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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奶奶仙逝

2024-09-19 18:43:51 作者: 常山漸青

  近兩三個月以來,桂卿奶奶的病情越發嚴重了,前前後後都已經死過去三回了,最後一次甚至連送老的衣服都穿好了,結果她卻又奇蹟般地活過來了。對於這種情況,老人家自己心裡是非常難過的,她難過的不是自己行將入土了,也不是自己越來越難以忍受的病痛,而是一次次地折磨活著的親人們,這是她絕對沒辦法接受的。

  為了能早早地得到解脫,她老人家甚至在原先還能走動的時候就偷偷地買好了老鼠藥,準備在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吃下去。其實農村有不少老人都是採取類似的手段自行了斷的,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大約是兩個月前,也就是桂卿因為請單位的政工科長馬玲一伙人而喝醉酒那一陣子,她曾經在一次傍黑晚的時候準備喝下老鼠藥自盡的,她甚至連隨後用來改味道的涼開水都倒好了。結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桂卿不早不晚一步趕到了,嚇得她趕緊把老鼠藥藏在了大桌子上的茶盤子底下了,從那之後她就沒敢再走這條嚇人的路。就因為孫子一次無心的舉動,又在無形當中使得她老人家多活了兩個多月,而且避免了她鬧出一幕喝老鼠藥自盡的悲劇來。

  老人家油盡燈枯的那一天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所有能來的親人都趕來了,無論對於將要去世的老人來說,還是對於活著的親人來說,這都算是一個比較圓滿的結局,似乎一切都是最好的情況了。

  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經被搬到堂屋明間來了,她頭南腳北地靠著東牆,靜靜地躺在一個嶄新的草苫子上,草苫子上鋪著那床她平常用的舊被子。草苫子散發出來的淡淡的清香味,混合著舊被子上的一股老年味,使得整個石板房裡到處都瀰漫著一種神秘而老舊的濃重氣息,壓得所有的人都喘不過氣來。但是,在面臨親人即將去世的重壓之下,大家卻都意外地察覺到一種將要獲得解脫的神聖之感或者狂喜之感,有時這種神聖的或者狂喜的感覺甚至還蓋過了縈繞在眾人心頭的悲傷和痛苦。

  「一個人,究竟活到什麼時候才算是到了該壽終正寢、安詳離去的年齡呢?」大家都不免這樣想著,儘管悲傷之情和永別之意也是少不了的,而且還非常厚重持久,讓經歷此事的人永生難忘,「大約77歲也差不多了吧,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人還活不到這個年齡呢。」

  

  老人家那身很深很深的天藍色的送老衣服又被桂卿的兩個姑姑秀梅和秀珍給她板板正正地穿好了。此時她腳上穿的是一雙異常乾淨的白底蘭綾子鞋幫的深口尖靴,靴面上的「金童玉女過仙橋」圖案惟妙惟肖,異常生動,凸凹感很強,一針一線都清清楚楚的。只見皭皭如銀的仙橋之上金童挑燈,玉女執傘,前面各有一狗一貓,那狗嘴裡還銜著一朵花,活潑地走在最前頭。橋後的天空上有一隻輕盈的仙鸞在翩翩起舞,仙鸞下邊的地上窩著一頭憨厚敦實的老牛。仙橋之下的河水裡開滿了粉紅色的蓮花,每朵蓮花之上都有幾隻可愛的小蜜蜂在辛勤地忙碌著。仙橋上面的天空中有耀眼的太陽,有明媚的月亮,還有漫天繁星以及朵朵白雲。在天空和橋面之間架有一個靈巧的大小適度的天梯,那是老人登天用的工具。這樣一幅栩栩動人的人間仙境圖不僅畫面比例協調一致,色彩搭配合理均衡,而且製作工藝非常精湛,顯示了製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底和熟練的技藝水平,也契合了親人們對老人家無限的哀思和不舍之情。她的頭上戴著勒子形的醬紫色壽冒,帽子前邊鑲著八朵同樣栩栩如生的大蓮花瓣,每個蓮花瓣上都用花線插著或金童或玉女一人,金童玉女每人手裡都挑著一盞鮮明的燈籠。在八朵蓮花瓣的最中間繡著一大叢亮黃色的花蕊,花蕊上不時地閃過絲絲晶瑩透亮的光芒。

  她的頭髮已經全白了,上面早已沒有了一根青絲,上面閃耀著一片聖潔高貴的光輝,不時地映射到屋子裡每個人的眼裡和心裡。臨死的老人居然會如此乾淨,如此慈祥,居然會讓人感覺如此莊嚴,如此崇高,這讓大家都感到驚奇不已,紛紛暗嘆是老人家的造化好。

  將死的人總是讓人肅然起敬的,因為就要永別了。

  其實,她老人家已經絕食大約一個星期了,幾乎連水也不怎么喝了。她忍受著巨大的已然折磨她許久的疼痛,如此決絕地不再吃一粒米,喝一口湯,只是為了儘快離開這個她其實仍然深深眷戀著的世界,好去和另一個世界的親人相見。

  她在此前曾經多次說過:「你們都捨不得我走,這個我知道,是你們孝順,可是一件,我的這個罪,誰能替我受啊?」

  「我一番又一番地死過去,又活過來,這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呀?」她曾經緊閉雙眼有氣無力地說過這話,言語裡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和內疚之情,「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臉見人了,也折磨得恁大人小孩都不得安生,恁一個一個的都還得上班,上學,幹活,樣樣都不能耽誤啊,我不能老是這樣……」

  「俺娘啊,這些事,你就不要掛心了,」道武當時就哽咽道,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頭已近暮年的老牤牛在哀嚎和悲鳴,「你就讓俺都守著你吧,守著你,俺心裡還好受些……」

  當眾人都靜靜地守著老人,並且想著各自的心事時,只見二兒媳婦春英從自己的閨女桂芹手裡接過一把蒲扇來,眼巴眼望地盯著老人家的臉看了一會,然後就把那把扇子掖到了老人的左手心裡。在掖完扇子之後,她悲傷地說道:「俺娘,你老人家拿好扇子,好撲火啊。」

  至於撲什麼火,她是不知道的,也不想知道。

  老人家十分費力地點點頭,好半天都沒再說話,他心裡熱啊。

  「俺娘唻,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嗎?」秀梅強忍眼中的淚水,瞅准機會趴在老人的耳邊輕輕地問道,「你就直接給俺說吧。」

  她說完這話,就哆哆嗦嗦地將指甲蓋大小的一串打狗餅子小心翼翼地掛在老人家的右手腕上。與此同時,秀珍也含著滴不盡的淚水,用一塊素淨的手絹包了一小撮茶葉,方方正正地疊好放到了老人的右手裡。這大約是最後的儀式了,似乎有催促老人儘快上路的意思。

  臨咽氣前,能有兩個閨女守在眼前,真好。

  「好孩子啊,好孩子,」老人家的呼吸開始變得更加急促和短暫了,每呼吸一次都面臨著極大的困難和挑戰,胸脯跟著起伏得很劇烈,而且聲音也快小得聽不見了,但是想說話的意圖卻很明顯,因為她那乾癟多時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動著,「小武,小武,茶盤子,茶盤子底下,有一包老鼠藥,你快去找找,別讓小孩子不知道,給拿走了,要是那樣的話,可就毀了,我可不能再造孽了——」

  春英一聽這話,立即一骨碌從老人身邊站起來跑到快要散架了的大桌子前面,一把將那個多處生鏽的搪瓷茶盤子掀起來,果然在下邊發現了一包用油綠紙包著的老鼠藥。這時,所有在場的女人們,包括老人的三個兒媳婦劉月娥、薄春英和林秀衣,兩個女兒張秀梅、張秀珍,以及她最疼愛的孫女桂芹和張倩,都已經泣不成聲了。所有在場的男人們,包括老人的兩個兒子張道武、張道全,兩個閨女婿李福成、田福安,以及她最疼愛的孫子桂卿,此刻也都淚流滿面了。大家都知道,老人是為了不讓親人們蒙羞,才咬著牙硬撐著不去喝那個老鼠藥的,要不然的話她早就一命歸西了,也不至於又多受了這麼多天的罪。在絕食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裡,那個時候她多少還能活動活動,病痛折磨得她一個勁地拿頭去撞牆,其境況之慘讓人當時不能直視,事後也不忍回憶,因為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都覺得心酸無比,痛苦不堪。

  不在跟前的親人還有老人家的孫子張德冬、張桂明和張晨,以及孫女張德寧,老人也都把他們的名字或輕或重地念叨了無數遍,包括外孫和外孫女等。她在彌留之際每念叨一遍這些不在身邊的孩子們的小名,大家就都傷心難過一陣子,就都覺得老人的離去是一種完全不能接受的特別殘酷的現實。

  阻止不了的事,也只能任其發展了。

  親人們由著這包老鼠藥又不禁想起老人生前的種種好處來,都感覺更加心如刀絞和肝腸寸斷了,於是哀嚎哭泣之聲重又響起,且一浪高過一浪,不絕於耳。趁著老人的腦子還算清醒之際,春英又指揮著林秀衣用苘麻劈子將老人的腳脖子捆上。

  在捆完腳脖子之後沒多久,老人的意識開始漸漸變得迷糊了。她的眼皮就像古時候大地主家兩扇重重的大門一樣,任憑她怎麼努力好像都再也睜不開了,兩隻乾枯蒼白的手死死地抓住手裡的東西,不肯鬆開一點。大家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逐漸不省人事和對親人的呼喚毫無反應的樣子,都忍不住地想要高聲大哭起來,但是卻又怕那高高的哭聲打擾了老人最後難得的寧靜時光,阻擋了老人輪迴的道路,所以都強忍著儘量不發出聲音來,只是在悄悄悲泣的同時默默地用眼睛緊緊盯住老人枯黃髮灰的臉龐,特別是她乾癟的嘴巴。沒有一個人不希望老人能夠再睜開眼看一下這個世界,哪怕只看一下也好。可是,她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動一下,似乎並不打算給眾人留下什麼念想或者希望。

  她是真的要走了,她總歸是要走的。

  不知道煎熬了多長時間,老人終於又開口說話了,而且氣力也比先前大多了,顯然有些不尋常的異樣。大家心裡都明白得很,那不過是老人臨死之前的迴光返照罷了,其中有些親人早前也曾經見過這種情況,所以心裡跟著一熱,隨即又是一涼。儘管如此,所有的人還是一下子都聚攏過來,心裡充滿了雖然是暫時的但是卻顯得非常堅實的喜悅和憧憬,裡邊的人儘量把耳朵趴在老人的嘴邊,外圈的人則都側著身子凝神靜氣地聽著老人口中發出的臨終遺言,仿佛她口中將要吐出的是萬眾矚目的傳位昭書一樣。

  「小大,你是當哥的,」老人家高聲地叫喚著,並不時地露出一排整齊的白褐色牙齒,就像她年輕初當母親的時候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一樣,使得屋內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甚至連站在最外層的徐世林等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你怎麼不看好恁四兄子的呀?他從小就搗蛋調皮,不聽大人的話,說什麼你得管管他呀……」

  「柱才,小柱才唻,」她又明明白白地喊著她最小的兒子張道才的小名,帶著無限慈愛和無限心疼的意味,略微責備地囑咐道,「我的乖孩子唻,槍炮都不長眼啊,你怎麼就不知道躲著點呢?恁娘我和恁爺,白天黑夜都是擔驚害怕的呀……」

  「小武,你抬眼看看,」她又安排道,就和真的一樣,眾人無不動容垂淚,「前邊黑咕隆咚的,什麼都看不見,你趕緊去給恁哥拿個手電啊,好幫他照照路。他起小就老實,就知道幹活,有什麼話都憋心裡頭,也不會給誰說,天生就是個悶葫蘆……」

  「好孩子唻,到恁娘這邊來吧,」她接著心疼地說道,眼角竟然泛起了點點渾濁的淚花,像是從保存多年的老豆子裡硬生生地擠出幾滴油來了一樣,「看把你給凍的,我知道,你冷,你怕黑……」

  「老頭子,你到底怎麼看的孩子呀?」她老人家最後一次責備道,然後忽然又睜開了雙眼,望著屋樑上的大燕子窩,微笑著念叨著,「難道你是個死人嗎?都說你多少回了,你就是記不住……」

  「俺爺,俺娘,」這是她老人家在人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扶著恁兩人吧,恁可別摔倒了,山路不好走啊——」

  片刻之後,老人終於咽氣了,這口氣咽得可真難啊。

  老人在人生最後的時刻走得似乎很平靜,很安詳,這既令眾人羨慕,又叫大家嚮往。老人的離去使得在場所有的人都對死亡暫時解除了先天的恐懼,紛紛感覺所謂的死亡也不過是一件和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的事情。等大家真正反應過來,意識到老人確確實實地走了之後,全都呼天喚地地痛哭起來,尤其是劉月娥、薄春英和林秀衣這三個兒媳婦,就數她們哭得最厲害了,幾乎都昏死了過去了。

  過不多時,桂卿的兩位舅老爺和兩位姑老爺等人也先後來到了,眾人又是一場捶胸頓足的大哭,那哭聲大得估計半個莊子的人都能聽見,好不悽慘悲切,實在難以細細地描摹。

  蓋過必不可少的蒙臉紙之後,道武拿著一根和老人身高等長的秫秸杆子,來到大石榴樹前多年不用的老磨盤上,由眾人扶著,顫巍巍地爬上了磨盤。接著,他手拿秫秸杆子指著西南方向,然後扯開嗓子椎心泣血地嘶聲力竭地大聲喊道: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在難忍心痛地悲聲喊過之後,眾人將已經癱成一團的泣不成聲的道武小心地扶下磨盤,然後把一個紙糊的褡子在磨前燒掉了,好給去世的老人送錢。那個秫秸杆子出殯的時候就用來當挑旗的紙杆子,由老人的重孫子,也就是張德冬的兒子張傳祺來挑著……

  其他諸如喝豆腐湯、成殮、弔孝、燒紙、潑湯子、送盤纏、發引、行路祭、入土等一系列喪葬事宜,不過都是按照村子裡的老傳統和老規矩依次進行罷了,說起來並沒有什麼新意。總之,因為老人是年近八十咽的氣,而且從咽氣到出殯結束的這段時間裡天氣一直都不冷不熱的,秋高氣爽,無風又無雨,再加上地里也沒什麼農活,辦喪事也不會耽誤各家的活計,所以村里人都夸這個老媽媽心眼好,走的時候會挑日子,連老天都跟著幫忙。因為大家都公認,按照農村的眼光來看這次出殯基本上算是一個標準的喜喪,所以親人們總體上來講還是比較節哀的,畢竟活到這個年紀的人能這樣去世,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當然,這個老殯出得也並不是盡善盡美,還是有那麼點讓人厭煩的地方的,這主要是因為桂卿二舅老爺家的一個表叔,無意中聽到了老人曾經想喝老鼠藥的事,所以就堅持認為道武和道全兩個人不孝順,平時對老人不好,因此發誓一定要鬧場。俗話說,爹好死娘難埋,娘家人要想在葬禮上找事那簡直是易如反掌,處處都是機會。儘管有桂卿的兩個舅老爺在那裡左攔右勸,好說歹說,可還是沒能有效制止這個脾氣火爆的表叔三番五次地吹毛求疵和橫生事端。最後,當這個有點諞能的表叔把老張家主持操辦喪事的大老總都惹火了,以致於這個老殯因為時間上一拖再拖都快要辦不下去的時候,一忍再忍的道武拖拉著個粗苯的哀棍子不言不語地就從棺材東邊沖了出來,作勢要去教訓一下他的這位不懂事理的親老表。這位表叔睜眼一看這等陣勢,連兩耳塞滿棉花一心守靈的是事都不過問的孝子都出來了,嚇得連忙住了嘴,不敢再放一個屁了,同時在眾人的勸說下悻悻地跑到一邊的客屋底下窩起來了。他當然明白,要是真挨了孝子的一哀棍子,那麼無論到什麼時候說出來都是一種無法洗脫的恥辱,而且還沒有任何的道理可講。道武這一發威立馬使整個老殯加快了進程,所以才能按照原計劃打發老人順利入土,要不然的話還不知道這個事要鬧到什麼時候呢。

  奶奶去世了,再也見不著了,桂卿當然很悲傷,但是在整個出殯的過程中他並沒感覺到有什麼特別難過的。不僅如此,作為葬禮的親身參與者之一,他還頗有興致地仔細欣賞和琢磨了一番整個出殯的過程,並且覺得老祖宗對其中每一個環節都設置得很有道理,都是絕對不能缺少或者省略的。以前別人家出殯,他頂多只是抽空看個熱鬧,這回輪到自己家出殯了,他才真切地體會到這些古老而複雜的程序和儀式裡面所包含的種種深意。比如,為什麼孝子孝婦們要弓著身子低著頭拄著粗苯的哀棍子繞著滿村走上一圈?大概就是要讓兒子和媳婦們去償還父母大人當年的養育之恩吧。他還藉機想明白了,嗩吶這種在當地起自明朝的民族樂器,只有採取如下兩種標準姿勢聽,才能真正聽懂它到底吹的什麼:一種是披麻戴孝,手扶哀棍,撅著腚跪在地上聽,另一種是伸腿躺在棺材裡聽。諸如此類的種種事情,一旦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便不覺得這些舉動是單純折磨活人的了,更不是要表演給外人看的了。他深切地覺得,非如此受苦、受累、受罪,就不足以表達出生者對逝者的愧疚和哀思、感恩和惋惜、傷懷和後悔等各種難以描摹的複雜感情。

  奶奶雖然去世了,和絕大多數死人一樣變成一把骨灰了,可是桂卿卻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新生,而且不久之後他才搞明白這次出殯僅僅只是拉開了他對奶奶思念之情的序幕,哀傷的日子竟然全在後頭了。

  出完殯之後大概半個月左右,有一回他和父親去清理奶奶的老屋時,在堂屋門東邊的黃泥劈洞子裡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了半碗還沒吃完的葷油。在落滿灰塵的床鋪上找到了一把奶奶在夏天的時候搖過的爛蒲扇,那扇面上布滿了用來修補破損的灰白色的棉紗布。那個醜陋不堪的只有三條小短腿的槐木板凳,也因為失去了主人的庇護從而丟掉了生命的氣息,淪為了純粹的朽木爛料。老石榴樹下那個用地排車鋼圈焊接的桌架子以及架子上面的水泥桌面,也已經破敗得不堪入目了,仿佛風化的速度加快了十倍。那棵從前看著就特別粗糙、倔強、生硬的老石榴樹也像失去了靈魂一樣,所有的葉子全都過早地變黃了,萎縮了,而且地下已經落了一大片,它們似乎再也不肯在枝頭多呆一天了。那個曾經用來燒水、做飯和烤饃饃的鐵爐子看起來冰涼冰涼的,似乎對人世間充滿了巨大的仇恨,且不肯有絲毫的妥協和退讓。樑上的燕子不知何時也不見了黑色的蹤影,只留下一個巨大的曾經一壘再壘的燕子窩,而且還缺了一個很大的口子。至於奶奶家裡的大黃貓早已不知了去向。據說有人曾經在奶奶的墳頭上看見過它,估計那也不過是看的人眼花了罷了,那個可憐的畜生怎麼會找到主人的墳頭呢?

  「無路庭前重見母,有時夢裡一呼兒;莫報春暉傷寸草,空餘血淚泣萱花……」桂卿紅腫著眼睛,強忍著五內俱傷的痛楚,不禁想起了出殯的時候看見的那幾副輓聯。他再次深切地覺得,那些輓聯不僅說得極為貼切,而且每個字里都飽含了無盡的眼淚和悲傷,絕對沒有任何誇張和矯情的成分,並不是文人墨客的描虛寫意。

  他一邊默默地環顧著奶奶曾經住過的這三間老石屋,一邊又想起了秀梅姑姑在給那些紙牛和紙人開光時候的悲傷情景。他清楚地記得姑姑在給紙牛開光時嘴裡念叨著的是「開腿光,跑四方」,在給小丫鬟春紅開光時嘴裡念叨著的是「春紅,你一定要聽恁奶奶交待的話,千萬別偷懶,叫你打水就打水,叫你燒鍋就燒鍋」。至於放牛小子來興、來旺等四個人,以及其他的三個小丫鬟夏荷、秋菊和冬梅等,她當時也都仔仔細細地不厭其煩地交待了一番,唯恐這些不甚懂事小孩子一時貪玩,忘了照顧好老人這一重任。現在,他相信那些小孩子們一定會把奶奶照顧得很妥當很妥當的。

  後來不記得有多少次,他在黑夜裡哭濕了枕頭,只為想念那已然永別了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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