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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看神婆邂逅白郡

2024-09-19 18:37:00 作者: 常山漸青

  日子,在難言的苦熱中又哼哧哼哧地溜走了兩天,好在小山村的夜晚還是比較涼爽的,也不至於讓人感覺十分難捱,因為這裡既接近地獄又接近天堂,有著別處怎麼也比不了的獨特小氣候。桂卿身上所謂的病也略微見輕了些,只是父母對他還是有些不放心,總覺得他還是沒長大的孩子。背地裡,春英和道武在商量了無數次之後,老兩口一致認為:孩子的病是心病,這病根主要還在於畢業了之後沒能及時地找到工作,硬是給愁得。這分析也很對路,好似打靶一般,雖沒中十環,也中了個八九環,距離靶心已經很近了。他們到底是大人,吃過的鹽比小孩吃過的米都多。

  7月份,抱著有棗沒棗暫且打一竿子的想法,桂卿參加了縣裡舉辦的一次考試,他瞄準了其中一個專業比較對口的崗位,並順利進通過了筆試,只是面試眼下還沒開始。他當然也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從本縣電視台晚上播放的新聞中得知有這次考試的,不然的話他連邊也摸不上,他很慶幸家裡還有一台黑白電視機。在離校之前,他尚未感覺到現實生活的緊迫性和嚴酷性,直到6月22日之後他好像才真正從內心感受到,這次離校已然不同於往日放寒暑假那種短暫的離校了,他將永遠地離開校園了,不再是一個學生了。而學生似乎可以伸手向家裡乞討,這也不算多丟人的事情,但是畢業之後再伸手問家裡要飯吃,連他自己都會無臉耷腮的,無味得很。都說小小子不吃十年閒飯,而今他都已經老大了,自然是不想當一個吃閒飯的人。

  這年月貌似已經沒有所謂的畢業分配一說了,對此他也略知一二,沒有什麼過多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其實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像當年他小姑夫田福安一樣被分到鄉里工作,那樣離家又近,本鄉本土的也熟悉情況。這是他心中最理想的畢業出路,一直都是,從未改變。他並不羨慕和眼熱大城市的生活,儘管他也在省會城市生活了四年,因為故土難離的樸素感情一直支配著他的內心。當然,在不怎麼了解他的性格脾氣的別人看來,這也許是很沒出息的表現,不過他並不在乎。在電話和手機還遠未普及的時代,畢業之後大學同學都散布在全省各地以及全國各地,彼此之間的聯繫幾近於無,因此他毫無參考和模仿的對象,根本不知道別人是怎麼過的,以及過得怎麼樣。他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了,他從小就生活著的小山村的極端封閉與孤獨。

  他曾經很榮耀地充滿無限憧憬地跳出了這個生他養他的小山村,可是現在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他幾乎是白白浪費了四年大好的光陰,好像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也沒得到,似乎還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他現在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救命稻草,曾經他多少有些不以為然的這次考試,像個蠻不講理的野人一樣,如今不知何時竟然在他內心裡擅自開起荒來了,而且又是翻地又是下種,大有把所有莊稼全都種在上面的趨勢。他現在只恨心裡的地盤太小,容不下那個野人許多的拓荒種植計劃。雜草似乎也跟著湊熱鬧,見縫插針地瘋長起來,攪得他日夜焦灼不已,寢食難安。他好多次咬緊牙關下定決心要把這份焦灼掃蕩乾淨,可惜總是被反包圍反清繳,一直突破不了那層可惡的障礙。萬般無奈之下他同意了父母的建議,去走馬嶺南面小李莊那位聲名遠揚的神媽媽那裡看一下,主要是看看工作方面的事情什麼時候能落實,他不能坐家裡等著天上掉工作。

  一天之計在於晨,這看神媽媽的操作也要趕早才行,若是去遲了些,那神媽媽因為用功過多,定然會精力不濟,肯定有礙與看不見摸不著的各種神秘角色的交流,解決問題的能力往往會由「主任醫師」降為「副主任醫師」或「主治醫師」,甚至是「實習醫師」。因此這天一早,他便跟著母親,又踏上了所謂「尋仙訪藥」的無聊路程。他覺得,秦始皇當年也無非是這樣想的,想要身體好,最好能好上一萬年。

  這小李莊離北櫻村並不遠,就在走馬嶺南坡,和北櫻村直線距離不到5里路。出了村子往西里把路,就是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往西是通往縣城的,往北是通往北溝鄉的,往南是通往棠邑鄉的,南北向的路因此就叫北棠路。他們母子要往南走,過了走馬嶺再往東一點就是小李莊了。山路很不好走,路上不是三尖子八棱的石頭就是硬得和狗屎橛子一樣的干泥,他們怕騎自行車去再顛壞了車子,所以就走著去了,反正都已經習慣了。

  那位頗有點名聲的神媽媽年齡其實不大,肥乎呼的腰身和前胸,肉嘟嘟的兩條腿,頭髮當然是沒梳的,臉也沒洗的,大大咧咧、邋裡邋遢、衣冠不整的樣子讓人看著就膩歪,但她本人卻以為那是他本事強大的象徵和標誌。她好像以前歐洲那些不拘小節且牛氣沖天的科學家一樣,給人的感覺似乎是越邋遢法力就越高強,因為高人從來都是另類的,不屑於和凡人為伍。據說她婚後連續生了三四個女孩,一直也沒能要上男孩,這就更驗證了她的本領不是浪得虛名,因為農村人都相信這種人越是生活不如意,其本領就越是神通廣大,不可小覷。原來上帝一定要給人關上一扇門,才肯打開一扇窗,如果門窗都開的話,那倒是很讓人不放心了。又因為農村人都明白,這看神媽媽和看醫生一樣,並非找年齡大的看就一定效果好,那些年齡大的往往因為吃慣了各種好處,早就滋生了驕橫傲慢或貪得無厭等種種毛病,反而不如剛入行的小年輕小心謹慎和盡心盡力,又兼神秘法力和醫學前沿科技大致一樣,還是年輕人學得更好更精,所以這個神媽媽的生意最近幾年非常興隆火爆。桂卿母子二人今天來得還算早,從神媽媽那裡「掛號」的順序來看,他們排第四,是很靠前的名次,好像班裡尖子生的位置。

  第一名是一位長得很是不堪的農村婦女帶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來看的。這年輕人一望而知就是一個特別難剃的頭,既偏執又愚鈍,肉頭得要命,說憨不憨說傻不傻的,讓人看著就煩,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這傢伙在神媽媽賣力的過程中,不時地咕嚕著諸如「我就不信這些俗套子,這些玩意都是騙人的;看了有什麼熊用,還不是老一套;恁就是白糟蹋錢,吃飽撐的,硬喊我來上這個當,讓我和恁一塊丟人現眼」之類的話。他這話顯然會惹那位盡職盡責的神媽媽不高興,連帶著惹得那些企圖下界警醒世人的仙人也不爽了,於是那仙人便假借神媽媽的口,哼哼唧唧地訓了年輕人一通,並說下了「誰不信這些,誰不敬這些,誰就等著吃虧吧」那樣的硬話,硬得如同農村小賣部里被人遺忘了若干年的劣質糖塊。這年輕人當然吃不下神媽媽隨手扔給他的這般蹩腳沒品的老糖塊,反倒是覺得對方的言語越發證明了他的先見之明,在心裡又把那蔑視和嘲笑的意思加深了一層。他以為,神媽媽這些拙劣無比的鬼把戲本身就是愚弄人的,靠嚇唬世人來混飯吃的仙人壓根就算不得什么正經仙人,又有什麼可敬可信的?所以很快,他就和領他來的那個中年婦女,大約是他的母親吧,拿著神媽媽草草開出來的土方子,拖著神媽媽狗撩熱騷寫就的一文不值的交待就走了,走時倒不忘奉上十元的香火錢。

  第二名也是一農村婦女,她是帶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姑娘來看的。那姑娘齊耳短髮,耳朵白嫩,頭髮很黑,整個人如同秋天剛從地里刨出來的鮮地瓜一樣。她的臉呈現出均勻的淺紅色,看起來很是乾淨樸實,惹人憐愛。一襲素雅別致的長裙被主人巧妙地纏在腿上,以防止春光外泄。她母親說她睡眠不好,並強調是長期不好,而不是三天五天不好,也是看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法子,反正就是不見效果,所以才來請神媽媽幫幫忙。這姑娘仿佛接受了前邊那個小伙子的教訓,或者本身就厭煩那個傢伙,所以一切表現竟和那個人完全相反,對神媽媽極為虔誠和敬重。神媽媽似乎也知道投桃報李,便笑眯眯地安慰她說,只要誠心誠意地按照老仙師的指示去辦,睡眠一定會自己跑回來的,並開玩笑說,只怕過幾天她媽媽要抱怨不容易叫醒她了。那對母女自然也是如數奉上香火錢,然後就帶著神媽媽開的土方子高興地走了,只是不知道這高興裡面有幾分是真心的,有幾分是演戲給對方看的,通常老病號都知道怎麼糊弄醫生。

  桂卿隱約聽到,那土方子裡面好像有硃砂什麼的。

  

  神媽媽開的土方子充分證明了她的話絕不是信口胡謅的,既然醫生開得了處方,她自然也開得了仙方,最起碼她要對得起大家給的香火錢,她不能為了短期利益砸了自己的飯碗子,必須得保證可持續發展。

  排第三名的,是桂卿的高中同學白郡。

  其實他一進堂屋就看見她了,自然她也是第一眼就發現了他,然後兩個人就是一陣不請自來的互相產生的意外驚喜,都想不到竟然在這種偷偷摸摸地搞封建迷信和神神鬼鬼這一套的可笑地方遇到昔日的老同學,二人不禁又偷偷地互相取笑起來,搞得很是默契、愉悅。若是換個場合就不會有這種氣氛和效果了,仿佛彼此身上原本藏著的不能見人的秘密瞬間都被透視了,都被拿出來放在萬國博覽會上展覽了一般,自然是誰也不用再解釋什麼了。

  有第一名那個夥計的言行做映襯和對比,桂卿陡然間增加了不少自信,這自信是面對美女同學必不可少的東西,比血液還要珍貴幾分,且須臾不可離開身體,仿佛他就是靠著這玩意活著的,如同被一口仙氣吊著。有一段時間,他的意識甚至脫出了身體,跑到旁邊開始審視了他自己一周,確信他的衣著打扮和神情舉止勉強和白郡相匹配,才又肯回到身體裡履行自己的職責,這種情況於他而言是很少見的。

  白郡肌膚豐盈,白皙鮮亮,正像四月里盛開的一朵白牡丹,多情嫵媚,明光四射,長得頗像《鐵達尼號》女主角露絲。都說一白遮百丑,而她並無丑可遮,這份稀有的白便有了可以肆意浪費和揮霍的資本,將她全身的皮膚浸了又浸,染了又染,外面塗了三遍,裡面焗了五回,實在用不下的索性就從全身散發出來,誰離她近了就免費勻給誰一些,不分親疏,一概大方,旁人斷無拒絕和躲避的理由。因為被她那出眾的美貌蒙蔽了雙眼和心靈,所以桂卿雖然覺得她美得簡直是無以復加了,但是卻怎麼也描述不出來對方身上那種讓人驚艷的美到底是怎麼個美法,在清晰地表達自己此時此刻的真實感受方面,他已經到了黔驢技窮或者理屈詞窮的可笑地步了,簡直和個傻子差不多了。

  她的頭髮黑亮而濃密,微卷著垂到肩頭。據說,頭髮好就代表著腎功能好。看到她一頭瀑布般的秀髮,他不禁想起家裡那些一窩能繁殖好多小兔的良種長毛兔來,似乎也頗能證明這一點。他覺得她的腎必是健康無比的,所以才能滋養得出來那樣一頭秀髮。

  讓人意外的是,她的腎似乎並不好。

  她的母親告訴神媽媽,她最近老是失眠,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而且耳鳴二十四小時持續不斷,左耳朵響得輕點,右耳朵響得厲害,這段時間以來大有加重的趨勢。除此之外,這位頗顯漂亮優雅、高貴富態的城裡阿姨居然還想讓神媽媽幫忙看一下女兒的婚姻大事究竟如何發展,到底道什麼時候才能「塵埃落定」,以便了卻她的一片心事,好像她那如花似玉、聰明過人的女兒嫁不出去似的。

  她母親和神媽媽之間的這些談話,桂卿是聽得愕然不已,想這所謂的塵埃落定首先須得有塵埃才行,聽她母親的意思,塵埃看來是不用擔心的,擔心的只是塵埃落與不落以及何時落下的問題。想到此處,他不禁有些微微的醋意湧上心頭,當然也有些嫉妒的成分在裡面。他不敢奢望得到的東西,潛意識裡自然也不希望隨意讓別人得到,這事想起來就叫他感覺不舒服。忽然間他又捫心自問,他有必要去吃這份莫名其妙且隔著好幾光年遠的鮮醋嗎?究竟實他張桂卿算哪根蔥啊?誰又會拿他去蘸醬吃啊?他真是閒得出奇或者替古人擔憂啊。他剛剛從第一名「狀元郎」那裡悄悄地竊來的一點點自信,又像慢慢泄氣的輪胎一樣,很自然地癟了下去,可惜那個霧霧症症的「狀元郎」已經走遠了,不能領回他的東西了。他此時倒佩服起那個夥計的絕佳勇氣了,至少人家敢在外人面前直抒胸臆,有什麼就說什麼,他卻從未敢說過他對白郡的那種異樣的痒痒的感覺,無論在誰跟前,甚至包括他自己,有時候他簡直就是一隻習慣於逃避現實的大鴕鳥。

  「到醫院看過嗎?」神媽媽裝模作樣地問,好像她就是省城大醫院裡的專家,掛個號都是50元起步,一般人還掛不到。

  「看了看了,吃了些西藥,根本就沒什麼效果,耳朵還是不停地響;看了一位很有名的老中醫,說我是肝旺腎虛……」白郡搶著回答完,然後「噗嗤」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和兩個淺淺的酒窩,在桂卿看來真是笑靨生輝,迷死個人了。

  她這個樣子,叫他怎麼不喜歡呢?

  他隨即也跟著「嘿嘿」一笑,如同和她對對子一樣。

  他以前總是想當然地認為,正如鬍鬚和喉結這兩種物件一樣,從來腎虛都是男人的專利,什麼時候女人也可以腎虛了?而且像白郡這麼年輕活潑、陽光大方的美女,她怎麼會腎虛呢?他記得有個笑話是這樣說的,男人若是縱慾會導致腎虛,女人若是縱慾也會導致男人腎虛,可見女人會腎虛這件事確實有點不靠譜,簡直讓人啼笑皆非。不過他並不打算就此認為女人腎虛就一定不靠譜,好像眼前有很多極端的中醫愛好者要出來教訓他一樣,他不想惹是生非。老中醫不愧是老中醫,倘若沒有幾分豪邁不羈的詩人氣質,看來斷然是學不會也學不好中醫的。由此也可以大膽地推算,想像力不瑰麗奇特、超凡脫俗的普通人,即使勉強學了中醫,也絕不會成為舉世公認的名中醫的。大約名中醫都需要兩樣東西來支撐起其龐大的架子,一個是慢慢熬老的年齡,這就好比是藥材,一個是著意培養的風骨,這就好比是藥引子,若是缺了這兩樣,是斷然治不好那些稀奇古怪的疑難雜症病的。從某種方面來說,一個老中醫更像一個老藝術家,越有老味越討人喜歡。

  秉承「李寧,一切皆有可能」這句GG語的精髓,遵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伺神敬鬼的原則,踐行「能吃鍋頭(過頭)飯不說鍋頭(過頭)話」的農村老規矩,他還是不敢在外人面前肆意看低中醫,他沒有那個膽子和本事。想來男人女人既然都是人,應該是既有共性也有區別,腎虛之說定然有一番大道理來支持,不然老中醫也不會那樣說了,所以他在微微笑過之後便不再笑了,且看那神媽媽如何處置白郡同學的腎虛之症。

  那神媽媽果然身手不凡且與眾不同,似乎與能輕鬆地得出「腎虛」結論的老中醫神交已久且頗得其獨門真傳,她開出的藥方居然是:每頓用兩個大黑知了,配上不多不少十根當季的麥秸杆,文火煎水服下,每日三頓,連服十天,再看效果。她連文火這等詞語都懂,果然是個難得的俗世奇人,要不然肥肥的「媽媽」前面怎麼好意思加了個油膩的「神」字呢?

  桂卿有理由猜想,這知了天生能鳴,且叫聲無比躁人,又不知疲倦日夜能響,定是那起主導作用的君藥,大約取其以毒攻毒的意思;這當季的麥秸稈自然就是那臣藥了,輕韌直通,無毒無害,取其以形補形的意思。常言道,偏方能治大病,她這方子雖然簡陋粗暴、過於直白,也許白郡用了此方從此就耳根清淨了也未可知。高手往往都在民間,不能輕易否定這種自然湧現出來的奇葩鄉土人才。

  關於婚姻的問題,神媽媽說年內就會有動靜,明年差不多就會定下來,而且還是很好的一樁姻緣,到時候肯定會讓別人都眼熱的。對於這些應景、敷衍的鬼話,白郡的表情明明白白地顯示,人家說與不說,她聽與不聽,原本也都是無所鳥謂的事情,准又如何,不准又如何?說到底還不是靠著神媽媽那一張破嘴隨便說說嗎?她一幅「說歸說,聽歸聽,老鼠不聽貓經念」的超然姿態,看得桂卿不禁在心裡突突地發笑,同時又覺得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

  作為必不可少的禮尚往來,桂卿母子觀摩完白郡的「診療」過程,就該輪到白郡母女瞻禮他們問神的情況了。當然,一位標準的農村母親,和一位早年農轉非,但直到現在仍帶著強烈城鄉結合部氣質特徵的母親,彼此之間很快就熱乎起來了,儘管不是真正的熱乎,插空交流著撫養孩子的心得體會,說上幾句門面上的話。桂卿十分欣慰地覺得,此刻母親的所有表現倒還不至於給他丟人,特別是有白郡在場的情況下,他顯然非常在乎她的感受和看法。

  神媽媽照例又是先焚香後問姓名,還是老一套,於她而言這都是輕車熟路的事了,做起來自然遊刃有餘,程咬金再厲害也就三板斧吧。

  桂卿連忙很懂事地在大桌子前面那個髒兮兮的紅蓮花墊子上跪下,接著就磕了三個看起來很虔誠的頭。隨後春英也跟著磕了三個頭,而且比兒子還要虔誠好幾倍,隔著墊子都能碰得地面發出「咚咚咚」的聲音,並提前把香火錢塞在神媽媽那胖得有點離譜的香爐下了。神媽媽充滿眼屎的眼睛並未瞥一眼這些動作,仿佛她根本用不著拿臉上的肉眼看,就能知曉別人的一切舉動,甚至包括內心的各種隱秘活動。神媽媽為了救苦救難,為了解人疾病和痛苦,忙得連臉都沒來得及洗,也許早飯都沒來得及吃,似乎比一切先進工作者和勞動模範都愛崗敬業,五一勞動獎章不發給她都有點可惜了。

  桂卿歷來都崇尚求人不如求己,一切儘量靠自己,又兼在學校領教過「內部矛盾(即內因)是事物自身運動的源泉和動力,是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的唯物辯證法,所以他認為就算神媽媽說得再好聽,再有蠱惑性,對他也沒什麼本質性的幫助,就算她說得再壞,再沒有道理,對他也沒什麼深刻的影響。他始終堅信,既然他本身就擁有一顆強大無比的內心,哪裡就需要這種虛妄的不切實際的外界援助呢?從內心來講,他還是非常排斥和抗拒這種治療辦法的。於是在整個求神問診的過程中,他一心都沒有什麼要問的,想求的,對於母親向神媽媽發出的請求,他也只是非常溫順地表達了一種禮貌性的善解人意的附和而已,也是無可無不可的意思,仿佛那都是亞非拉人民的內部事情,離他這位東方的中國人很遠很遠。況且,他也不能在白郡母女面前輸了男子漢大丈夫的英雄氣概,搞得他好像真有什麼事一樣,他年紀輕輕的能有什麼事呢?

  他的那一把香燒得果然好,不黑、不斷、不歪,香灰白淨,香頭旺盛,粗看起來就像一朵盛開的金黃色的火焰蓮花,連神媽媽也不斷地開口讚賞,說這是今天她燒出來最好的香。能燒得出不尋常的好香,就如同大考考出了驕人的好成績一樣,自然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神媽媽連神都不請了,直接就代她家仙師說:「你這孩子聰明正直,穩重厚道,天生就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工作上的事情你不要過於擔心,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條條大路都是光明大道。只是為人處事上還要多留意,有句話叫寧可得罪君子,千萬不要得罪小人,你可要記住了。今後參加了工作,貴人呢也是不缺的,小人呢也是常有的。在關鍵時刻貴人一定會主動幫助你的,而且人家還不求你的任何回報,小人呢也一定會詆毀或者糟蹋你的,當然也不問什麼緣由,他們也是天生這樣。人嘛,什麼樣的都有,這個事一定要看開才行……」

  「俺家仙師也說了,」神媽媽真是多嘴多舌,又額外奉送了幾句在桂卿看來純粹是多餘的話,「你這孩子是個童子身,原是泰山老奶奶身邊的小丫環,當年偷了件男孩子的衣服投了下界,所以說才變成男孩子的。最近一陣子,你以前的同伴來找你玩,拉著你的手就是不丟,所以你才迷迷糊糊、暈暈蕩蕩的,就和喝醉了酒一樣。現在幸虧你們來找我看了,不然後邊的麻煩可能就大了,還不知道有什麼問題呢。不過呢,總起來看這孩子的命硬,現在又是運氣正旺,眼下倒是沒什麼大礙。你們這個情況最後反正是得換童子,這回先換了,等這孩子以後結婚的時候你們再來我這裡一趟,然後就可以徹底了結這事了,從此以後一切就都順利了,再也沒什麼大災大難了。」

  對於所謂換童子一事,桂卿原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來之前他也猜到了,無非就是那老一套罷了,還能有什麼新鮮的?春英倒是覺得既來之則信之,否則就是白跑一趟了,於是她就讓神媽媽開了單子,以便回家準備採買換童子所需的物品,說起來無非就是些蠟燭、紅繩、紅紙、硃砂、鮮果、雞魚、銅錢之類的東西,外帶著再扎個紙人替身。至於治病的方子,這回卻是不需要的,因為神媽媽說桂卿的精神看起來很好,應該沒什麼大問題,暫時不需要開方子。

  他自己知道,這叫人逢美女精神爽。

  在神媽媽聚精會神地給別人下神的間期,他和白郡斷斷續續地聊了不少彼此都很感興趣的事情。因為對眼前人感興趣,所以對眼前人說的事情才感興趣。現在他知道了,她前年畢業之後直接就進入縣司法局工作了。他和她是高一同學,高二文理分科之後她理所當然地進了文科班,他則生生澀澀、懵懵懂懂地進了理科班。後來她考上了江津大學法律專業的專科,而他自認為高考成績不理想,就又復讀了一年。他本希望復讀後成績能有所提高的,因為畢竟已經有了些許參戰經驗,結果那個爛成績比頭一年竟然還下降了一些,無奈之下他就湊合著讀了同州大學土木工程學院的水利專業。大學期間兩人倒也趕時髦一樣通過幾封百無聊賴、無事生非的信,關係算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熱,比知心朋友遠些,比普通同學近些而已。那個時候,和大學之前的同學之間不互相寫幾封信,簡直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你還記得《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本書嗎?」她忽然興奮地問他,讓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就是我推薦給你看的。」

  「記得記得,怎麼能不記得呢?」他激動地回應說,臉色都隨著變滋潤了,因為突然間被戳到了隱藏很深的興奮點,過往的一切美好似乎都坐著飛機回來了,「我們好像在信裡邊還討論過男女主角維特和綠蒂的性格,還有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關係問題呢。不過遺憾的是,我記不清楚當時我都對你表達了些什麼意思,現在想想我當時說的話應該很可笑,也很幼稚吧……」

  根據心理學的某些研究成果來推斷,他應該是說過幼稚的話,所以才會擔心自己以前是否幼稚。大腦經過一輪電光火石般的運轉,他能夠想起的最可能的幼稚的話大概是:他感覺他像少年維特,她像綠蒂,或者乾脆就是他希望她是綠蒂,他是維特。不過,他很快就否定了這一點,並自信這種想法頂多曾經是他內心的隱秘意思,他絕無可能那麼直白地把這層意思寫在信中。他覺得自己也許幼稚,但還不至於愚蠢,幼稚和愚蠢是性質不同的兩碼事。直到想到這裡他方才釋然,重又找到剛才丟掉的美好感覺,猶如一個誤以為自己沒穿衣服的人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原來還套著個卡通小內褲一樣。

  「哎,那些信,你沒留著吧?」他試探著問她,既希望她把那些信都銷毀了,免得留下那些可能是很矯情的讓人感覺很難堪的東西,又隱約地期盼著她能把信都保留著,如此那將是他永遠的榮幸。

  他猜測不出真實的結果,因而變得更加好奇。

  「你放心吧,你的信我當然會珍藏起來了,」她調皮地笑了,上下扇動了幾回黝黑上翹的睫毛,嬉鬧著回應道,如同被釘在樹枝上的蝴蝶掙扎著想要儘快逃走一般,「不過呢,我最終還是會銷毀它們的,因為再珍貴的東西也不可能永遠留著,無論你有多麼不捨得。況且,這種東西留給不相干的人看又有什麼意思呢?恐怕是只能是白白地增加不必要的煩惱和誤會罷了,你說呢?」

  「有道理。」他讚許道。

  「不過有一點你不用擔心,」她接著道,「這其中最精華的部分我都會記在我心裡的,永遠也不會忘記,即使你自己都忘記了。」

  接著,她用柔若無骨、白嫩細滑的右手撫摸了一下自己鼓鼓蓬蓬的左胸,以此來表示她的心裡裝的都是信里最精彩的內容,因為那些東西被她整理壓縮了,所以才不曾從裡邊溢出來。她信心滿滿的樣子,仿佛隨時可以背出其中的某些段落。

  他自然相信她的話。

  「我真是很感動,能被你記起,或許還是經常性的。」他認真地說道,眼睛本來是想看著她的,尤其是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可惜最後還是沒敢仔細地看,就像從前的新娘子一樣害羞。他這樣其實是完全沒必要的,因為她都沒怎麼多想,她是比他更坦蕩的,她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城裡人,不像原生的農村人那麼扭扭捏捏的。

  「我們大約是歷史上最後一批真正有寫信的需求,」她淡然一笑,平靜而又意味深長地說道,「並且也曾經正兒八經地彼此之間寫過信的人了。隨著固定電話和手機的逐漸普及,還有電腦和網絡的不斷發展,包括現在大家都在用的QQ等,以後恐怕沒有誰會再寫紙質的信了。唉,時代的變化真是太快了,簡直是令人目不暇接,真有些趕不上的意思。」

  他在認真地聽她的話,但是卻對她最後的那句感慨不以為然,因為時代在他這裡變化得並不快,他沒有她說的那種真切感受,他的時空是變異的,也是扭曲的,更是不連續的。其實,他腦子裡想的更多的還是她先前說過的話。他覺得,被某個人記住他曾經寫下的話,顯然是一件十分愉快且會讓他上癮的事情,因為一個人的真正死亡是從最後一個還記得他的人的死亡為標誌的。那些動輒喜歡出版自己言論集的政客們就能很輕鬆地證實這一點,儘管多數時候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誰也沒拿那些所謂的作品當回事。以為自己的言論會永垂不朽,繼而自己也會跟著永垂不朽的人,和從前那些愛舞文弄墨、附庸風雅的惡俗透頂的人一樣,比八十歲老媽媽額頭上的皺紋還要多,而且他們寫的東西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根本就沒多少人真正喜歡看,自然是灰飛煙滅得更快了。天底下自以為是的人真是太多了,應該比地上的螞蟻還要多。

  「高中的時候,」他面帶一絲罕見而又珍貴的羞澀笑容回道,仿佛這借書的事情就發生在不遠的昨天,所以他提起這事來應該是很自然的,一點也不突兀,「我還借過恁家不少的《小說月報》呢,好像有幾期我還給弄丟了,一直沒能還給你,很不好意思啊。」

  「當時你還說什麼書非借不能讀也,」她呵呵笑道,突然間變得無比大方起來,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聽著文縐縐的,讓我很有些彆扭感和距離感,你當時硬要給借書找個理由,好像不編個幌子給我聽,我就不借給你書一樣,你說我會那么小氣嗎?」

  他以為,也許每個年輕的人都曾向異性借過書,或者至少是這樣想過,這大概是所有人在青春時期都躲不過的必修課之一,就算是沒借過小說的人,總借過課本或者作業。如此想來,他也就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了。借書既然是如此的平常自然,平常自然到能夠光明正大地去做的地步,當然也就方便掩蓋攜裹在借書還書過程中的傾慕、暗戀等或五彩斑斕或灰暗迷濛的清濁難分的那份感情了。

  作為一個擁有「高四」經歷的人來說,他要找出點自信來以便在美女同學面前談笑風生、瀟灑大方,也並不是太容易。不過聊以自解的是,他讀的是本科,而她讀的是專科,這勉強能算是一點點優勢,他姑且先拿了來撐撐自己的內心,以防止其迅速地坍塌下去,因為她身上有一層非常實際的光,全面壓迫了他的心。

  「我前幾天在北關那棟古老建築物里,」接著,他冷不丁地轉移話題道,就像從前他有時在她跟前所多次表現的那樣,為此她曾經批評過他幾次,他當然也沒怎麼在意過,「見到了王文兮,就是我們高一時那個很漂亮的語文老師。她現在是不是,嗯,那個了?因為那天我看她正在那裡打掃衛生,好像一個義工,你說沒事誰跑那裡去呀?當時吧,我也沒好意思和她打招呼,因為我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你看見她了?」她瞪著眼睛直接問,「你去那裡幹嘛?」

  「對,我看見她了,」他老實地回答,覺得這樣更顯得尊敬她,他必須得尊敬她,因為他已經能夠確信他特別地在意她,「她看起來比以前瘦多了,身上好像都沒什麼肉了。那次,我和俺娘一起去的,我其實也沒什麼大病,頂多就是有點發癔症吧,俺娘非要讓我去看看,說那個老頭很厲害的,遠近有名,出手不凡……」

  「哦,你可能還不知道,她確實那個了,」她有些鬱悶和惋惜地解釋道,她顯然比他知道得多,但是卻並不喜歡談論這些事,「據說她結婚之後生了個女孩,孩子的腦子好像有點問題,可能是腦癱吧,基本上算是個廢人,生活都不大能自理那種,把她都給愁壞了,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很大。再加上她和她對象可能也不大合得來,兩口子經常鬧矛盾吵架什麼的,反正這事那事的,最後她就走到現如今這一步了。人呀,都是有事了,遇見過不去的坎了,才想起來這個那個的,要是平時過得好好的,你說誰弄這些事呀?」

  他聽後不禁嘆息起來,曾經熱情如火、青春靚麗而又不失天真爛漫氣息的王文兮,竟然會遭遇人生如此大的不幸,實在是令人扼腕嘆息、不勝唏噓。那個可憐的小女孩是她的親骨肉,以她的性情她當然是不會放棄的,可是腦癱這種要命的病何年何月是個頭啊?小時候還好說,大人照顧著養大就是,可是等孩子長大了怎麼辦?等父母都老了,誰又去照顧孩子的後半生呢?有些事真是不能細想的。

  想到此處,一種憂傷、悲悽、無奈的情緒在他心裡油然而生,這種痛苦的情緒似乎也傳染給了她,也令她跟著眉頭不展、悶悶不樂了,一掃她先前的輕快活潑之態。

  雖不同病卻依然相憐的人。

  王文兮的現實處境是一道天大的難題,他和她自然是解決不了的,所以他們也沒法再繼續談論下去了,仿佛再說下去就是對王文兮的大不敬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好大一會,又從心裡湧起了一陣更為複雜難受的情緒,並任其泛濫流淌而無能為力。

  「要不要我給你找一些知了?」他忽然想到了神媽媽給她開的土藥方,於是對她說,「你可能不好弄。」

  「不用了,謝謝,」她有些見外地說,情緒似乎好了一些,「要是藥店買不到的話,我再找你幫忙吧。」

  「好吧,隨便你了。」他稍微尷尬地笑道。

  「不過,你覺得我會真服用這個藥方嗎?」她又問。

  「你肯定會的,」他自信地笑道,真有些太自以為是了,可能是因為今天的情緒太好了,「這個耳鳴就和近視眼一樣,外人看著沒什麼了不起的,也不疼不癢的,可就是不好治,就是神仙也沒什麼好法。所以我覺得管用不管用的,你肯定會試一試的,所謂有病亂求醫嘛。當然了,我非常希望你能儘快好起來。」

  拾起了剛才丟在一旁的自信吹吹灰塵,他又顯示了他必須強於女生的廣博知識面,這種建立在連猜帶蒙基礎上的醫療建議,使他看起來像新鮮出爐的醫學院畢業生,自我抬舉起來的信心膨脹得他似乎馬上就可以取得坐診行醫的資格了,哪怕是游醫也行。

  「希望你的希望儘快變成現實!」她笑道。

  「咱高中同學當中,你經常給誰聯繫?」他又問,有些八卦和俗氣,也顯得過於天真了,讓她感覺有些可笑,「我剛畢業回來,還沒和本地的同學接上火呢。」

  「你知道李曉櫻吧?」她仔細地想了想,努力地揣摩著他的真實意思,然後又甜甜地回道,「就是咱高一的同學,高二高三我和她一個班,我們倒是經常保持聯繫,有時還在一起玩。有空一起見見她,回頭我負責聯繫吧,怎麼樣?」

  「那行,畢業之後我還沒怎麼見過她呢,」他隨便說了句,表情有些不自然,然後又問,「她現在幹什麼呀?」

  「跟他哥哥嫂子開公司,」她愉快地答道,顯然很樂意這樣做,「主要是給機關單位提供辦公用品什麼的,她算是在那裡幫忙的吧,平時也不是太忙。」

  稍後,她把自己的辦公電話和手機號都告訴了他。

  而當時他家裡既沒有固定電話,他也沒有手機,只有一台臨近畢業時才咬著牙跺著腳硬省錢買的數字傳呼機,因此他只能把傳呼號告訴了她,而且傳呼號碼歸屬地還是省城北埠市。

  這讓他感覺有些窘迫,很沒出息的樣子。

  大學最後一學期,學校統計每個畢業生的聯繫方式,好方便幫助大家推薦工作,他才狠下心花300元錢買了這個傢伙,而這玩意從買那天起就沒怎麼響過。傳呼機這麼奢侈而不實用的爛玩意,如果不是聽信了學校放出來的那番話,且在心中存了巨大的期待,誰捨得買它啊?對自己那個在經濟上已經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岌岌可危的家庭來說,買這玩意簡直就是犯罪,且是罪不容赦的可惡行徑。

  他的心是不安的,一直如此,除非他死了。可他偏偏現在離死還很遠,這遙不可及的一段距離,想想就讓他發愁。他年紀雖不大,不該想的事情卻想得不少,空有點少年老成的味道。

  因為確信他能夠理解她而不至於惱怒,所以在留完聯繫方式之後,她裝模作樣地板起臉來說他:「張先生,您可是落伍了啊,沒有手機不方便聯繫哦,連談對象都不方便的,呵呵。」

  「我現在最要緊的不是配什麼手機,」他當然是陪著笑臉跟她開玩笑道,「而是先找到目標,沒有目標就配手機,那叫不見兔子就撒鷹,也顯得忒噱了吧?我可沒那麼傻,預先投資一筆錢放那裡。」

  「你看看我這個人,心裡也太沒數了,」她又故意作恍然大悟狀,輕鬆地朝他笑道,心中的魚兒早就活蹦亂跳多時了,「也許你早就有女朋友了也未可知,既然兔子已經到手了,那當然是用不著再放鷹了啊,怪浪費的。」

  「有女朋友?」他哪裡肯放過她,連忙追問道,「是你給我介紹的嗎?我倒是想有唻,可惜沒有那眼光好的女生肯垂青於我呀。」

  「嗨,我還以為你大義凜然不想這事呢,」她又調皮地接道,恰似兄妹一般,「既然你想,那你就找一個唄,反正閒著也是浪費。我看你就是個優質的潛力股,說起來很有希望的,哈哈。」

  「大丈夫何患無妻,」他徹底被她逗開心了,於是爽朗地言道,「等洒家有了空閒,定然去給你尋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嫂子。」

  「哎呀,怎麼是給我尋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嫂子啊?」她抬起粉拳作勢要打他,又因顧及雙方母親就在不遠的旁邊,不能太放肆,就又放下拳頭戲謔道,「好像我離開嫂子就不能活了一樣,我又不是你的親妹妹,我著什麼急啊?再說了,你就知道你比我大啊?真是的,我告訴過你本小姐的芳齡了嗎?好像從來沒有吧?」

  這一問倒是真問住了他,仔細想來他確實沒和她比較過年齡大小,只是想當然地認為男的就應該比女的大,正如男的就應該比女的高,掙的錢就應該比女的多一樣,仿佛這些事都是數學中的公理一般,是從來都不需要證明的。當然,問女生年齡肯定是不禮貌的行為,雖然同學之間擔待事,但他還是覺得應該保留一點好,話不可說盡,疑不可過釋了。不過他卻相信,這一定是她的詐問,倘若她真的年齡偏大,定然不是這種問法,女的怎麼能比男的大呢?想來就有些古怪。

  「白小姐,」他於是有些做作地笑道,也不知哪來的精神,「我敢打賭,我比你大,要不要看身份證和戶口本?算了,別說這事了,喊你姐會把你喊老的。我這麼顯老,而你又那麼顯年輕,我要再喊你姐,你這虧就吃大了。還是你喊我哥比較順當,是不是?」

  「是,我的哥唻,都是你的理,行了吧。」她嗔道。

  似乎很快,他們兩人在熱烈歡快的氣氛中就結束了雙邊會談,也切實地增進了睦鄰友好關係,為今後的深入交往打下了堅實的思想基礎,如果他們在今後繼續交往下去的話,而這又是他不敢奢望但卻十分盼望的事情,好像對於這種事他天然地想得比她多。

  離開神媽媽家,和白郡母女分手後,春英有意無意地說道:「你的那個同學,原來她姨就是咱莊上陳向輝的媳婦何翠。」

  「噢,原來還有這層關係啊,」桂卿吃驚地回應道,他不知道為什麼白郡剛才沒提到這一點,「我光知道她老家是白窩村的。」

  春英嘴裡提到的這個陳向輝是北櫻村的支書,其人在家裡排行老三,人稱陳老三,在北溝鄉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陳向輝的老婆何翠長得一直都很有風韻,在桂卿的印象里她好像永遠都不瘦不胖、不高不矮、不醜不俊、不黑不白的,既沒有什麼大缺點,也沒什麼大優點,既沒有什麼脾氣,也沒有什麼性格,就像一杯不涼不熱的溫開水一樣,平靜而又乏味,沉默而無聊。山區農村幾十年的生活把這位基層小幹部的夫人打造得不土不洋、不倫不類的,一如她的姐姐何田,也就是白郡的母親,儘管何田看起來好像要洋氣一些,但那也只不過是表面現象罷了。她們姐倆其實在骨子裡都是一樣的,這個是確定沒跑的了。

  陳向輝他大哥叫陳向光,是典型的農村老實人一個,老實得幾乎不值一提。而他二哥叫陳向明,也就是陳老二,若提起來那可是十里八鄉都赫赫有名的,就是小李莊東邊永華陶瓷廠的廠長。永華陶瓷廠是青雲縣規模很大的一個鄉鎮企業,多少年來都牛得很。

  這陳姓是北櫻村的第二大姓,歷來以經商、做買賣、辦廠子出名,族中子弟多不喜好讀書,也從來沒出過像樣的大學生。而作為第一大姓的張姓家族,大約是老祖宗把「耕讀」的基因遺傳得太深厚了,所以族中子弟多愛讀書,且學業優異的不在少數,出了不少大學生,甚至還有幾個上的是令人羨慕的名牌大學。

  又據說上帝在開門的時候從來都不喜歡開窗,所以張姓家族的人雖然書讀得好,但是卻都不大會掙錢,普遍缺乏經濟頭腦,他們除了種地就是打工,別的基本上不會玩。因為離家近的原因,大家主要是到永華陶瓷廠打工,或者是到落鳳山北坡白馬村西邊的白馬水泥廠打工。歷史上,張姓的村民多分在一隊二隊,陳姓的村民多分在三隊,從生產隊那個時候起兩姓人的作風和品性就大不相同。張姓人羨慕陳姓人精明、眼皮子靈活、會賺錢,陳姓人羨慕張姓人眼光長遠、勤儉持家、擅於培養孩子。當然,這些表面的羨慕當中無疑添加了許多嫉妒和幽怨的成分,就好比任何酒類中都少不了酒精一樣,少了就沒味道,生活也會變得不真切,變得索然無味。

  閒話說罷,出了神媽媽那神光籠罩、祥雲繚繞的府上,桂卿的病就算是徹底好了,如同被法力無比的老和尚開光了或者被神通廣大的老道士敲了三下後腦勺一般。他對母親說,想去找初中同學李忠良玩會,下午再回家去,讓母親先回家。母親料他也無大事,遂答應了,僅僅囑咐他別回家太晚,就自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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