧?」她又想起了一件比較恐怖和噁心人的事情,因此整個身子又震顫了一下,就更覺得這個藥不該喝了,「不過那也說不準,也不是沒人因為喝農藥吃過屎——」
「哎呀,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她咒罵著自己。
一想到這裡,她又開始後悔沒能提前多買幾瓶新農藥,好一口氣喝死算了,要是多喝幾瓶就好了,她以為。她就這樣癱坐在黑黝黝的香台前,如死狗一般,在寒冷的夜裡,昏昏沉沉半死不活的,簡直痛苦極了,也可憐極了,只是沒人見到她的慘狀而已。
古往今來全世界所有的疼痛和煎熬此時此刻全都加到她身上了,簡直比一口氣生十個孩子都難受,真不如一刀砍死她,好迅速了結這場非人的災難。她覺得哪怕是跳井淹死,摸電過死,恐怕也比喝藥死得快一些,喝藥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她這回可算是好好地領教了,只可惜不能親自說給後來人聽了。
今晚唱的戲大約是不好看的,所以比桂卿還要大兩歲左右的秦麗看了沒多久就回家了,她這種人對這些玩意本來也不怎麼感興趣,她之所以去純粹是為了看熱鬧,看人。狗鼻子比較靈敏的她還沒進家呢,就很意外地聞到了一股子濃烈刺鼻的農藥味,因為冬日夜裡的空氣太純潔了,稍微有點異味就能聞得到。
「呀,誰又偷喝酒了?」她本能地嘟囔道,同時拿眼睛不住地滿院子亂看,就像在人群中搜尋最有價值的顧客一樣,「這大冷的天,喝什么喝?一個一個的都沒有點狗出息頭,而且還喝這麼孬的酒。」
「我的個娘唻,」她捏著鼻子嚷嚷道,好像這個家就是個夏天裡不能入人眼的糞坑,「你聞聞滿院子這個嗆人的味——」
等她尋著時斷時續的根本不像是人發出來的呻吟聲,找到早已癱臥在香台前的母親,並且真切地聞到從其身上散發出來的極其難聞的農藥味道時,就是那種大熱天裡死老鼠的腐爛味道,不禁立時嚇傻了眼,「噢嘍」一聲哭了出來,然後就是沒命地大聲地呼叫……
「不要緊,沒什麼了不得的,」王士花很快就被家人用快要散板了的地排車拉著送進了離櫻峪最近的北溝鎮衛生院,一路上她都在安慰拉車的人和跟著在兩邊跑著的人,「你看看恁一個一個嚇的,我就是喝了那麼一小點藥,我原來覺得那是一瓶酒的,我就想著喝兩口暖暖身子來著的,誰知道那是藥啊——」
「沒事,沒事,恁都放寬心吧,」她接著又嘟囔道,明知是自欺欺人,卻還在那裡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光亮還在醫院當院長呢,說那話,死誰也死不了我呀……」
秦元停也跟著來了,他連衣服都沒穿好。
好不容易顛簸著到了鎮上的衛生院,按醫療規程本來該給王士花立即洗胃的,但是會操作機器的人碰巧不當班,而值班的大夫又沒有什麼大本事,所以無形當中就有些耽誤事了。秦元停這個二半熟當時一著急,就對著當班的大夫和護士一通亂吼,說這是縣人民醫院院長的娘,你們趕緊給好好地看,不然的話我饒不了你們,那個語氣和態度顯得非常不可理喻,既傲慢又無禮,既下賤又可憐,氣得值班大夫和護士渾身上下直哆嗦,連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
結果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的針藥上去之後,王士花就安靜了好多,不過她一開口說話就明顯地讓人感覺到她已經神志不清了,這就是秦元停一通亂吼吼來的結果,他當然是想不到這一點的……
哪怕她是醫院副院長的娘,到了該死的時候也得死啊,事後大家都這樣說。還有人說,她要不是副院長的娘,說不定當時還能救活呢。更有人說,她這個當嫂子的其實死就死在了婆家兄弟手裡。
別管人怎麼死的,反正死了總得埋上。
「俺大娘活著的時候最疼我了,」到了出殯的時候,秦元停的兒子秦超拿著掉了若干漆的老話筒一本正經地說,只顧著表達自己心中的意思,而想不到其他的意思,「她以前就喜歡聽《秦雪梅弔孝》,這回我就給她老人家點一出《秦雪梅弔孝》吧……」
隨後,聽起來有點嘈雜雜的其實是各負其責的鑼鼓家什一響,能讓人哭斷腸的笙笛聲一揚,就見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娘們走出來,悲悲戚戚地如訴如泣地開口唱道:
秦雪梅見夫靈悲聲大放,
哭一聲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
實指望結良緣婦隨夫唱,
有誰知婚未成你就撇我早亡。
實指望你中狀元榮登金榜,
窈窕女終于歸出嫁狀元郎。
實指望鳳冠霞帔我穿戴,
卻不料我今日穿上孝衣裳……
家裡近幾年沒怎麼死過親人的,年紀不老的女子中間沒死過丈夫的,當然體會不了秦雪梅那悲痛欲絕的心情了,但是正經歷此類悲劇的人就完全不是這樣了。正所謂誰傷心誰知道,誰流淚誰清楚,心中的話說給旁人聽也沒什麼用,因為調皮的魯迅曾經說過,人類的悲歡並不想通。可以證明這句話的例子簡直舉不勝舉,比如秦元停和他老婆漸懷蘭的事就很有代表性。
秦元停是村裡的電工,外號秦元狼,電工就和守村人一樣,每個村都少不了這樣的人。他老婆漸懷蘭平日裡信的是※※※,這在村里早就是大傢伙所熟知的事情了。他和所有的農村半吊子貨一樣屬於什麼也不信的主,滿腦子裡只有金錢和女人,或者說只有崇高的事業和輝煌的愛情,除了照例干點農村電工必須乾的活之外,「吃喝嫖賭抽」幾乎就是他的主營業務,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是圍繞著這個主營業務服務的。他自己什麼也不信,因為這樣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天不怕地不怕地享受人生了,這原本是沒什麼的,但是僅僅如此他又覺得還遠遠不夠瀟灑,他還強烈地阻止漸懷蘭去信那什麼玩意。兩口子因為這個事幹了無數次的架,他老婆經常被他打得遍體鱗傷、滿目瘡痍、慘不忍睹,是個人看見他的虐待行徑都會覺得難以容忍的,但是外人又不好干涉什麼。
「信什麼※※※※※,※,我還不知道這裡邊是怎麼回事嗎?」他經常當著他媳婦的面這樣地高聲地叫罵著,絕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樣子,又好像已經把整個社會完全看透了的樣子,比最有名的哲學家還哲學家,比最厲害的聖人還聖人,「還不是一群※人閒得蛋疼,去捏個題找老相好的嗎?※※※,這幫子吃飽撐的沒什麼文化的熊人窩一塊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外國再好的東西,一到了咱這裡全都變味了……」
而漸懷蘭則信心滿滿地認為丈夫對她的強烈阻止,以及對她的恣意辱罵和毆打,這些全都是一種上天註定的考驗,她必須得默默地接受和忍受,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對得起她心目中所謂的※※※。甚至說,來自家人的阻撓越是無理和強烈,就越能增加她的修行效果,而且越是文化程度低的圈內人越是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一類的鳥原則。
她已然失去了自我,當然要找到一位偶像來崇拜。
其實大嫂王士花的突然死亡,秦元狼是怎麼也脫不了干係的,只是這個話誰也不敢輕易說,甚至連提一提的想法也不敢隨便有,因為這貨可不是個好脾氣,他要是翻起臉來連親爹親娘都不認,何況不是他親爹親娘的人了。另外就是,誰也不能保證當晚那個被他罵得狗血噴頭的值班醫生沒在暗地裡搗鬼,畢竟醫生也是人啊,稍微有點血性的人誰受得了這個狼羔子的當眾侮辱啊。
「我算看透了,※※※※※,大夫就是魔鬼,你往往還抓不住他們的把柄。」王士花死後,秦元狼就常把這句非常肯定的話掛在嘴邊,而且直到以後的某一天他自己被燒成灰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大嫂王士花的死亡對他而言是一個很大的警醒,只是警醒的方向有點不對路,這就反而使得他更加忌恨自己的老婆漸懷蘭了。在他自以為洞若觀火的眼裡,信那玩意的人和不懷好意的大夫基本上都是一路貨色,只不過一個是害人精神,一個是傷人身體,都屬於罪不容赦的不能輕易相信和託付的群體。因此,他特別討厭漸懷蘭有事沒事老往小李莊的那個破爛地方里跑,就好像她是去找那個涉嫌背地裡害人的長著羽毛的醫生幽會一樣。這樣偷雞摸狗的辱沒門庭的事他怎麼能容忍呢?而他越是不能容忍,就越是會把有些事情想像得太具體,太憋人,太需要他親自出面干預了,因為全天下所有的正義就等著他這位英雄人物來匡扶了。
在王士花剛埋完沒多久的一天傍晚,出於任誰都可以想像得到的原因,秦元狼又開始找茬毆打漸懷蘭了。
「你不是說,你們這種人不管遇見什麼事都能忍嗎?」他惡狠狠地高聲罵道,吹鬍子瞪眼的樣子惡得和狼一樣,就差把嚇人的嘴巴再變長一些了,「那行,我今天看你到底能忍到什麼程度!」
言罷,他一腳踹開她,轉身向鍋屋跑去。
「我讓你忍,我讓你讓,我就不信滾開的開水燙不倒你!」只見這個頭頂沒幾根毛的大禿瓢像條嘴歪眼斜的瘋狗一樣,從鍋屋裡拎著一瓶開水就跑了出來,他邊跑邊用粗短可笑的手隔空指著結髮妻子恣意地叫喚道,「我看你還硬皮吧?我今天要是治不改你,我就不是從俺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我就是大閨女養活的!」
如果是出於躲避災禍的本能,她應該是能夠跑掉的,但是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真敢拿開水燙她,而且更讓人感到震驚和惋惜的是,她竟然理直氣壯地覺得即使是這個賊人真的拿開水燙她,那也是※※※對她的一種特殊考驗,她既不應該退縮,也不應該害怕,而是應該以視死如歸的態度來面對眼前的一切,用驚天地泣鬼神的實際行動來感化和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大惡人」。有這種愚昧而荒唐的心理因素墊底,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她只是淡淡地冷笑了一下,並且很鄙視又很慈祥地瞥了那廝一眼,並沒有像正常人一樣挪腳就往外跑,更沒有產生一絲一毫害怕的感覺,猶如一位身經百戰的鋼鐵戰士一樣。
他原本是要嚇唬一下她的,但是抬起充滿血絲的狼眼一看,對方居然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瘋狂舉動,不僅如此,她還大有看不起他的意思,這就令他比較惱火了。盛怒之下的他於是便野性大發,狼威四濺,覺得必須得干出一番罪惡的勾當才能平復心中烈烈燃燒的怒火了。他揭開暖瓶蓋子,往旁邊一扔,提著暖壺猛然往她的頭上澆了不少開水,以壓抑他心中再也遏制不住了的邪惡之火。
可是,她既沒有像平常人那樣大聲地叫喊,也沒有皺一下眉或者眨一下眼睛,而是像千古留名的英雄好漢英勇就義一樣變得更加大義凜然和神聖不可侵犯了,一臉視死如歸的大無畏氣概。
「你個自己作死的賤貨,」他繼續像瘋狗一般氣急敗壞地喪心病狂地叫囂道,都快瘋岔耳眼了,滿世界都要擱不下他了,「我讓你硬皮,我讓你硬皮,我讓你揍死都不服降,我今天非燙死你不可,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厲害,你到底叫那些不吃人糧食的傢伙們迷到什麼程度了!」
說著,他又把已經停下來的罪惡而又恐怖的舉動再一次地撿拾起來,可著勁地往她頭上澆著直冒熱氣的開水,一點也不念及這麼多年的夫妻情分,就像一個打孩子已然打紅眼了的愚蠢透頂的家長一樣,簡直毫無人性可言,甚至連豬狗都不如。
作惡是有癮的,果然如此,從不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