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爹莊與兒莊
2024-09-19 18:36:57
作者: 常山漸青
吃完晚飯,嚴格按要求服下兩粒土製膠囊,滾完兩個燙人的熱雞蛋並吃下之後,桂卿在母親大人的要求下踱著被某種神秘事物抽去了大部分精氣神的腳步,去村子東邊奶奶家玩了。因為他們姐弟從小就愛往奶奶家去,所以這回母親希望他能去那裡散散心,省得老是在家裡窩著,她看著都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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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櫻,這個美麗淳樸、寧靜自然、渾然天成的小山村依山面水而建,一年四季都有迷人的風景可看,其清秀婉約、韻味悠長的靈動氣質貫穿了它的全部歷史和每一個部位。它北面的山坡上長有許許多多的櫻桃樹,另外還有少部分的山楂、核桃、板栗、花椒等果木間或生長在其中,剩餘的地盤則被不計其數的酸棗樹、荊條等灌木牢牢地占據了。村前的水庫常年碧波蕩漾、溫潤如玉,默默地洗滌著小山村清幽飄逸的靈魂,滋潤著小山村淡雅別致的靈氣。整個村莊東西狹長,南北短促,所有的住房全都依山而建,順勢修成,不占用一點能長莊稼的好地。
因為村子東邊青石壘起來的舊房子裡住的人多以老頭老媽媽為主,而村子西邊磚瓦蓋的新房子裡住的人則以年輕家庭為主,所以東半個莊子就被叫做「爹莊」,西半個莊子自然就是「兒莊」了。桂卿的家正處在「爹莊」和「兒莊」的中間位置,且靠近村南唯一的大路。再往北不遠,就在村子的中間位置,是他家的老宅子,大概已經有四五年不住人了,仿佛已經成了珍貴的古董可以供人憑弔、把玩。
奶奶已經七十多了,是個典型的小腳老媽媽,好似一個歷史遺留下來的古蹟,此刻她正在門口那棵大核桃樹下和一幫子老鄰居納涼,聊天。一隻老態龍鍾、雍容浮腫、性情懶惰的大黃貓正懶洋洋地趴在她的小腳邊,半天想起來就打一兩下呼嚕,輕蔑地看看周圍,表示一下它的存在,生怕別人在夜幕里因為看不見它而踩它一腳。奶奶家附近幾乎全是漫不經心壘砌的老式樣的石頭房子,只是有的是草屋頂,有的是石板屋頂。只要不怕被屋裡偶爾殺出的蠍子蜇著,其實夏天住在這種房子裡面也並不是太熱,並不比新房子差多少。桂卿因為小時候也沒少在裡面跟著爺爺奶奶住過,所以他對這種石頭房子還是很有感情的。
奶奶的一隻眼睛是瞎的。
當年桂卿的四叔張道才應招去當兵,並且在1979年春天奉調去和越軍作戰,作為一名奮戰在前線的通訊兵,他後來光榮犧牲在了遙遠的南疆,當時老張家的這個四小子才剛剛20歲。她老人家知道消息後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最後硬生生地哭瞎了一隻眼睛,也沒能見到她最小最疼愛的兒子一面,「小四孩」年輕稚嫩的臉龐永遠地留在了她的記憶深處,不敢輕易翻騰出來。往事並不因為已經成了過往,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大規模的戰事結束後許多年輕的士兵都復原回家了。在村前櫻峪水庫大壩南頭有一個自然村叫南櫻村,那裡也有一名參戰士兵,叫田福安,他是家裡的老三,外號「小匪」。小匪的運氣好,命也大,最後竟然帶著不小的軍功毫髮無損地回到了家鄉。據說他是特務連的,當時和張道才編在一個大部隊裡。雖然他們倆不在一個小分隊,但是互相之間都非常了解,而且關係處得也很好,因為南櫻村和北櫻村之間僅僅隔著一個六十年代修建的櫻峪水庫,可謂是一步兩個莊,誰都知道誰。
田福安這個海西漢子的本事好生了得,他一個人光在戰場上徒手生擒的越南士兵就有三個,被他開槍擊斃的那就更多了,而據說這些越南士兵雖然看起來像叢林裡的猴子一樣,其實一個個都非常狡詐、兇猛,很不好對付,他能有這樣的戰績,任何時候說起來也是很厲害的。
身材高大魁梧十分健碩的田福安復原後,最初被分配在了北溝鄉工作,也算是端起了旱澇保收的鐵飯碗。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鄉里的負責人一開始居然安排他這個大個子英雄去干被稱為天下第一難的工作。這位功勞不小的戰鬥英雄扛起槍桿子打仗,擼起袖子來玩擒拿格鬥,那是一點都不帶含糊的,就是在農村地里掄起鐮刀割麥子,揚起撅頭刨棒子,那也是條響噹噹的好漢,可是讓他搞這種矛盾重重的基層工作,確實有點太難為他了。一個是因為他自己心裡本身就有牴觸情緒,不太想幹這行,再加上家裡人和親朋好友普遍都認為幹這行也不是什麼太好的營生,很容易得罪親戚鄰居,一不小心就會落下一輩子的罵名,都怕他那冒死得來的好名聲葬送在這樣的工作中。於是,在硬著頭皮犟捏著鼻子勉強幹了幾個月之後,他就給一把手提出想換換崗位,乾乾民政或者治安之類的工作。他滿以為他的這個要求很合情合理,一把手肯定會同意的,沒想到人家不僅不同意給他調換崗位,而且還狠狠地批評了一番他的工作態度問題,指責了一通他的業務能力問題。他是個天生的直性子,而且文化水平十分有限,玩心眼子熬耐心肯定不行,那個時候當然也不懂什麼變通和迂迴,於是當場就和人家拍了桌子罵了娘。這下他可捅了大馬蜂窩了,什麼目無尊長、作風野蠻、工作消極、挑肥揀瘦的帽子很快就結結實實地扣在了他的頭上,其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因為一時衝動或者受刺激而任性發怒本來是一種結果,到最後反而成了一種原因,成了田福安表現不好的主要原因。一個農村的耿直青年想和鄉里的實力派掰手腕子較量一番,那絕對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蠢舉動。不久之後,隨著頭上那圈可濃可淡、可明可亮的戰鬥英雄光環的逐漸淡化和退卻,他就被合理合法地給邊緣化了,繼而這位曾經紅極一時、人見人愛的人物不由得愛上了喝酒。參軍前他是不喝酒的,因為家裡窮,吃都吃不上,哪裡還有錢讓他打酒喝。打仗之前作動員的時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喝酒,那是喝的壯行酒,喝了之後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復員後喝的酒那是工作酒,大家普遍都是抱著不喝白不喝的心情猛喝,他當然也是毫不留情地猛喝。在鄉里被有意無意地排擠了之後,他喝的是鬱悶酒,是糟心酒,因此這酒就越喝酒越稠,越喝話越粘,越喝越喝不明白,漸漸的他也就不怎麼惹人喜歡了。他不是濟公,沒有人家的悟性,喝再多的酒也成不了活佛,吃狗肉就更不頂用了,雖然他也像濟公那樣愛吃狗肉。
不過,在不太招人待見之前,小匪同志倒是順理成章地,當然也有些出人意外地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娶了桂卿的二姑張秀珍當老婆,開啟了他人生的又一段航程,也是張秀珍人生的又一段航程。從此以後,他們就成了在一條狹窄河道里擁擠碰撞著費力前行的兩艘航船,而且還是用鐵鏈子前後拴在一起的那種。
當時,小匪同志年輕力壯、身板硬朗,穿著一身草綠色的舊軍裝顯得很是英俊瀟灑,幹練異常,給人一種後生可畏、不可等閒視之的感覺。他經常來北櫻村看望犧牲戰友張道才的父母,說他就是真正的英雄張道才的親兄弟,讓二位老人把他當成親兒子看待。年輕多情的張秀珍在悲傷和感動之餘,時間長了也逐漸喜歡上了她四哥的這位生死之交。她願意聽田福安講述四哥犧牲時的情況,願意聽他回憶戰場和部隊上的那些事情,仿佛她四哥並沒有真正走遠,隨時都會從硝煙瀰漫的戰場上坐著火車胸戴大紅花回來,正如他以前參軍走的時候那樣。四哥如果能回來,也一定會給他的親妹妹帶來一個海南島的椰子,因為他開赴戰場前就在美麗的海南島當兵,他曾經來信說過,一定要讓自己的爺娘和哥哥、姐姐、妹妹都嘗一嘗那這個稀奇東西……
正是有了張秀珍溫順柔和的駕馭、扶持和規勸,田福安才不至於在和上級日漸分崩離析的關係問題上越搞越糟,進而走到無可挽回、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最壞的結果在最初幾年並沒出現。田福安慢慢地學會了在工作中去當一個狗熊或草包,而不是像以前那樣無論內心愿意不願意都一定要去當英雄,仿佛不第一個往前沖就對不住自己那塊英雄的牌子,正如喝酒的人因為怕別人看不起自己而拼了老命也要喝下去一樣,儘管自己心裡未必就多麼想喝。
奶奶正在和大家講「九斤的貓能降千斤的鼠」的故事,儘管很早以前桂卿聽過這個故事,但是奶奶每次講起來總是那麼津津有味、引人入勝,所以這次他還是老實地坐在旁邊一塊早已磨得光溜溜的長條石頭上,安安靜靜地聽起來。他始終都覺得奶奶口裡講的各種各樣的小故事並不比大作家莫言腦子裡想的那些帶有強烈魔幻主義色彩的東西遜色多少。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過,等到他垂垂老矣的時候,一定忘不了這塊光溜溜的大石頭,仿佛那是他身體裡再高明的醫生也無法取出來的巨型腫瘤一樣,就是這個腫瘤在他人生的最後關頭毅然要了他的老命。
奶奶笑眯眯地說:「俺家的勞動力也來聽故事了。」
老味濃厚的故事中講到,在古時候人活到六十歲是要被活埋的。對此,老鄰居們不免又七嘴八舌地感慨一番,說要真按照古時候的規矩,他們這些老傢伙早就該活埋了,現在能多活了這麼些年也該滿足了。大家頭上的核桃樹葉子不時搖動幾下,以示支持老人們的意見,並認為老年人比樹上結的核桃還珍貴,不該被活埋。
桂卿不禁想,倘若六十活埋,那他的人生豈不是已經活了三分之一還拐彎了,而且這二十多年他也沒什麼成就,只是剛剛從一所普通大學的水利工程系畢業而已,也沒能耐找到個像樣的工作,更沒本事找個像樣的媳婦,真是愧對奶奶送給他的「勞動力」稱號。在他眼中「勞動力」是頂天立地的大概念,要能進得了園、上得了地、做得了飯、趕得了集、顧得了家裡的老老少少,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才能稱得上「勞動力」。而他卻分明感覺自己現在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大學沒上出啥名堂來不說,就連司空見慣的農活也沒學到手幾樣,除了大概知道小麥、玉米這兩樣大路邊農作物的收種日期外,其他的小雜糧和園裡的各種蔬菜,他連最基本的播期都搞不懂,撐破天了也就是能幫著家裡放放羊或者喂喂驢和兔子,以及在農忙時打個下手而已。即便當個普通的山區農民,他都是極不合格的,他深知這一點。
他不願意別人問起他畢業的事情,所以在幫奶奶把她蚊帳裡面的蚊子趕走之後,稍微又在奶奶那裡歇了一會後就回家了,全然不像四年前他剛考上大學那會來給奶奶報喜時的高興勁頭。
那年夏天,天依然極為悶熱,但卻不讓人感覺壓抑。奶奶在她家院子裡的梧桐樹下正和一幫老媽媽推牌九呢,在得知他考上了大學之後顯得非常鎮靜,但是這鎮靜裡面已經浸潤滿了濃濃的自豪和喜慶,仿佛她的孫子考上大學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也理所當然地高興。她像吸菸一樣,把這個消息吸進了自己的肺里,然後又通過血液運送到全身各處,要所有的器官都來分享這份快樂。
她年紀太大了,自然能沉得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