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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好人田福安

2024-09-19 18:37:04 作者: 常山漸青

  春英從小李莊家的時候天氣尚且不熱,遠沒到使人汗流浹背難以承受的程度。她同往常一樣走了近道,出了小李莊往東,從走馬嶺和仙鹿山之間的豁口處翻過一個小小的山坳,又經過南櫻村,再沿著櫻峪水庫大壩回到北櫻村。在大壩北頭,她老遠就看見一幫人在水庫管理房那裡忙碌著,或者說是轉悠著,如無頭蒼蠅一般。

  這群人裡面就有田福安。

  田福安也遠遠地就瞟見了打南邊走過來的春英,於是他大聲地擺著手問道:「俺二嫂,你幹嘛去了這是?」

  「我去南邊小李莊找神媽媽給小卿看看。」春英回道。

  「我看你是閒得沒二事了吃飽撐的,整天裡就是搗鼓這些神神叨叨的事管,那些沒點熊用的老媽媽經能信嗎?」田福安一張嘴,是人都知道他是田福安了,旁人是萬萬學不會他的做派的,「叫你說,小卿這樣的小青年能有什麼事?我看也是閒的。回頭叫他上我這裡來幫幾天忙,我這邊正忙得要命呢。他忙上一陣子,什麼毛病就都好了,也沒那些熊妻侄事了。」

  「行行,那明天我就叫他來給你搭把手,」春英連忙答道,她覺得這確實也是個好主意,別的先不說,至少中午的時候兒子能在這裡混頓飯吃,「今天下午他在他同學家玩了,過不來了。」

  「那你不會給他打電話?」田福安心急火燎地說道,帶著很強的命令意味,一副滿世界要抓壯丁的樣子,「我又沒他的手機號,總不能讓我這個當小姑夫的親自給他打吧?」

  「他又不像你,」春英沒給好氣地說道,大多數時候她都不想搭理他,「當老闆,腰裡別著手機,說找誰就能找到,你多厲害了。」

  田福安一聽這話,嘴裡嘟嘟囔囔地念叨了幾句,轉身就忙自己的活去了,沒再搭理他二嫂春英,反正誰都不是省油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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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這個腦子頗為靈活的田福安看中了大壩北頭半山坡上那幾間一直閒置的水庫管理用房,他打算在這裡開個農家樂飯店,現在正忙著收拾房子準備開業呢。應該說他的眼光確實不俗,這幾間房子背山面水而建,周邊自然環境也很好,可謂是一派風光秀麗、山水相映的田園風格,山上有果園,山下有水庫,客人吃完飯既可以上山觀景,也可以到水庫釣魚,將來的生意肯定差不了。他心裡明白,開飯店最關鍵的是兩條:一是菜餚的口味要好,能牽住客人的味蕾,價格高低並不太重要,因為願意下鄉吃農家樂的一般都不是私人消費,不怎麼在意價錢;二是得有穩定的客源,也就是得有熟場,有了第一批來撐場面的客人,再想辦法留得住老關係戶,就基本不愁以後的客源了。

  這兩個問題其實都難不倒這位「小匪」同志的。

  他在鄉里嗚嗚渣渣幹活的那幾年,雖然說工作方面沒什麼大的成就,但是和周圍的人倒是都混得很熟。他在一開始的時候酒量好,酒風正,深得眾人喜愛。正所謂酒品如人品,他優良的酒品極大地拔高和提攜了他的人品。僅通過海吃濫喝和酒肉來往這一個看似狹窄的通天途徑,他竟然也結交了一大批鄉里和各個村裡的大小人物,贏得了豪爽大氣且不拘一格的虛名。有時酒到酣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會用劉蘭芳說《岳飛傳》的豪邁氣概,來講述他所經歷的戰鬥生活。若是再喝得深了,他有時會回想起犧牲的同鄉張道才來,黯然流下幾行滾熱悲愴的男兒淚,或是自詡起「田三爺」來,瞬間矮了大家的輩分。眾人怕他激情過後落淚傷心或者矮了自己的輩分,因此每次喝酒都是陪他喝到「黃金分割點」處便不敢再勸他了,往往不等他酒場灑淚或者「田三爺」幾個字豁然說出口,就動議著散場了。

  雖然當時鄉上管事的一二把手對田福安這貨並不感冒,但是終究也奈何不了他,動不了他一根毫毛。在複雜多變的基層干工作就這樣,誰要是鐵了心不想好了,也不打算往上爬了,別人還真拿這種人沒什麼好法,當然也不敢輕易地把人給惹毛了。就在他向「地頭蛇」和「滾刀肉」的偉大目標不斷奮勇進發的路上,有一天他居然辭職了,主動不要這個拿命換來的所謂鐵飯碗了。他家裡人全都不支持他這樣做,因為能端得起公家的這個飯碗,那是爺爺奶奶燒高香或者祖墳冒青煙才能有的事情,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呢。旁人都說他打仗打掉頭魂了,腦袋被炮彈轟得不好使了,「小匪」真是匪性難移啊。帶著自封的「田三爺」的美名,他最後還是很瀟灑地離開了別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地方。

  在脫離集體溫暖的相對安逸的巨大懷抱之後,這位田三爺先後激情勃發地幹過建築隊的包工頭,充滿信心地養過麻鴨和蛋雞,興致昂揚地種過草莓和馬鈴薯,壯懷激烈地販過蘋果、桔子、梨和桃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在鐵路派出所當過協警等,要不是他娘使勁攔著,依照他自己的想法,他還會毅然決然地去開大貨車跑運輸呢。最重要的是,他還幹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廚師,居然能做得一手好菜,他做的菜味道鮮美,做法不凡,頗有點不為人知的特殊門道。總之,就仗著年輕和膽大,外加一點不要臉,他在市場經濟的大潮里好一頓撲騰。結果撲騰來撲騰去,他除了多喝了幾口渾水,被狠狠地嗆著幾回之外,似乎什麼值錢的玩意都沒掙下。至於他手裡到底有多少家底子,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反正外人是沒看出來個子丑寅卯。

  所以,飯店最初的客源他並不犯愁,鄉里和各村的人物們就是他最好的衣食父母。至於做出來飯菜的水平和檔次,他還是相當自信的,絕對能勾住吃客的舌頭和味蕾。

  第二天,桂卿這個整勞動力就帶著很強的新鮮感,去他小姑夫田福安那裡幫忙張羅開飯店的事情去了,而且是忙得歡快興奮、不亦樂乎,暫時忘卻了畢業即失業的種種煩惱。同在店裡跟著忙活的,還有他小姑張秀珍,表弟田亮,表妹田美。

  張秀珍只比田福安小几個月,兩人算是同歲,都是四十剛出頭的黃金年紀。她挺拔、勻稱的身子宛如去了皮的大萵苣,既青蔥豐盈,又不失清脆的顏色和晶瑩的水分,歲月還不曾過分侵蝕她那豐腴醉人、渾然天成的充滿鄉村氣息的容顏,胸前那份安分守己、怡然自在的飽滿挺拔,證明著她年輕時候的迷人風采和天然魅力。在他們兩口子出生的時候,最艱難的大饑荒已經有所好轉,所以並沒有把他們餓得身材矮小,長不起來。他們都是高高的個兒,兩個人站一塊般配得好像一株高粱旁邊種了一棵玉米,讓人懷疑當初是不是把高粱和玉米種子放一個坑裡了。

  隨著經歷的逐漸增多,加上又換了那麼多的行當,高粱的脾氣似乎越來越不好了,他看不慣的事情簡直太多了,且都是他以前未曾想到的和見到的。複雜而又殘酷的社會給他結結實實地上了很多課,讓他變得更加現實和庸俗起來,或者說更加油滑和投機了,他早就不再是當初那個青澀莽撞和居功自負的復原兵了。而玉米還是那棵玉米,似乎從未弱小過也從未衰老過,幾十年來就是那個樣子,葉子鮮綠,天英直翹,棒子飽滿,根須抓地,一幅豐收在望、樸實牢靠的誘人景象。

  自打結婚後是事玉米一直都隨著高粱,無論生活好壞,境遇優劣。但是高粱欺負和打罵玉米的情況卻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厲害了。親戚鄰居們明顯感到,他們兩口子共生共榮、和諧相處的好時期早就已經過去了,高粱如同改腸了一般,不僅酒後失德、易怒,有時不喝酒的時候,要是碰到不如意的事情也會大發雷霆,鬧得雞犬不寧、四鄰不安,甚至有好幾次戰火都波及到了北櫻村他丈母娘家裡。小匪,田三爺,這個曾經響噹噹、硬糾糾、充滿無限美好前途的海西漢子,也逐漸背負了一些永遠也洗刷不掉的惡名。不過現在值得慶幸的是,擼胳膊、捲袖子、口口聲聲要振奮精神大幹一番的壯志豪情,階段性地壓制了他的壞脾氣,使他最近表現得還不錯,簡直就是換了個人一樣。其實具體原因也很簡單:他開飯店需要大家的支持,他不能把人都得罪倒了。但是,對那些壓根就用不上的人,那些對他的輝煌事業臨時沒有什麼幫助的人,他依然很容易忽視甚至蔑視,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就是他現階段的為人風格,而且貫穿了他今後的整個人生,從不悔改。

  對於這位小姑夫,桂卿一直是敬而遠之的態度。

  尊敬他,是因為一樁小事:在桂卿大約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回他被南櫻村的女瘋子田金枝無緣無故地欺負了,那個女瘋子雖然半憨半痴、楞頭呆腦的,但卻天生的力大無窮,很有一股子蠻荒之力,白白糟蹋了她那個好名字。面對田金枝的肆意欺辱和存心戲弄,他一個小孩子簡直是毫無辦法,心裡又很害怕,只好蹲在那裡嚎啕大哭,以期望能博得女瘋子的同情,好大發慈悲把他當做風箏一樣給放了。就在這個時候,正巧他小姑夫田福安一步趕到了。但是小姑夫既沒幫他趕走女瘋子,也沒安撫他這個正宗的妻侄,而是狠狠地訓斥了他一句:「你就知道張個熊嘴哭!」然後,田福安就帶著極端鄙視和哀其不幸怒兼其不爭的意味,連第二眼都沒看,直接就走了,真的走了。

  人的成長有時候就是瞬間的事,就像灰色的炮捻子一旦火柴被點燃,粗壯的炮仗很快就會轟然炸開一樣,也像是白白的雪山因為某種原因一旦開始崩塌便再也止不住了的情形一樣。

  在被強烈地羞辱和刺激一頓之後,桂卿潛意識裡面的男子漢氣概很快就被喚醒和點燃了,他剎那間就明白了:哭,除了讓對手更加藐視自己,從而更加肆意地欺辱自己之外,真的是毫無益處,特別是對一個男孩子來說,流淚就是恥辱、無能和懦弱的直接表現,是心理上的白旗,是思想上的滑鐵盧。待想通了這些看似簡單的道理之後,他立馬止住了嗚嗚啕啕的哭聲,臉上的淚水也見風使舵般地迅速蒸發了,只留下一些淺灰淺灰的淚痕。即使是那些殘留的淚痕,也仿佛代表了勝利者的無上榮耀,如勳章般光彩照人、不可忽視。他昂首挺胸地故意從女瘋子身旁擠過去,竟然把小山一樣的她擠了一個趔趄,猶如一個打了大捷的年輕將軍,甩袖揚長而去。從那之後,人生中無論遇到多麼艱難困苦的大事,他都再也沒有輕易地流過一滴眼淚,直到現在。就是靠著這份微弱而又堅硬的尊敬,他一直壓抑著對小姑夫身上其他臭毛病的深深厭煩之情。

  也許,小姑的處境和他一樣,他想。

  田亮這傢伙瘦高個,留著個近似光頭的板寸,穿著一雙半新半舊的青口布鞋,他若是再套一身黃褐色的僧衣,簡直就是個流里流氣的青年和尚了。他勉強混完三年初中就主動下學了。家人很快就明白了一個比鋼筋混凝土還要堅硬幾分的事實:他根本就不是上學的材料,任誰也勉強不得他。他曾在大人面前鄭重其事地表示,要把他的智商借給他妹妹用,並瀟灑地打了個響指,拽了句洋文『Two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來強化他的意思和決心,仿佛田美如果不接受他的好意的話,就會有兄妹決裂的可能,那種後果真是太可怕了,想都不能想。

  於是田美就誠惶誠恐地領受了田亮慷慨贈送的這份珍寶,雖然她也是在北溝街里讀的初中,學校的教學水平非常一般,升學率也一直不高,但她讀起書來卻有如神助一般,估計今年考上縣城的鹿苑中學應該是很輕鬆的一件事情,似乎比桂卿、桂明這兩個表哥當年的勢頭還要勝上一籌。她整個人酷似一朵靜靜地開在春天田野里的小百合,從來沒有人注意過她,她也從未聲張過她的任何想法和主張,就那麼靜靜地、悄悄地長大了。因為田福安不時掀起的家庭風浪,田亮偶爾造就的意外波折,全面掩蓋了她整個的本該光彩照人的青春期,譬如陽光太強,就看不到月亮的光輝了,所以很少有人在意到她的存在。

  此時正是假期,麥子已經收割完了,玉米也已經種下,地里沒什麼重要的活了,她也過來幫忙洗刷盤子碗和酒具等,默默地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像個極其老實的服務員一樣。

  飯店很快就收拾利索了,似打贏了一場名垂青史的惡仗,田福安給它取名「雲湖山莊」,倒也頗有幾分難得的藝術性。開業那天煞是熱鬧、喜慶,因為各式各樣的人物和鳥獸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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