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桂芹婚前回老家
2024-09-19 18:37:14
作者: 常山漸青
第二天,日頭高照,太陽灼人。
快到吃晌午飯的時候,一輛雖然表面布滿均勻細密的灰塵,但是一眼就能看出簇新錚亮的魔力黑桑塔納轎車,如跳舞般高低起伏著就滑進了北櫻村南邊的大路上。很快,那輛轎車就瀟灑地停在了桂卿家門口,沒有半點車馬勞頓的喘息聲,透射著新車特有的自信和豪邁。拜天氣乾燥所賜,四個車輪上並無半點討厭的黃泥,只有一些浮土漸進地附著在胎面至輪轂的圓面上,不事張揚地證明著它們哥四個走下高速後所經歷的風塵,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崇高境界。
無論人或物,但凡是新的總有一番特殊的氣勢。
眾人眼中的桂芹身穿一襲白色連衣裙,腳蹬一雙漂亮的白色皮鞋,帶著陣陣歡聲笑語翩然走下車來,恍若天仙下凡一般,映得旁人半天都睜不開眼睛。她留著波浪般起伏的披肩長發,襯得原本就高挑的身子越發顯得俊逸挺拔了。她那銀鈴般的笑聲早已從車內先於身子飄出來半天了,她踏著自己的笑聲臨時鋪就的淡紅色地毯,熱情地去抱著媽媽春英的身子,去拉著爸爸道武的手,嘴裡親切地喊著媽媽和爸爸,都沒顧得過來提一提她的男朋友兼司機徐世林。看過87版《紅樓夢》的鄉親們都一致感覺,桂芹這個姑娘長得太像賈寶玉的貼身大丫頭花襲人了,無論是眉目表情還是身段舉止無一不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在很多方面她甚至比襲人更勝幾分,因為她是真實的充滿活力的,而電視裡的人物畢竟和現實隔得太遠,總歸是不真切。
徐世林這個老張家的准女婿,外人搭眼一看就是個穩重大方、性格柔和的小伙子,渾身上下好像都帶著那麼一股子從小就沒吃過什麼苦和受過什麼罪的奶孩樣子。他高高的個子,白白胖胖的,渾身上下又透著些許的斯文勁和書卷氣,猶如一個放大的嬰孩,又像一個成熟的白面瓜。他雖非濃眉大眼、氣宇軒昂,倒也平頭正臉、無可挑剔。單成外貌上來看他還是能配得上桂芹的,況且男人找女人嘛,靠的又不全是臉,而是看綜合實力。想來,以桂芹的聰明伶俐和出色容貌,她找的男朋友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
貴客登門,桂芹的父母自然高興得要命,連忙喜不自勝地招呼倆人進家洗臉、喝茶,歇息一下。桂卿則幫著未來的姐夫去卸後備箱裡的各色禮品,他搗騰了好一陣子才卸完裡面的東西,心裡也是高興得要命,走路都覺得有些發飄了。
桂芹到院子裡堂屋前邊的洗臉處簡單洗漱了一下,就挺著一張白裡透紅、粉粉嫩嫩、光潔如玉的臉,優雅地扇著一個素花的手捏子走出了大門外,對正忙活的弟弟說:「桂卿,你和恁徐哥一塊再把后座位上的電視機弄下來吧,他一個人弄不了,電視的塊頭太大了。」
「哇,還有電視機?」桂卿吃驚道,他剛才竟然沒看到那麼貴重的東西,真是可笑,「恁從北埠買來的嗎?」
「對啊,弟弟,」桂芹呵呵笑道,對家人也是熱情似火客氣得要命,都顯得有些見外了,「千里送電視,禮重情更重。一會恁姐我還要送你一樣好東西呢,昨晚電話里告訴你的事,沒忘吧你?」
桂卿一邊笑著說「俺姐的話那就是聖旨,我哪敢忘啊」,一邊忙又和世林一塊去卸后座位上的電視機。那是一台日本進口的平直遙大屏幕索尼彩色電視機,兩個勞動力費了老大的勁才勉強從車上弄下來。村里當時正在組織大夥安裝閉路電視,這台價值不菲的彩電來得真是太是時候了,堪比雪中送炭和飢中送飯。
常言道,人都是喜的東西愛的財,桂卿看見這些東西也不免心中竊喜起來,一時間未能去掉那顆世俗功利的心。當然,這喜悅中更多的內容是對姐姐幸福婚姻的祝福和祈禱。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榮任小舅子了,一個滑稽可笑又有幾分陌生的奇怪角色。目前他還沒有任職的心理準備,不知道能否勝任,因此還有些忐忑不安,好像古時候的貪官第一次受賄一樣。
道武抽空問女兒:「恁弟弟桂明這回沒和恁一塊來?」
「我來之前見桂明了,」桂芹脆生生地答道,單她這笑容就足以讓道武高興半天了,「他那邊很忙,他公司里事多,這回就沒跟俺倆來。他也說了,等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再回家來。」
春英也聽到了女兒的話,便和道武一起念叨說:「那好那好,他要是忙的話,到時候來也行,省得多跑一趟,麻麻煩煩的。」
等回家見面的忙亂暫時平息了之後,桂芹從旅行包里掏出了一個小巧精緻的硬質紙盒子,她親切地招呼桂卿道:「來,看恁姐給你買的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樣式你喜不喜歡。」
桂卿激動地接過盒子一看,原來是一部非常時髦的諾基亞手機,3310的型號,外殼是海軍藍。他感覺又意外又驚喜,簡直不相信這會是真的,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啊。
桂芹看著弟弟欣喜若狂而又不好意思表現得太明顯的樣子,笑嘻嘻地說:「怎麼了,是不是嫌孬呀?」
「哪裡啊,沒有沒有,」桂卿連忙答道,生怕手裡的東西會長翅膀飛了,「這麼好的禮物,我不好意思要啊。」
「行了,跟恁姐還客氣什麼啊?」桂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親昵地安排道,「我送你,你就拿著。先湊合用著吧,你現在也畢業了,找工作用著也方便啊。對了,你明天拿上咱爸的身份證,這是一千塊錢,你到郵電局申請一個固定電話,家裡沒電話也不方便。順便你再去移動公司辦個手機號,記住,不要辦聯通的號啊,現在人家都時興用移動的號,特別有面子。」
「俺姐唻,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桂卿「噗嗤」一聲笑了,隨即自嘲道,真是人逢大喜事,精神爽翻天,「我現在就是個混吃混喝的無業游民,前途渺茫的待業青年。說難聽話連個正宗的農民都不如,農民家裡還有二畝薄地呢,我是標準的沒田沒地沒工作,外加沒老婆,我這樣的小人物用什麼手機號還有必要講究那麼多嗎?我要是厚著臉皮要求這,要求那,那就是典型的窮講究。」
「你看你這個小孩,傻呀你!」桂芹皺了皺眉頭,露出一口整齊的中等個頭的白牙,嬉笑著教訓起弟弟來,「號碼問題表面上看著是小事,但是細節體現品味啊,對不對?現在社會上成功人士普遍都用移動的號,你整個聯通的號碼用,你這就是不合群啊,或者是缺乏對群體的認同和協調,懂嗎?從潛意識來講,你就是逼著主流群體排斥你,你還渾然不知呢。Understand?」
「Understand!」桂卿道,語氣甚是歡快。
「明白就對了嘛,」桂芹隨後白了他一眼,同時慈愛地教育他道,「好歹你也是個知識分子啊,堂堂的原始本科,遇事別那麼沒出息頭好不好。雖然你現在不是領導,難道你一輩子都當不了領導嗎?那領導都是誰該當的?領導又沒讓誰家買去,對不對?」
「凡是俺姐說的都是對的!」桂卿調皮道。
「少貧死濫厭啦!」桂芹又說了弟弟一句,然後才提示道,「另外,你辦了號碼就輕易不要隨便換號,隨便換號的人不容易獲得別人的信任,這是基本常識。」
桂卿點頭應著。
「對了,你考試的事情,怎麼樣了?」桂芹又問,顯得比他本人還上心,「有希望嗎?」
「你別像個大閨女似的,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蹲家裡死漚著啊,沒事也多出去打聽打聽,多了解點信息總沒壞處吧?」她又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就怕這個弟弟變得迂腐起來,「人只有活動起來,多走動走動,才能提高遇到機遇的概率。」
「放心吧,姐,我明天就去打聽打聽,保證不會呆在家裡坐以待斃的。」桂卿雖然嘴上答應著,心裡卻也有幾分不情願,他覺得他可沒有姐姐那個本事,無論到哪裡都能迅速地打開局面,混出點人樣子出來。
「又不說好話了,什麼叫『坐以待斃』啊?」桂芹伺機又教訓道,一點情面也不留,「你就知道你考不上嗎?你要主動出擊啊,對不對?凡事別那麼不好意思。你想想啊弟弟,你的面子值幾個錢啊?別什麼事情都不願意出頭,我親愛的老弟。」
「對,相當對,俺姐的教導我永遠記在心啊,記在心……」桂卿扮了個他並不擅長的鬼臉,乘著接受新手機的高興勁,用歌聲向姐姐表著決心,他可不能讓姐姐的好意落到了空地去,「我和我的姐姐,一刻也不能分割,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流出一首讚歌,我歌唱我的親姐姐,我歌唱我的親姐……」
中午飯是在東邊田福安的雲湖山莊裡吃的,除了桂卿一家人和世林之外,張道全一家人也參加了。桂芹和世林去奶奶家送禮物,順便喊奶奶一塊吃午飯,奶奶推說年紀大了,不跟著湊熱鬧了,所以就沒參加。田福安這回使出了看家本事,著意要做幾樣拿手好菜給張秀珍的娘家侄女婿看看,好顯得他媳婦的侄女桂芹有面子,進而他也有面子。壓桌菜隆重地上完之後,他也端著酒杯參加到酒桌中來了,因為他知道,這個徐世林的家庭還不錯,其父親是省城的一個什麼幹部。另外就是,這位未來的侄女婿也沒忘給他帶來一份厚禮,且各種禮節也十分周到,他這個「外人」也很滿意,畢竟他也當過新女婿。
午飯在熱鬧喜慶、歡樂祥和的氣氛下結束了。道武在飯局上宣布,陽曆7月28日,也就是農曆的六月初八,將在家裡給桂芹和世林辦喜事。此前,世林已經跟著桂芹來過北櫻村一趟了,這是第二趟來了,他倒也不感到生疏和侷促。桂芹自然已經相當熟悉世林的家庭了,因為她已經去過多次了,只是雙方的老人還沒正式見過面,就像許多年輕人事實上已經同居多日,只差一個紙質的結婚證的情況了,不過大家都覺得這個形式並不是多麼重要,只要桂芹和世林心甘情願、情投意合就行了,在這件事上連父母都是外人。
第二天一早,好像比平時的一早更早些,桂卿就帶著姐姐給的那沉甸甸的一千塊錢和父親的身份證,到縣城去給家裡申請安裝固定電話了,順便給自己辦一張手機卡,他當然也是第一次知道使用手機居然還需要辦手機卡,他以前還以為買了手機就能直接打電話呢,娶了媳婦就能直接生孩子呢,真是土得掉渣了。
移動營業廳和電信營業廳挨邊,都在崇禮街和永安路交匯處的西南角,即原來老郵電局的地方,也是全縣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且從來都沒有之一。一開始郵政和電信雖然分了家,但是都沒怎麼挪地方,好像臃腫老女人的大屁股坐在一個鬆軟、寬敞的地方時間久了,已經變得行動十分不便了一樣,只是簡單換了塊牌子而已。再後來,好像移動又從電信裡面分了出來,大約就像剛長成的小母雞又學著下了個蛋。沒多久,移動公司對面又新增了一家聯通公司,好像一個母細胞分裂成了兩個子細胞一樣,而後者的話費每分鐘比前者能便宜4分錢,據說這是為了搞競爭,搞得不明真相的人眼花繚亂的。
老郵政在左,新移動在右,中間還是原來那個閃爍著輝煌光彩的大門。大門的一旁還保留著老人家豪放無比、瀟灑至極的題字「人民郵電」,只是很多人不認識那個繁體的「電」字,從而念錯了。
本來辦理手機號是需要提供固定電話擔保的,但是在移動營業廳櫃檯具體負責辦理手機業務的人居然是陳向輝的大女兒陳芳,這就比較好辦了。這個陳芳長得還是挺有幾分特別的秀色可資鑑賞的,她的臉蛋好像一塊上海大白兔奶糖,奶糖上很隨意地灑了些灰芝麻粒一樣的雀斑,給她平添了好些嫵媚之色,不禁讓桂卿有些心動,想的東西也就多了些。俗話說,是草都比地皮高,陳向輝家的生活條件到底比一般人家要好不少,所以她的小臉吃得黝紅似白的,看年齡至少要比桂卿小好幾歲,而實際上只小几個月而已,基本上算是同齡人。桂卿盲目地猜測著,她應該是初中沒上完就到老郵電局參加工作了,所以後來才能在移動營業廳上班。這雖然是無端的猜測,但是準確性也差不哪去。
陳芳當然知道來辦理業務的人是桂卿,一個村的嘛,只是她和他平時沒也怎麼說過話,因此也不好表現得過於熱情。不過,她倒是沒擺什麼千金小姐的架子,更沒擺什麼那種帶傳統牛氣背景的小營業員常見的譜,而是很溫和地給他辦理了手機卡,也沒要他提供固定電話擔保。她的這個照顧之舉,讓他心裡很是感激,因為這是一種非常難得的信任,同時也冒著一定的風險。另外,看在同村人的面子上,她還幫著他選了個尾號0007的吉祥號碼,屬於移動公司「海西行」套餐之一,裡面有不少的優惠項目,這也讓他覺得很暖心。
炎炎夏日,人心易躁,但桂卿心裡卻感到非常涼爽和愜意,猶如一個猛子扎進了碧綠的櫻峪水庫一樣。他以前總以為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陳芳小姐,實際接觸起來居然是非常的親民,而且還知道禮賢下士,善待熟人,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他再次胡亂猜測,她大概頭幾年就已經嫁人了,及早地就享受了夫妻之樂,即那種富人經常早早就享受的福利待遇,至於她老公是幹什麼的以及為人怎麼樣,他並不是太了解,想來應該是家庭條件不錯的人。其實就算是在農村,通常來講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二分錢的人輕易也不帶一分錢的人玩,肩膀頭不齊的人也是談不到一塊去的。特別是像她這樣家庭的女孩子,和他這種普通農戶家的孩子,相互之間還是有很大的隔閡的,彼此之間總是有著一些看似不必要,實則絕不能少半分的戒心的。對他來講,別說是和城裡那些家庭條件好的女孩子接觸了,就是和一個村裡的家庭條件稍微好點的女孩子接觸,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白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更多的時候只能是故事,僅可以拿來娛人或自娛而已。美女和黃金一樣從來都是比較稀缺資源,絕不會長時間地淪落在下層人手裡的。即使在很偶然或很特殊的情況下,一朵艷麗至極的鮮花不小心插在一堆牛糞上了,那麼這種情況往往也長不了,日久必生事端和變異。想來她的母親和白郡的母親在年輕的時候肯定都挺漂亮的,人家還不是找的家庭條件好的人嫁的嘛。高端的東西從來都不是給低端的人準備的,因為低端的人沒有那個資本來享用,除非這些人後來也能變成高端的人。譬如突然讓一個流落街頭的乞丐去坐金碧輝煌的龍椅,他非難受死不可,因為他沒那個命,沒那個資本,除非是他親自打下來的江山,比如朱元璋。
想到此處,他不禁又為三叔張道全擔憂起來,覺得三叔找林秀衣其實是找了個燙手的山芋,放在手裡也未必就有多舒服,但隨即他又覺得自己簡直是杞人憂天且幼稚得要命,遂不由得又笑了一笑。這一笑,便讓他對三叔和三嬸子的獨特婚姻有了更深層次的思考,覺得這裡面確實也蠻有意思的。三叔這個人可真夠奇葩的,做出來的事就是讓人匪夷所思,三個莊五個莊都難找這樣的貨色,他想。
他覺得這幾天他真是很走運,看來這干牛屎也終有發熱的時候啊,於是他便得寸進尺地希望今年的事業編考試也能順利過關,讓他端上傳說中的鐵飯碗。他雖不是身強力健、野心勃勃的大鯉魚,卻依然忘不了跳龍門的本能和衝動。他馬上迫不及待地把卡裝到手機上,然後顫抖著打開手機,按照陳芳的提示撥打了客服電話試一下效果,順便又撥打了一下陳芳的號碼。
他打她的號碼幹嗎?其實一點必要都沒有,從表面上來講無非就是要證明他是個很開朗、很大方、很不拘小節的人,而其實他壓根就不是這種人,儘管他很想是這種人。農民式的狡黠和異想天開已經在潛移默化和不知不覺中埋入了他的骨髓和血液,需要他用一生的時間去反抗和洗滌,如果他真想變得睿智和寬容的話。
移動營業廳的大功率空調讓人感覺非常舒服,有幾個極具生活智慧的老媽媽躲在裡面一邊吹著免費的涼風一邊在那裡閒聊天。桂卿向來都有些看不起這種喜歡占小便宜的老年人,但是今天對她們卻不是太反感,覺得即使她們不來蹭空調,那些冷氣也是白白地浪費了,這或許是受了陳芳的感染吧。在這樣優越的環境下,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營業員的皮膚自然保養得都非常好,她留著齊耳短髮,看起來很是乾淨利索,又帶著服務行業特有的微笑,確實比較迷人,叫他不能不多想。
告別了迷人的她,他又接著去辦理固定電話了。
450塊錢的初裝費外加一個80塊錢的白色電話機,一共530塊錢就全部搞定了。電信局的人說,北溝鄉郵電所的工作人員最多一兩天之內就會去他家裡安裝,運氣好了也許下午就能去,讓他家裡不要斷人。本來再加50塊錢就可以選一個非常吉祥的號碼的,但他在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覺得沒必要這麼奢侈,於是就選了個普通號碼。那個吉祥號碼他還是很喜歡的,因為回去的路上他念叨了好久那個號碼,只是他現在還沒有那個能力購買罷了。些許的失望、無奈和零星的挫折,是人生進步的動力之一,他自我安慰道。
信步走出電信公司營業廳的時候,腰挎配備著吉祥號碼的新手機,他就好像扛著火力強勁的火箭炮去同一群身無寸鐵的人打架一樣,壯志在胸,豪情滿懷。他現在終於理解為什麼以前那些拿著大哥大的人總愛到人多的地方打電話了,而且還總喜歡故意放大嗓門說話,令旁人羨慕或嘔吐不已。看著別人充滿羨慕、嫉妒和怨恨的眼神直接或間接地掃射自己,而又不能奈何自己半根毫毛的感覺,確實叫人上癮。他忽然感覺今天的天空是那樣的湛藍如洗、一碧到底,路邊的法桐葉子是那樣的翠綠可人、搖搖曳曳,似乎連空氣都變得更加乾爽舒適了,街道上的行人都也是那麼的親切溫順、彬彬有禮。
就在一夜之間,好多他夢想中的事情居然都真真切切地實現了,他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拿家中那台老舊的黑白電視機來說吧,他曾無數次在夢中見到它變成彩色的了,可是每次醒來都是一場空歡喜。這個黑白變彩色的夢,他一直做了好幾年,這些夢留給了他太多太多的遺憾和惆悵,還有幾分對自己痴心妄想的嘲弄與鄙視。每當夜半醒來發現又是一場空夢時,他都會想起那句「妄想財水窮三年」的老話來,嚇得他趕緊把誘人的夢境忘掉,生怕應驗了那句老話。可是,偏偏對財水的妄想總是抑制不住地又回來折磨他,糾纏他,讓他更加難以入睡了。
老話總是那麼可怕,就像個不死的老妖怪。
在推車子準備走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路東聯通公司的GG,赫然發現聯通的話費每分鐘確實比移動便宜4分錢。他心裡頓時覺得市場競爭這玩意真是個好東西,競爭的效果真是立竿見影啊。又愣了一會,他突然想通了姐姐讓他一定要辦理移動號碼的意思了。如果他用聯通的號碼,那麼在無形當中就會讓人感覺他這個人是在貪圖那4分錢的便宜,一定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一定沒有什麼狗出息頭。人的心理很複雜,並不是東西便宜就一定會好賣,好多人往往就因為價錢便宜,嫌買這種便宜東西掉價反而不去購買。如今的聯通無疑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和廉價劃了等號,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走的是親民路線。想來那些堅持用移動號碼的人怎麼會為了區區4分錢的優惠,就轉而把號碼換成聯通的呢?譬如作為一個女人,倘若不懂得適當地矜持,巧妙地抬高身價,而是一味地放低身段去迎合自己也暗暗傾心的追求者的口味,那麼她的價值就會立馬掉了大半,甚至會變得毫無價值了。他想,姐姐也許就是這方面的高手吧,從她交待自己選手機號碼這件小事上大概就能領略一二。
「她反正是比我聰明。」他想,懶人就是這樣。
正想騎車子回家的時候,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來,於是忙用新手機給一塊參加筆試時認識的兩個好夥計黎鳳賢和盛聞景打電話。一來是想告訴他們自己的手機號以方便聯繫,二來是想和他們聊聊考試的事情。他並不是想炫耀,只是覺得有了手機就得用,否則便是浪費了。
黎鳳賢在田成縣南部的魯夫鎮報導站工作,他這次報的是縣報社,現在肯定不在青雲縣,估計是見不了面的。桂卿撥通了他的手機之後,兩人互相問候了幾句,又談了談面試的事情,對方就說離得太遠,了解得也不多,叫桂卿多問問盛聞景,然後就掛了電話。
盛聞景報的是縣電視台,他家是縣城裡的,桂卿覺得應該能和他見上一面,中午可以一起吃個飯,喝點小酒,聊聊天。桂卿遂又撥通了他的手機,結果他也不在縣城,到外地玩去了,也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回來,自然也就見不成面了。
桂卿見等不著他想見的兩個夥計,就只好騎著車子悻悻地回家了。他想找人吃飯的時候偏偏就找不到人,他不想找人吃飯的時候,狠狠吃他一頓的人偏偏就能找上門來,真是夠鬱悶的。
家裡這邊也沒閒著,桂芹去村電工秦元停那裡辦理閉路電視安裝手續了。秦元停是老秦家的老四,也是個遠近有名的讓人望而生畏的臭角。他上邊三個哥哥分別叫秦元象、秦元虎、秦元豹,取名用的都是同樣讓人望而生畏的重量級的野生動物。當年他爹娘見連著生了三個嘎小子就感覺厭煩了,原先的高興勁頭也不再那麼厲害了,轉而不想再要帶把的兒子了,一門心思就想要個貼心的閨女,結果是咔嚓咔嚓就和鬧著玩似的,他們接連又生了兩個兒子,氣得他老爹老娘分別給後邊兩個孩子起名叫元停和元住,意思就是希望能「停住」老是生兒子的命運。果然,他們兩口子後邊就沒再生養,確實「停住」生兒子的命運了。老天就喜歡有事沒事地和人開開玩笑過過癮,依著老兩口最開始的想法,叫元停和元住是希望不再生兒子的意思,結果村裡的人依照元象、元虎和元豹的起名思路一直捋下去,在老四和老五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就給他們起好名字了,分別叫元狼和元狗。儘管這哥倆後來也是一百個不願意,但是也架不住大傢伙都這麼叫,以至於時間長了反而沒人知道他們本名叫元停和元住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秦元狼這傢伙個子不高,一臉粗粗拉拉的絡腮鬍子,半禿著的腦袋明晃晃的照人,滿腮幫子都是駭人的橫肉,兩個離得很近的王八綠豆眼有事沒事總是滴溜溜地亂轉悠,兩條斜著向上向外胡亂長著的眉毛和那個鷹鉤鼻子構成了一個大大的字母Y。他的兩個眼近得有些離奇,近到幾乎都找不到鼻樑溝的影子了,比一個娘的親兄弟們都近乎。
這廝以前就是村裡的人物,好事壞事都幹了不少,葷果子素果子也都結了不少。僅舉一例即可說明問題:鄉里統一要求打狗的時候,他是打狗隊當仁不讓的主力,曾親手打死了附近村子裡的好多條土狗,就是後來稱之為田園犬的家畜。桂卿家裡從前養的一條忠心耿耿、沉默寡言、頗通人性的大黃狗就是死在他的手裡,春英當年曾經心疼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去。諸如此類的事情他可是幹了不少,稍微有點農村生活常識的人都應該能明白,他是個怎樣的人物,甚至都不用多想什麼。總之,他就是這麼一個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物,別人即使再討厭他,最後也不能奈何他,他存在自有他存在的道理,他活著自有他活著的方法。正所謂好人不長壽,他能活萬年,說的大概就是這種人。
也許是感覺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恐怕以後小命難保,所以他就想著要給自己留條後路,於是他後來「改邪歸正」轉行乾電工了。旁人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學會的電工知識,反正他幹這行倒也能勝任,就和他能輕鬆地勝任以前的種種勾當一樣。這差不多算是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難得表現之一,反正村里也沒幾個人願意琢磨他這種人,一切都隨他去了。這種人成佛從來都是這麼簡單,仿佛只要放下手中的屠刀就行了,不像好人那樣要修行,要為善,要吃得千般苦,受得萬般難。
「噢,頭幾天,我專門上恁家動員,」此時,秦元狼咧著輪廓模糊不清、黑煙筒一般的大嘴,大大咧咧地展示著被煙燻黑的大門牙,斜楞著那對稀世罕見的王八綠豆眼毫不避諱地消貶桂芹道,「讓恁家安裝閉路,安裝閉路,我還在村裡的大喇叭頭子裡喊了好幾天,結果恁家就是不安,說什麼也不安,哼……哦,現在恁睡醒了,想起來安了?」
「就是恁有空,」他繼續消貶道,看來是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損,不夠過癮,「那還得看我得閒不得閒呢……」
桂芹知道,村裡的閉路電視安裝工程目前並沒有結束,其實今天來安並不算晚,根本就談不上給這位電工兼閉路電視收費員添什麼麻煩,他這麼說無非就是嘴賤而已,他就是想要味拿架子,就是要故意壓低別人、抬高自己,就是要顯得他有先見之明。越是在外邊混得好的人,見了他這種人越是得低調,越是得好好得恭維和奉承他,不然的話一定會被糟踐得很慘的,她自然懂得這個情形。
「哎呦,你看俺四叔說的,弄得恁大侄女我都不好意思了,」於是桂芹開口笑道,笑得比往日更好、更甜、更動人,對付這種人就得刻意地捧著、敬著、供著、抬著,「這事確實是給恁老人家添麻煩了,恁大侄女給你賠個不是,行嗎?恁老人家在村里村外都是呼風喚雨的人,宰相肚裡能撐船,將軍額頭能跑馬,怎麼會計較這點小事呢,對吧?」
「要是村裡邊人人都像俺四叔這麼開通,這麼明白,」她繼續滿臉帶笑地口吐蓮花道,「說話都這麼硬邦的,支哼的,那個個都能當村幹部了,家家的日子都能過好了,那麼咱村早就實現小康了。」
「再說了,」她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嘛,當時不安有當時不安的想法,現在安有現在安的理由,就是法院的判決書還有改的時候呢,何況農村老頭老媽媽稀里糊塗拿的主意,是不是,四叔?當時不安,那是恁大侄女我不在,我要是在場,我保證在全村第一個交錢,第一個安,第一個支持、配合恁老人家的工作。」
「初裝費120,一年收費70,是吧,四叔?」她這話說得更加實際了,「先預交三年的,省得以後年年交錢麻煩,這樣恁也省心,俺家也省事,怎麼樣,俺四叔?」
桂芹紅口白牙,字正腔圓,笑靨不斷,乾淨利索地把上面一通話劈頭蓋臉地砸向秦元狼,真不真假不假的。秦元狼怎麼著也是個混社會的人,儘管他混的是農村的小社會,那也絕非憨傻之輩、無能之徒。他察言觀色,聽話聽音,立馬就意識到道武家的這位大姑娘可不是等閒之輩。他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老實地給她家把閉路儘快安了為好,他犯不著去撩她這個騷,折了她的面子,誰知道她道行的深淺啊?再說了,她三叔,就是那個猴子精張道全,整天一副真人不露相的陰森樣子,估計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他就是不怕她,還怕那個三猴子呢,這事真鬧僵了最後恐怕也沒他什麼好果子吃。
很快,他說下午就跑線。
7月15日下午,是一個令老張家的人終生難忘且熱鬧非常的下午。安裝閉路的一撥人,安裝電話的一撥人,兩撥人把這個普通的甚至頗顯含酸的農家小院攪得紅火興旺了不少,再加上村裡的美人坯子桂芹婚期的日益臨近,一家人自覺不自覺地都變得喜氣洋洋和充滿自信了。正所謂十年河東變河西,似乎從此以後他們家的苦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他們家的各方麵條件都要徹底翻盤了。而帶動這個家庭發生巨大轉變的就是大女兒桂芹,或者說是她的男朋友徐世林也行,反正也差不哪去。
世林是74年生人,今年27歲,比桂芹略大些,是家中的獨子,四年前從海西大學法學院畢業,從大三開始認識的桂芹。他目前在省城北埠市欄山區某部門上班,任辦公室副主任,正是春風得意、年輕風流的時候。他父親徐盛斗原來是欄山區某部負責人,在欄山深耕多年,現任欄山區某單位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