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猴子張道全
2024-09-19 18:37:08
作者: 常山漸青
這天下午,桂卿會完大學同學高程、蒲艷萍和高中同學趙維回到家時天色尚早,似乎還可以干很多有意義的事,於是他放下車子就去三叔的小賣部里玩耍。三嬸子林秀衣正在百無聊賴地看店,三叔張道全正在後院屋裡和一幫子閒得吱吱亂叫的人打麻將消遣,那是三叔最喜歡的娛樂項目之一。他忍著一屋子嗆人的煙味,進去看他們打麻將,以消解下午灼人的炎熱。雖然平時他也抽菸,但是卻很討厭那些人吐出來的煙味,整個房間烏煙瘴氣的不成體統,瀰漫著一種末世的腐朽光景。
張道全的店也是他的家,屬於前店後家的布局,不過是倒搬井的局勢。他的店和家在大路南,和桂卿家隔著五十米左右的距離,從理論上說算是斜對門。門前的東西路是村里最主要的一條進出道路,向東一直走就可以到田福安的飯店。路南全是莊稼地,路邊有鄉里劃的建房止建線。這條止建線管住了全村人不敢在路南隨便蓋房子,唯一沒管住的一戶就是張道全。
張道全1957年生人,馬上就該到屬驢的年紀了。1958年大挨餓的時候,有幾回他差點被餓死,最後硬是活了下來。先天不足加上長期吃不飽飯導致他長得非常矮小,可謂是骨瘦如柴,矮如大郎,活脫脫一副孫猴子模樣,一點張家人的標誌性氣概都沒有。估計連老天爺都嫌他太難看了,所以才不收留他,讓他苟活在這七七八八、光怪陸離的人世間。對他來講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以後永遠的苟且,好像他就是為了苟且而生的。倘若是年輕的時候還好,他畢竟是七分人樣三分鬼樣,年紀大了越活越不講規則、不守章法了,後來竟成了三分人樣七分鬼樣。他平時買衣服和鞋子,基本上去童裝店買大童的號碼就足夠了,根本不用去男裝店或男鞋店。最近幾年他的頭髮愈發稀鬆了,幾近掉光,只好常年戴著深色的帽子加以掩飾。
這個消瘦低矮型的山村武大郎,卻娶了一個比潘金蓮還要漂亮幾分的老婆林秀衣。林秀衣是地道的本村人,她長得不高不矮正正好,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胖,身材可謂一流,相貌絕對無暇。村里人都說,咱這個破山溝里怎麼就生養出這麼俊的人來呢?也沒見她爹娘有多俊呀,真是出古了,瘸子的那啥,斜(邪)門啊。
關於三嬸子為什麼會擁有特別出眾的容貌和身材,桂卿曾經也想過這個問題,他以為她的這個林姓和黃、蔡、章、段等姓氏一樣,通常都是南方常見而北方不多的。也許老林家祖上是從南方遷過來的也未可知,《紅樓夢》里的林妹妹不就是從揚州搬到賈府的嗎?況且,三嬸子去世多年的老爹據說就是個四書底子,古文功底十分了得,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只可惜早早地就被一幫自以為善良正義的人給弄死了。如此看來,林家是外來戶的可能性很高,張家還有族譜可供研究,林家連族譜都沒有,此事還被眾人笑話了多少年。
八十年代初,正是農村團支部蓬勃發展的時候,村裡的男女青年經常集合在一起開展一系列豐富多彩的活動,比如幫助照料孤寡老人、搞一些種養殖的副業、為村裡的婚喪嫁娶提供免費服務、開展各種文體競賽等。北櫻村團支部活動室里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飄出《在希望的田野上》《十五的月亮》《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等旋律優美、催人奮進、高亢嘹亮的經典歌曲,年輕人歡聚一堂嘻打哈笑的好不熱鬧。張道全就是在參加這種集體活動中把鶴立雞群的林秀衣追到手的。那個時候的他幽默風趣嘴皮子活,吹拉彈唱樣樣精通,老張家的話似乎都留給他一個人說了,全家的精氣神也好像都聚集在他一個人身上了,他也天然地成了全村年輕人的熱點和中心。特定的時代和特定的環境,加上他本人和當時的環境結合得天衣無縫的言行舉止,巧妙地掩蓋了他身體上的巨大缺點。當時的林秀衣純真善良、了無心機,很快就著了這個三猴子的手段,誤入了他那輕快的小賊船,糊裡糊塗兼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他。等一顆上好的白菜被三猴子拱了之後大家才反應過來,但是為時已晚,好多英俊瀟灑、精明能幹的小伙子因此心裡頗不平靜,對他倆戀愛的事實在難以接受。感到難以接受甚至難以忍受的,除了那些忿忿不平的年輕人之外,還有林秀衣的大爺、大娘和叔叔、嬸子等本家族的人,他們都強烈反對這兩個年輕人的交往。但是,整個家族的強烈反對卻遭到了林秀衣的強烈反對,她公開宣稱就算是死也要和張道全死在一起,她什麼也不圖,就圖他張道全一個人。十分可笑的是,在所有的外人看來張道全這傢伙怎麼能算個人呢?他頂多就是一個進化得比較好的猴子罷了,只是比一般的猴子會耍嘴皮子而已。
林秀衣沒有兄弟姊妹,林父死得早,林母木頭人一樣毫無主見,只是聽天由命。林家近門的族人眼見得一朵漂亮得出奇的鮮花插在了稀薄的爛牛糞上,紛紛急紅了眼。他們抱起團來找到大隊那裡,企圖讓公家出面來強迫桂卿的爺爺張世中老人當眾保證,不再讓他三兒子和林秀衣接觸。老實巴交的張世中當時是羞憤難當,他雖然也心疼這個可憐可悲的三兒子,怕他這輩子討不到媳婦打了光棍,顯然這是極有可能的,但他這個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當家人還是覺得眾怒難犯,不能得罪了林家的人,於是就犟捏著鼻子當著大隊領導和林家人的面,保證管住自己的好兒子。
張道全在感覺父親太過窩囊和無能的同時,也深深地以為整個林姓家族太欺負人了。說一千道一萬,大夥不就是嫌他張道全長得沒個人樣子嗎?他感到悲憤不已、痛苦不堪,不停地怨這個恨那個,思來想去之後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乾脆帶林秀衣遠走他鄉,私奔。在那個特別年代的山區農村,私奔無疑是一個很悲壯慘烈的事情。好在他不是領著人家的媳婦跑,那可是十惡不赦、罪不容赦的極其下作勾當,會被十里八鄉的人永遠唾棄和鄙視的,而是領著同村一個未出嫁的黃花大閨女跑,他和她的情況基本上是屬於未婚青年男女勇敢地衝破守舊家族的無理阻撓,奔向自由美好愛情的例子,從法律上來講還是有很強正當性的。
一個寒風呼嘯、昏天暗地的夜晚,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夜空悲愴得如同歷史的英雄人物英勇獻身時的樣子,狗膽包天的張道全約好鬼迷心竅的林秀衣,巧妙地避開林家人的殊死防範偷偷地跑了,來了個人間大蒸發,沒留下隻言片語,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天剛麻麻亮的時候,林家的人發覺林秀衣這個死妮子不見了,立馬就瘋圈了,如同馬蜂窩炸了營一樣,一股腦地都趕到老張家,結果發現張道全也不見了,就做實了私奔這件事。當時的他們殺氣騰騰、勢不可擋,抓住張世中的爛領子就是不丟,一定要問個子丑寅卯出來。
張世中當時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實在是無顏面對找上門來的林家人,儘管他其實用不著來承擔這場來勢洶洶的責難。他是無辜的,也是無助的,他簡直毫無辦法面對眼前的事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小三孩這個死鬼是什麼時候走的,因此他只能不停地給林家的人賠不是,道歉。面對林家人的怒髮衝冠和不依不饒,那種恨不能把人給吃了的可怕架勢,老漢被逼無奈,只能自打耳光來平息對方的憤怒。更讓老漢難以言表的是,張道全這個小賊羔子半夜臨走的時候,居然還敢在家門口放了一小掛鞭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門口雪地上那片凌亂的鞭炮碎屑無疑更加刺激了林家的人,可想而知那場興師問罪的暴風驟雨是何等的猛烈了。老槐木大桌子上圓形的小鬧鐘被無情地摔在了屋地上,錶盤上那只可愛的天藍色的小鳥不動了,所幸當時不是水泥地,那個傳家寶並未摔到不能修理的地步,只是玻璃罩子碎得太厲害了;大桌子上邊暗紅色竹條上的老古董,一個土陶的存錢罐也被打破了,裡面的硬幣和毛票稀里嘩啦散落了一地,有不少被看熱鬧的小孩給偷偷拾去了;堂屋門其中的一扇也被人撞得喝醉了一般歪在門框裡睡著了,從那以後也就徹底殘廢了;堂屋門口東邊青石頭壘起來的花池子裡養的幾棵光禿禿的月季花,也被幾個男人惡狠狠地踩倒了,那幫來找事的人居然沒被扎疼,可見他們的討伐行動是多麼用心,如同武王伐紂般正義凜然,好像被三猴子拐走的林秀衣是他們自己的媳婦一般。
眾人興師問罪無非是為了泄憤,說破天了也不能把張老頭怎麼樣,他們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肆意地鬧騰一番之後也就各自散去了,隨後的日子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畢竟打架既不能當日子過,也不能當錢花。從那以後,張世中這個像駱駝一樣骨架高大但瘦骨嶙峋的老頭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和不問世事了,就只知道低頭走路和埋頭幹活,園裡地里從來不肯閒著。除了家裡的農活之外他還幹著村裡的建築隊,只有在外村幹活的時候他的心情才能稍微好一點,如果是在本村幹活的話,他真是做賊一般根本就抬不起頭來。他這一輩子的好名聲都毀在那個三強人砍的手裡了。
張道全的娘只剩下一隻好眼了,這隻好眼也時常暗自流淚,小四孩已然犧牲在遙遠的戰場上了,小三孩又神鬼支使地鬧了這麼一齣好戲,她的心都被掏空了,也就是麻木地活著罷了。她經歷的苦難實在太多了,活著並不比死了強多少,或者她已經忘記了去死。這個小腳老媽媽在這個世界上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罷了,甚至連個標記都算不上,她無聲無息地幹著些燒火做飯、打狗攆雞的零碎家務,也許還不如冬天電線上站著的一隻老麻雀引人注意,甚至不如地洞裡的一隻老鼠過得有滋味有盼頭。
常言道,黃鼠狼子拉雞,從來都是淨撿病秧子先拽。又聽聞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神出鬼沒的張道全領著北櫻村第一號美人,水仙花般的林秀衣私奔的鬧劇還沒上演多長時間呢,又有一個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打在了老張家院子的上空,轟得這家人完全懵圈了,他家老大張道文下煤井碰上瓦斯爆炸,轉眼間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
張道文初中畢業後在家裡幹了兩三年的農活,等到了19歲的時候就應徵入伍當兵去了。他在本省文街市當了6年的步兵後就轉業到了地方,在1970年進了鹿墟礦務局下屬的國有煤礦黃泥莊煤礦綜采一區當了一名礦工,後來又干到了班長、副區長。他這個人歷來老實本分、忠厚耿直,具有干一行愛一行的老黃牛精神,同時又不乏幽默風趣、平易近人的性格脾氣,是一個如假包換、徹頭徹尾的三觀絕對正確的板正人。他是父母眼裡的好兒子,孩子眼裡的好父親,妻子眼裡的好丈夫,工友眼中的好大哥,礦領導眼中的好中層幹部。他每次回老家只要進了村都是下來推著自行車走,只要見了村里人,無論老幼他都忙不迭地停下緩慢的腳步熱情地和人打招呼,非得等人走遠了他才肯走。作為最有出息的長子,他是整個老張家的希望和未來,作為煤礦基層的小頭目,他是所帶領煤礦工人干好活的主心骨和定盤星。就是這樣一個大家都公認的老好人,卻在那場煤礦事故中被奪走了生命,也帶走了他對這個世界無盡的眷戀和不舍。據說,本來那天他可以不下井的,但是他突然莫名地感覺有些不放心,還是堅持下了井,他大小是個領導,更是礦上的技術大拿,井下作業經驗豐富,預感性更強。他事先預感到了潛在的危險,出事前緊急做了一些安排,保住了一部分礦工的生命,自己卻沒能逃上來。
桂卿的父親曾經在一次酒後含含糊糊地回憶過當時的場景。半夜時分,黑壓壓的家屬在那裡焦急地等待著,眼巴眼望地盯著燈火通明的井口。每抬上來一具礦工的遺體,就會引起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和無數難以抑制的悲泣聲,淚水模糊了大家胸前的衣襟,也打濕了眾人的兩袖。每抬上來一個活人,同樣會帶起一重重的哭聲,那是喜極而泣的哭聲,另外一種難言的心痛和折磨。講著,講著,道武就沉睡過去了,他喝多了,他實在不願意回想大哥被從井下抬上來時的慘狀,那淒涼斷魂的一幕其實從未走遠,仿佛就在昨天,一直都縈繞在他的眼前。
張道文出事之後,他老婆劉月娥由於是高中學歷,正兒八經的老高中生,便被安排進了礦區小學當老師,教高年級的數學和歷史課。張道文當時撇下的兩個孩子,男孩張德冬11歲,女孩張德寧10歲,也從北櫻小學轉到了礦區小學念書。娘仨就這樣轉成了非農業戶口。兩個孩子跟著可憐的媽媽相依為命,又聽話又懂事,學習一向都很好,一直都是劉月娥勉強活下去的動力所在。劉月娥有知識有文化,長得文靜淡雅、端莊秀氣,平日裡又打扮得大方樸素、乾淨利索,為人處事也很熱心周到,特別能克己容人,里里外外沒有不喜歡她的。張道文突然去了之後,無人不替她惋惜,無人不疼愛和憐憫著她。她雖然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烈女子,始終都沒有再嫁人,也沒暗著找人。也許是她的丈夫張道文太好了,她永遠都難以割捨夫妻共同生活的那段十來年的日子。那段日子儘管只有十年多一點,儘管也經歷了很多艱難困苦,但是卻充滿了無盡的甜蜜和幸福,值得她用一生的時間去回憶和緬懷。這位人人都敬重不已的礦工寡婦,後來硬是把兩個孩子都培養成了人見人愛的人才,張德冬考上了上海交大,張德寧考上了南京大學。無論是在煤礦還是在北櫻村,只要一提起劉月娥這個人,大家全都讚不絕口,羨慕不已。沒有任何人嫉妒她,人們給予她的只有真誠的敬佩和無上的景仰,仿佛她就是萬丈雪原上一座高高聳立的豐碑,巍峨高壯,正氣凜然。倘若是在古代,鄉鄰們一定會為她樹一座大大的牌坊,以彰顯她的大賢大德。
劉月娥是堅韌頑強的,當時她雖然失去了最親愛的丈夫,但至少還有兩個好孩子陪著她,可是張世中老人卻支撐不住了。先是小四孩張道才當兵犧牲,後來又是三孩張道全領著林家的閨女私奔了,其後一直都死活不明,緊接著沒多久又是老大張道文在煤礦出事了,這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徹底把這個山村老漢給擊垮了。後來,他在給鄉里派出所蓋辦公樓的時候一不留神從梯架上摔了下來,還沒來得及被眾人送到緊挨著的鄉衛生院搶救呢,那邊他就咽氣了。
他死的時候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痛苦,因為他已經痛夠了,也苦夠了。最大最深的痛苦全留給了活著的親人,且綿延不絕,浸入骨髓和血脈。張老媽媽的心也許只有變成化石,才能抵禦喪子喪夫的接連打擊。可能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替老頭子看著孫男娣女好好地長大成人,等死了以後好給老頭子報告一下後來的情況。
那曾是一個舉村皆悲、山河同泣的葬禮,轉眼已經過去了十八年。生養了四兒兩女的張老漢由他的二兒子道武強撐著,打發他老人家入了土。後來,他的墳墓上長出一棵光潔、直挺的楝子樹來,上面清晰地分出了四個直直的樹杈。親人們都相信,那是老人在掛念他的四個兒子,無論這四個兒子是活在人世,還是進了天堂。
大約七年多之後,當張道全領著風采依舊且極具少婦韻味的林秀衣,帶著一雙花朵兒一般鮮亮可愛的兒女重又回到北櫻村的時候,他才知道父親張世中和大哥張道文去世的情況。兩位親人的永別成了他心中永遠的刺痛,怎麼也揮之不去,一如難捱的夢魘夜夜糾纏著他。他在老父親和老大哥的墳前一度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來,休克了好幾回,誰也勸不住攔不了。他這一頓痛哭差不多哭掉了他一生的幽默和油滑,哭掉了他全身的力氣和精神,也哭掉了他這輩子所有的眼淚,更哭掉了他幾乎二十年的壽命。他似乎一夜間就變老了,頭髮也掉了一大半,滿臉都是深深的皺紋和黑黑的細斑。
沒有誰知道張道全那七年在外邊是怎麼過的,他是怎麼養活老婆孩子的。他似乎既沒發什麼大財,也沒受什麼大罪,仿佛很意外地進入了時空隧道,突然間消失了蹤跡,又突然間回到了大夥跟前。不一樣的是,他回來之後性情大變,家族裡面那種忠厚老實、寬容為人、默默無語的血脈在他身上漸漸地復活了,好像張世中老人的性格全部依附在了他的身上一樣。他逐漸變得穩重沉著起來,有些不苟言笑了,經常帶著一絲令人無法不認可的駭人的威嚴。他雖然身材矮小瘦弱,看起來其貌不揚,但心靈卻足夠強大,且思維細密,做事果敢,遇事很有擔當。他成了矮小的巨人,如同靈蛇一般帶著一股子神秘超然的特殊氣質。
現在他開店和居住的地方,原來是生產隊打麥場邊的三間爛房子,以前是用來存糧食的,早已廢棄多年。他回村之後不久就找到村裡的陳向輝說:「就我這個熊樣的,既拿不動鋤頭也扛不動鐵杴,重一點的活也沒那個本事干,大隊裡不能眼看著我餓死吧。再一個,不管怎麼說,我也成家立業了,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家人了,我領著她們娘仨應世過日子,沒個地方落腳也不行啊。俺娘現在住的是俺哥的舊房子,就是俺娘百年之後,按理說那也是俺哥和俺嫂子的房子,不攤我住。我現在沒個窩趴著,也不是那麼回事。陳書記,你看能不能把村子大路南邊一隊的麥場屋,別管貴賤的賣給我,讓我先有個窩住著,也算是村里積德行善了……」
陳向輝當時沒直接答應這事,說回頭再和村里其他人商量商量。但很快,村里就同意把那三間舊房子賣給他,而且價錢也不貴,有個差不多就行了。於是,他就把那三間破頂塌牆的房子好好地收拾了一番,開了個小賣部養家餬口。然後他又在南邊用水泥切塊加蓋了三間屋當主房住,中間留了一個小院子,算是有了個正式落腳的地方。
水仙花一樣漂亮惹眼的林秀衣平時負責看店賣東西。她溫順可親,不笑不說話,一笑就帶著兩個迷人的喝酒窩,嘴巴又甜又脆,村里人都喜歡她,有事沒事都愛到店裡和她聊聊天說說話。張道全這個人收放自如、張弛有度,能賒會讓、經營有方,從來都不計較蠅頭小利,眾人買不買東西都願意和他交往。再加上小店所處的位置又是出入村裡的必經之地,所以生意自然好得出奇。這個小店和桂卿家西邊不遠處的村委會遙相呼應,儼然成了村裡的文化娛樂中心。閒暇之餘張道全又在家裡開起了牌場,給大夥提供了一個休閒娛樂的地方,他順便收點茶水錢,算是又多了一個不錯的進項。
桂卿正酒足飯飽、逍遙自在地看著眾人在裡屋打麻將玩呢,忽然聽見店門口有人說話,不像是買東西的動靜,他就在三叔張道全的示意下,趕緊跑到門口去瞧瞧怎麼回事。
在外邊略微看了一會他就弄明白了,原來是春天賒賣小炕雞的生意人來收錢了。三嬸子林秀衣和那個人爭論的問題是,她家春天並沒有買小炕雞,而賣小炕雞的黑臉漢子卻拿著小本子說,上面清楚地記著張道全的名,當時賒了三十隻小炕雞。
「你要是不信的話,」林秀衣笑嘻嘻地說,讓對方一時也沒辦法,「你上俺家院子來看看,俺家裡連個小貓小狗都沒養,乾淨的,上哪賒你的小炕雞?你再想想,你是不是記錯了?」
桂卿想了想,也跟著向那漢子問道:「你還能記得賒小雞的人長什麼樣,家是什麼樣的吧?」
賣炕雞的那個漢子約摸四十多歲,臉盤黝黑,布滿灰塵,頭髮直硬,很有精神,是典型的鄉村買賣人打扮。
「我賒的不是一家兩家,也不是一個莊兩個莊,你說千家萬戶的,大夥記住我好記,我記住大夥那就難了,你說是吧小兄弟?」他有些著急地對著林秀衣和桂卿娘倆解釋道,一副誠懇至極的樣子,「所以說,我只能靠這個小本子來找人。」
林秀衣和桂卿都點頭稱是,想想對方的話也有道理。
桂卿忽然想到,會不會當時是奶奶賒的小雞,留的三叔的名字呢?於是他叫那人先等一等,他去東邊奶奶家去問問。
他趕到奶奶家時,奶奶正在院子裡梧桐樹的涼蔭下,用洗淨的白紗布補著一把壞掉半頁的蒲扇呢。她在大體聽明白孫子的意思之後,說確實是她在春天的時候賒的小雞,當時留的是張道全的名字,只是後來她忘記給三孩說了。他知道奶奶當然沒有名字,所以只能留孩子的名字,那個時代的小腳老媽媽基本上都沒有名字,頂多就是夫姓加上娘家姓叫個什么氏就是了。他見奶奶要去翻箱倒櫃地拿錢去,就告訴奶奶說不用了,他三叔家有錢,應該夠給人家的了,然後就三步並作兩步地離開了奶奶家。他回來之後說明了情況,三嬸子給了人家小炕雞錢之後就打發那人走了。
「小卿,晚上想著過來玩啊,」隨後,三嬸子親切地對他安排道,依然還是笑眯眯的樣子,「恁三叔今天剛買了套音響,要上卡拉OK,你沒事來唱歌吧。」
他嘴裡輕快地答應完,又和三嬸子說一聲就回家去了。他這幾天辛辛苦苦上山扒蠍子掙的錢今天請客差不多全花光了,都不夠壓腰的了,因此感覺有些莫名的虛,也有些說不上來的煩。
天氣異常乾燥、赤熱,自從勉強種上玉米、高粱和花生等秋季莊稼之後,這方土地已經好久沒有下雨了,連蛙叫聲似乎都比往年少了許多,弱了不少。家裡那台笨重粗陋的大吊扇也越來越不聽話了,要是開大檔吧,它能把屋裡的桌子掀翻;要是開小檔呢,它又嗡嗡作響,死活不肯出風,光讓人著急上火;中檔就更差勁了,把大檔小檔的壞毛病都集中了,唯獨沒吸取二者的好處。只要那個老舊的吊扇還有名無實地吊在屋頂上,家裡就不會買一台輕便靈活的搖頭扇來接它的班,因為這個節儉成性的家庭認為那樣做沒必要,完全是一種浪費。
就著吊扇推下來的滾滾熱浪,他喝了兩碗銀銀菜做的咸疙瘩湯,又卷著醬豆子吃了一塊干煎餅。
堂屋大桌子上那台灰不溜秋的遠遠落後於時代的十四英寸金星牌黑白電視裡,正播放著中國獲得2008年奧運會舉辦權的新聞。這種舉國歡慶的好事和他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因而顯得並不真切,他匆匆地看了幾眼就到院子裡玩去了。他在葡萄架下呆了一會感覺也不怎麼涼快,索性就到三叔這邊來玩了。小賣部這裡不僅有新上的卡拉OK,而且店對過還有一片喜人的棗樹林,大約有幾十棵老棗樹的樣子,那濃綠的葉子白天讓人看著就很養眼,更不消說晚上了。
張道全已經麻利地把東西都擺好了,彩色電視機周圍已經圍了一圈小孩子,旁邊也有不少洋心的大人在看熱鬧。這是北櫻村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經營性的卡拉OK點,它的問世還是吸引了不少村民的注意。「道全這傢伙就是會玩,海西人找蠻子,又弄了這個洋玩意。」大家紛紛說起這事。而張道全這隻半老的活猴子也已經高聲宣布了開業大酬賓的優惠政策,讓大家免費唱三天。待正式營業之後,一塊錢可以唱兩首歌。
有幾個半大的青年在唱了《萍聚》《山不轉水轉》《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潮濕的心》等幾首流行歌之後,都起鬨要老闆張道全也來唱幾首歌熱熱場、帶帶氣氛。這點小事當然難不住其實非常多才多藝,一肚子鬼點子,只是平時比較低調內斂的張道全。只見他雙手抱起放在他手裡就像火箭筒一樣的話筒,一臉莊嚴神聖地唱起了蔡國慶和陳紅的名曲,1999年春晚最火的那首歌,《常回家看看》。
「找點空閒,找點時間,帶著票子,常回家辦辦……常回家辦辦,回家辦辦,哪怕給媳婦梳梳頭髮洗洗臉。老婆不圖丈夫為家做多大貢獻啊,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喜喜歡歡。常回家辦辦,回家辦辦,哪怕給媳婦捏捏後背揉揉肩。老婆不圖丈夫為家做多大貢獻啊,一輩子總掛心就問個平平安安……」滑稽搞笑的改編歌詞,配上一臉偽裝到位的嚴肅神態,張道全的暖場歌曲瞬間就引爆了現場的氣氛,眾人都捧腹大笑,一陣陣放肆的歡聲笑語不停地震盪在小村的南部和半個田野。
抓住免費唱歌的大好機會,桂卿當晚也傾情演唱了張雨生的《大海》《最愛的人傷我最深》和紅樓夢主歌曲《枉凝眉》《題帕三絕》等他最喜歡的幾首歌。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好好地唱他喜歡的歌。頂級的音響,天然的歌吧,就知道瞎起鬨的好聽眾,都讓他陶醉不已,興奮連連,當起麥霸而不能自拔。不管別人愛不愛聽,他是一口氣唱了個夠,直到把嗓子唱幹才肯罷休。幸好這不是范琳琳的《黃土高坡》之類的「西北風」歌曲流行的年代,不然他准得把自己給唱趴下不可。沒經過訓練而又臨時想長時間唱歌的人,就好像從未罵過大街的人倉促上陣去罵大街一樣,很快就會發現嗓子真的是硬傷。
盡情飆歌之後嗓子有些啞了,他就跑三嬸子那裡要了杯水喝,好潤潤嗓子,然後就感覺比剛才舒服多了。此時,他不禁暗暗佩服起那些罵遍全村都不帶歇一會兒的婦女們確實不簡單,那都是潛在的歌王麥霸啊,只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罷了,可惜了那一副副天生的好嗓子。
這時,功率很大的音響里又傳來了張道全那充滿磁性的鬼哭狼嚎之聲:「五十六種語言匯成一句話,沒有錢花,沒有錢花,沒有錢花……」
桂卿一聽這歌聲,差點給笑噴了,遂嗆了一口水,這才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能隨便笑話別人,否則受傷的很可能是自己。
這個張道全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天生的笑料,他就往那一站,啥也不說就能讓人忍俊不禁。可惜那個時候宋小寶之類的風雲人物還沒出名,不然的話他真該去找宋小寶認親兄弟。他都這麼刻意低調了,可還是掩飾不了他的喜劇天分,似乎他天生就是來給這個世界增加喜劇氣氛的。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是猴子總會引人發笑的。
一曲剛畢,音樂稍停,就聽一個老娘們大聲問道:「三猴子,你的頭還沒人家的蛋大,你怎麼就那麼能的呢?」
「俺大嫂唻,恁家俺大哥的蛋有我的頭這麼大嗎?」只聽張道全嬉皮笑臉地高聲回應道,唯恐旁人聽不清楚,體會不到其中的樂趣,「那個,你叫他來,脫褲子咱比嘍比嘍。他既然長了那麼大的蛋,你天天黑天怎麼受的呀?說那話,他還不得錘死你呀?」
眾人一陣狂笑,謔浪不止。
「你望望你那個小瞎賤樣。」過了一會,另一個老娘們嘲弄張道全道,好像是為剛才那個老娘們報仇一樣。也須得有人來報仇才好,不然這個三猴子真能上天降龍。
「哎呦,俺二嬸子唻,」張道全趕口就回應道,人家一張嘴他就迅速給了個螞蚱填,動作非常麻利,「你老人家可說錯了,給你說吧,現在的蝦(瞎)可不賤啊。」
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胡鬧著呢,桂卿忽然感覺腰間的BP機又發癔症般振動了起來,他請客吃驢肉是請怕了的,於是就本能地有些躊躇,不知道又是哪個不識相的自來熟打來的,感覺好事不多。不過,他終究抵不住其中的誘惑,受好奇心的驅使他還是掃了一眼屏幕,仿佛那個小小的電子產品是麗人上下顫動的胸脯,不看心痒痒,看了心突突。還好,是省城北埠市的號碼,他估計是姐姐桂芹打來的。
他走進小賣部去,告訴三嬸子他要回個電話,是姐姐桂芹打來的傳呼。他三嬸子忙說:「麻趕快回過去,別叫恁姐老是等著。」於是他就拿起電話撥打過去,對方很快掛掉了,一會又回了過來,這是姐姐替這邊省電話費的意思。嬸子就說了句:「桂芹這孩子咋這麼講究啊,跟自己的叔叔嬸子還見外,你看看。」
「喂,俺姐,我是桂卿,你怪好吧?」他問。
「哦,桂卿呀,」桂芹隨即笑道,聲音一如皎潔月光下深藍色的湖水,光影宜人,動靜恰到好處,「我這邊都好,都好。你在咱三叔店裡打的?哦,咱爸咱媽沒事吧,都好吧?好就行,好就行。那什麼,你回家去之後,給咱爸媽說一聲,明天我和恁徐哥一塊回家,俺開車回去,你們不用接,我們想準備準備結婚的事……」
「呦,恁倆要結婚了嗎?」他趕口就問,心裡覺得非常興奮,仿佛結婚的人是他,「那好啊,忒好了。那行,我一會就去給咱達還有咱娘說一聲,你放心吧。恁兩人估計中午就能來到家吧?哦,那行那行,俺在家等著恁,好唻,俺姐……」
「桂卿,今年你畢業了,回頭姐送你樣禮物。」她有些神秘地說道,帶著掩飾不在的高興勁。
「呦,什麼禮物?」他問,「太貴的我可不要啊。」
「好,見面你就知道了……」她說。
他慢慢地放下電話,告訴了三嬸子姐姐明天要回家的消息,然後就快速地回家去了,但是他沒給三嬸子提起姐姐要結婚的事,他覺得現在還不是公開說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