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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好姐妹互訴衷腸

2024-09-19 18:36:51 作者: 常山漸青

  小暑的天氣帶著炎炎夏日一貫的驕橫妖蠻之態,孜孜不倦地烘烤著整個青雲大地。昏昏然地越過了梅花山,又飄過了被柏山和松山南北夾持著的白窩村,兩隻眼睛松鬆散散地巡視了這三個小山頭的青松翠柏和零星的水杉之後,桂卿的腦子裡面才算是略微帶了點清醒的意思。可惜他頭腦里這份本就吃來到清醒並沒有持續多久,便又在到東邊草莽山的小路上被依然威風凜凜的驕陽烘烤了個一乾二淨和蕩然無存,因為這條由碎石、砂礓和堅硬的黃泥牢固結合所形成的大約六七里長的路,他走了好久好久,像是大白天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打牆一般。在辛苦地爬過一個長長的大上坡,依次翻過草莽山兩邊的西草村和東草村之後,他便可以望見生他養他的北櫻村了。

  北櫻村四面環山,一面臨水,風景十分優美別致。它西連高大的草莽山,北靠秀麗的落鳳山,南望起伏不斷的走馬嶺,東依以伏虎山和仙鹿山打頭陣的連綿群山。村子前面很近的地方便是風光旖旎、碧波蕩漾的櫻峪水庫,水庫堅固的石頭大壩連著落鳳山和走馬嶺的西沿。水體在壩西,猶如一面綠玉鏡子般豁然呈現在小山村的前面。與大壩平行,由北岸向水裡延伸出一座美麗的斷頭平橋,橋面斷頭處建了一個新穎雅致的小亭子,作為觀測水位之用。望見那汪綠瑩瑩的水面和那個俏皮靈巧的小亭子後,桂卿的心裡就多了些放鬆的感覺,這感覺又傳遞給了那位一直不離他左右的美麗姑娘。

  他憑著本能的力量邁進家門之後,家裡看護兔窩的小黃狗歡呼雀躍地跳起來迎接他,一掃中午時分常有的萎靡和困頓,連狗鏈子幾乎都要栓不住它了。他和這傢伙親熱地打過招呼之後,它依然狂躁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肯伏下身子,不得不承認鐵鏈子對它的實際約束。院子上面是已然掛滿架的葡萄,葡萄的葉子在日頭退下之後終於顯露出它們本來的正經顏色,不濃不淡的綠,既惹人心醉,也惹得蟲子心醉。

  一頓稀鬆平常的沒甚滋味的晚飯過後,他父親張道武抱著一捆新鮮的茅草去驢棚餵驢去了,而母親薄春英則去舀曬了一天的溫吞水去兔窩飲兔子了,他就去西屋前邊那間房子去睡覺了。當然,他今晚之所以會像個大懶蟲一樣早早地去睡覺,就是要和那位半道邂逅的漂亮姑娘好好地談一談,彼此交交心,既然人家不能貿然地陪他吃飯,那喊她去臥室兼書房的地方閒散地聊聊天總還是可以的。

  那姑娘倒是不用他再費心地客氣虛讓,自己徑直就坐在了他平時坐的一把油漆剝落且苗條非常的木椅子上。她婷婷裊裊地轉過那個在桂卿看來頗顯嬌弱的柔若無骨的身段來,背靠書桌呈現出似倚非倚的好看樣子,然後又笑容可掬地和斜躺在西牆邊床沿上的他說起話來。一股年輕女孩身上特有的淡淡香味伴隨著她的沙沙細語在房間裡慢慢地散布開來,如夕陽西下時遠處山村里緩緩升起的裊裊炊煙。幸好這個屋子不是石頭牆壘砌的,像許多老房子那樣留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窟窿,否則的話那一陣陣迷人的香味一定會穿牆而過,被正在外邊自娛自樂的小毛驢或者小黃狗聞到,那就白白地糟蹋這等寶物了。

  「姐姐,二十餘年未曾相見,你一向可好啊?」她輕啟朱唇,未語先笑,主動開口問道,親切溫柔得恰到好處。

  桂卿聞聽此言不免愣住了,感覺有些意外,仔細想來這一路上他雖然和這姑娘一直都無拘無束地談笑風生,感覺甚是欣慰,但是彼此還真未互相通名報姓,告知年歲大小以及家居何地等信息,此時聽她突然叫了自己一聲姐姐,他自然是有話要答,有事要問的。

  「姑娘,想來我喊你一聲妹妹估計是錯不了的,不知你為何稱我為姐姐呢?」桂卿開口直言道,悄然少了一開始的那份拘謹和羞澀,多了些直抒胸臆的暢快和愜意,「就算我不是那種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子、說話粗聲粗氣的男子漢大丈夫,但歸總還是個正宗的純爺們吧,我想你不至於連這一點都弄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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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你方才說什麼『二十餘年未曾相見』,又是何意?難不成我們很多年以前就認識嗎?」他繼續有理有據地追問道,同時儘量使語氣溫和有加,聲調適宜,不給對方造成太大的心理壓力。

  姑娘笑而不語,一心只等桂卿把心裡的話說完。

  「雖然我們才認識不久,但是彼此之間確實有一種似曾相識或者叫相見恨晚的美好感覺,儘管這很可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但是請恕我天生愚笨,慧眼未開,我是真不記得到底在哪裡曾經見過妹妹你,現在還請妹妹明示才好呀。」桂卿又如實說道,大有謙謙君子之風範。

  「姐姐目下凡胎肉眼的,已然不比往昔的機靈勁頭,自然是不記得當日的那番情景了。」姑娘淡淡地笑道,一副世事都瞭然於胸的樣子,讓桂卿不禁心生羨慕之意和敬畏之情。

  此刻他心中突然來了一陣子十分強烈的悸動,猛然想起這姑娘已經離開人世老半天了,一路上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回家的那就該是她的魂魄了。既然是包裹著極大神秘色彩的魂魄,自然就不是凡胎肌體了,就有了不能言說的各項神通,就和他這等凡夫俗子大不一樣了,說的話自然要比他要對上一萬分,他絕不能以凡人的眼光來看待她了。

  於是他便很抱歉地說道,臉上滿是慚愧之意:「妹妹教訓的是,姐姐我一介凡夫俗子,不,應該是一個世間飲食民女,當然不能和妹妹這樣神仙一流的人物相提並論。我想妹妹既已登入仙界,擺脫人倫之苦,倘若有何教誨,不妨對我直言,還望不要見外才好。」

  見這姑娘聽得十分認真,他又緩緩說道:「況且既是自家姐妹,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對,說起話來自然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你今天既然屈尊紆貴進了我家的門,那當然就是我家的人了,就更不必含含糊糊的有所保留了。」

  但見姑娘再次丹唇輕啟,然後又娓娓言道:「姐姐所言極是,想當初我們姐妹四個同為泰山老奶奶駕下仙童,彼此一同起臥,一同侍奉奶奶飲食起居,內外巡視,真箇是情同手足,不分你我,何曾有一日真正分開過?過往種種情景歷歷在目,猶在眼前,當下想起來心緒仍是波瀾起伏、難以平復啊。加之又是在這裡見到姐姐你,我真是親都沒親過來呢。我的好姐姐,妹妹問你一句,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

  言罷,她竟有幾滴清淚當場滾下,隨即便化在了毒熱空的氣里,不曾有半滴落到地面,也是蔚為奇觀了。

  「好妹妹,這些年我過得還好,還好,妹妹大可不必過分掛念,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桂卿寬慰道,非常自然地以為她是因為和自己久別重逢所以才分外驚喜的,說到動情處流些淚滴兒倒也正常。

  隨後,他在心中不免又記起先前的疑惑來,忙又說道:「方才你說我們姐妹四個,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姐,看來我只是其中一個,那麼另外兩位又是誰呢,不知道妹妹能否一一告知?」

  「還有,我們又是如何到了今天這步田地的呢?」他緊接著又追問道,想知道底細的心情之迫是切顯而易見的,「此中緣由還請妹妹也如實道來,以解姐姐心中疑惑為好。」

  「我們姐妹四個,姐姐排行第二,名喚如畫,」姑娘慢抬玉手將面上清清淡淡的淚痕輕輕拭去,轉頭又對他微微笑道,就知道有些事情他是鐵定不知道的,因此也就不再難為他了了,「妹妹我行三,就叫如煙,還有大姐如詩、四妹如柳。雖然我們姐妹四個齊心協力共同侍奉奶奶年深日久,有時卻並未曾將奶奶的話聽進心裡,頑劣之心仍盛,對侍奉之事難免感覺有些無趣,又兼整日看各色人等前來求拜,聽那諸多市井人物講述凡間種種事情,思凡下界之心炙動,遂相約投胎下界,去體會一番那人間苦樂到底是何種滋味。」

  此刻桂卿的心中自然是驚嘆不已,驚的是他這樣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前身居然是天仙玉女保生真人宏德碧霞元君駕下童子,嘆的是他當年怎麼會有那等膽子干出私下凡界這等悖逆清規戒律的事情,而且還是結夥下界,於是忙向如煙問道:「如煙妹妹,這私下凡間必定是那等罪不容赦的事情,奶奶那裡怎會輕饒了我們?」

  「如何這些年就未見些懲罰?」未等如煙搭話,他又問道。

  「對我等些微小輩來說,這私下凡間當然是不可饒恕的大錯,奶奶豈可不加懲罰以示威嚴?」她神色有些凝重地答道,顯然是承了不能承受之重,並非是在我面前有意為之以顯神秘,「但奶奶素來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對處在迷濛混沌當中的淺薄世人尚且樂善好施且又慈悲為懷,一再地寬恕和警醒他們,又怎忍心對我輩鐵面無私、嚴刑酷罰,而又不網開一面呢?按律來講,凡有私下凡間者,上天必在12歲之前把那下界者的性命取來,所以世間有不少俊俏可人的孩童不到12歲便夭亡了,就是這個道理了。本來我們都不會活過12歲的,只是奶奶體恤憐憫我們四個平日裡一心侍奉她老人家,並沒出過什麼言差語錯,亦未有過什麼閃失紕漏,所以才肯寬宏大量暫且放過我們一些時日的。不過,規矩畢竟還是規矩,戒律仍是戒律,奶奶雖然私下裡寬容與我等頑童,但是那大道理卻是萬萬不可違背的。只要我們悄然動了婚姻的念頭,背地裡有了那男女之事,這性命是必然要被取走的,且歷來均是如此,不曾有過一回例外。今日我被撞街頭,仔細算來還是因你一句頑話所致呢。」

  他一時不解這話,急道:「這又是何道理?」

  「怎麼,方才說過的情話,你轉眼便忘到腦後了?」她立起兩隻水杏一般的眼睛佯怒著回道,粉臉看著卻是十分可人,惹得桂卿不禁有些心馳神搖,全副意識都酥癢不止,不知自己究竟身居何方。

  「要是能娶到這樣的姑娘當媳婦的話,我這一輩子真是死而無憾了,這不是姐姐你親自說過的話嗎?」姑娘見他一時語塞,心智凝結不暢,且頗有面紅耳赤的意味,便俏皮地揭露道,趁機輕輕地撓了他一把,猶如在他頭上隔空使勁敲了一木魚,好給他點顏色瞧瞧。

  聽到此處他一時感覺汗顏不已,心跳加快,神識飛動,當時和這姑娘錯肩而過的時候他確實是這樣想了,但是他並未大聲地說出口啊,這怎麼能算數呢?俗話說,萬惡淫為首,論事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他縱然是心裡對她有了些許愛慕欽佩的意思,怎麼就能算是動了婚姻的念頭呢?他連她的玉手都未曾牽過一回,身子自然是摸都沒摸過一下,她這樣說他也未免有點太冤枉人了。況且,心裡有這等不好想法的人是他,要死也得是他死才對啊,怎麼會輪到如煙去死呢?

  「你可知,舉頭三尺有神靈,」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主動解釋道,「這絕不是什麼妄言,所謂心動即神動,不可不留意。你既留意於我,過後自然是念念不忘日思夜想的。雖然你平日裡想過的女孩絕對不止我一人,但正所謂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她們對你都毫無愛慕之情眷戀之意,你那些念頭自然就算不得數了,充其量就是些小小的痴心妄想而已。況且你過往的種種想法都沒有今天的心思這樣重,都想到了死而無憾,妹妹我怎能不為之動心呢?今日是姐姐先動的婚姻之心,這不假,因此被撞的本該是你,但妹妹我想著你既好不容易托生了個男兒身,比妹妹又略有些才情氣概,青春年少的若是丟了性命委實可惜,所以妹妹我才甘心替你去死的。況且,你既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自然比妹妹我要堅強些,你能忍失去我之痛,我卻不能忍失去你之痛,所以還是妹妹我先去為好。我向來無欲無求的,只是想著咱姐妹一場,苦當同苦,樂當同樂,才隨著大家一起投胎下界的。現如今大限既已到來,回到奶奶身邊自然也是應該的,我也未曾有半點怨言和遺憾。回去後我定會向奶奶懺悔認罪,領刑受罰,只求你們三個在凡間平安一生,能得善終,我便是了無牽掛,去得從容了。」

  言罷,她的眼角似有朵朵淚花閃過,晶瑩奪目,霞光閃閃,她連忙又拭了去,只不叫他看見。

  聞聽此言,他真是悲喜交加,同時又愧疚不堪。悲的是,這如煙原來是替他枉死的,而且還是因為他一句孟浪的話丟的性命,豈不等同是他親手害死了她嗎?這叫他的良心現在往哪裡擱呢?他又一向自詡很有良心,見不得他人的心酸、悲痛之事。喜的是,她竟是如此的有情有義,姐妹之情上面又多了一層夫妻之義,今生倘能得此一人心,生又何怨,死有何憾?雖得不到其生前之身,卻得到了其死後之心,想來也甚是欣慰。只是他這今後的日子,乃是如煙妹子拿她的命換來的,他倘若不好好地珍惜,又怎能對得起已然過世的她呢?他又想到自己平日裡那些愚頑懶惰蠢笨不堪的言談舉止和所作所為,只恐怕會辜負了她的大恩大義和大情大愛,心中遂強烈地惶恐不安起來。

  「妹妹前言曾提到,前身我們皆是女孩兒,怎麼我就生了個男兒身呢?」有些話他是不好對她講,於是便索性岔開話題道,「難道這投胎還有投錯的道理?」

  「姐姐你當然是個女孩身了,不然怎麼能做我們的姐姐呢?那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她收起哀婉悲戚的淚容,轉言輕聲地解釋道,「姐妹當中你原本就有些男孩兒的性情,又背著我們讀了幾本雜七雜八的閒書,肯讀書當然是再好不過的好事,只是偏偏你這書讀得又是粗枝大葉、囫圇吞棗的,正是應了那句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俗話,半咸半酸、不濃不淡的樣子,言語行動起來就有些狂癲不羈、自成一體的眉目,放肆起來比有些男孩子更不近情理,不可理喻。說起來甚是好笑,你投胎那日竟學著那世間的糊塗酒鬼,多飲了些供奉奶奶的仙酒,還偷了件男孩的衣服換上,說是既然去人間經歷一番,倘若再做女孩兒又有什麼意思?不如索性去當一回真男子,徹底地反串一把還倒更有些未可知的趣味。由是,姐姐就托生了個正兒八經的男兒身。想不到這一別就是24年,今年恰是姐姐的本命年呢。」

  本命年往往是多事之秋,他聽到這裡,對如煙的話又理解得更順暢了些,心裡的大疙瘩也已經解開了,但還有些小的問題不甚明白,於是又問道:「不知妹妹家住哪裡,在世上的名字叫什麼?日後我也好去你墳前祭奠你一番,也不枉我們結識一場。還有,我們這回算是互相知道彼此了解了,那如詩、如柳兩位姐妹不知現在哪裡,境況又如何,妹妹能否透露一二,以解我心中疑惑?」

  「姐姐又發痴心了,天機怎可隨意泄露?」她有些幽怨地嘆道,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看著難免有些難掩的悲哀,「日後若真有緣,你定會見到她們二位的,倘若無緣,你苦苦探尋又有什麼意思?至於妹妹我嘛,姐姐有那顆祭奠的心就足夠了,不必親往墳前燒紙點蠟。我的這三魂兩魄只能在這世間停留七日,且一日淡過一日,加之白天不能聚集,無法盡情言表,只有晚上方可傳情達意,竊竊私語,姐姐好生珍惜這幾晚便是了,其餘自不必多言。」

  聽到只有七晚的時間可以與美人共享,他心中頓時感慨萬千,又喜喜悲悲的。這位使他驚心動魄且永生難忘的姑娘能夠陪伴他七個晚上,真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而且她又是那麼的溫柔婉約和善解人意。但是,僅僅只有七個晚上,兩人從此就陰陽相隔,彼此不能再見了,不免又讓他覺得扼腕嘆息、肝腸寸裂。其實他們現在已經是陰陽相隔了,只是她的魂魄還不肯離開他,他偏偏又對她留戀萬分,所以他們才得以傾心相聚,互訴心聲的。

  惆悵猶豫片刻,他忽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於是問道:「妹妹仙逝,根由端底我已然大致明白,還不至於太過悲痛,只是你家中的父母姊妹等人,不知道他們該會傷心欲絕到何等地步啊?」

  她聞聽此言不禁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了,輕飄飄的身子也隨著搖擺起伏一晃一晃的,凝噎半響後,她斷續地細細訴道:「我也是死後方知生前事的,今日大限到來原是無話可說的,只是難為了我那不知緣由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妹妹,尤其是生我養我二十來年的爸爸媽媽,他們單是想我也會想瘋的,以後的日子真是不敢再想啊,是我對不起他們呀,怎奈天命又不可違……」

  他心中波濤翻滾,實在不是個滋味,眼前的情況是他從來沒有面對過的,也是從前絕不可想像的。他想好好地勸勸她,卻又不知從何勸起,因為她說的話句句都是實情真理。這為人父母的養了二十來年水仙一般的大閨女頃刻間說沒就沒了,連句貼心的話兒都未能留下,怎能不令他們痛不欲生五內俱焚呢?再堅強的人也扛不住這種劇烈的打擊啊。

  「妹妹能隨我而來,」勸既勸不得,又不忍心見她如此悲不自勝,他只能強忍淚水言道,「想必也能到自己家中去看一看,不如你快速回家吧,也不知你那爹娘現在知不知道你已經出了事。方才我叫妹妹告訴我你家在哪裡,姓是名誰,妹妹非說天機不可泄露,倘若我不知道你家,就算是想去孝順一下叔叔嬸子,恐怕也找不到地方見不到人啊。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你今日既撒手走了,我理當代你去他們跟前盡一番孝道的,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心裡也能略微好受一些呀。」

  「多謝姐姐掛心,我自會分身回家的,」她繼續哭道,眼睛已經腫成熟透的紅桃了,「我知道姐姐愛惜妹妹,更是憐惜我的生身父母,不過倘無半點緣由說法,姐姐也不能夠替我去盡這孝道的。身後萬事皆由天定,姐姐亦不可勉強,想來一切自有緣法,我們就順其自然吧,怪只怪妹妹我沒有那個命罷了。」

  他見她稍稍能夠對其父母的悲痛有所釋然了,心中便略微寬慰了些,然而又聽見她說到命這件事,心中到底有些不平,於是又問道:「妹妹說天命不可違,同時又怪自己沒有那個命,我也常聽人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樣說來,難道世間的一切皆是上天註定的嗎?那人活在世上還能有什麼主動作為的餘地呢?人的作為和抗爭又有什麼意義呢?比如眼前這事,是我動了婚姻的念頭,妹妹有心替我去死的,那撞你的駕駛員難道就該著去撞你嗎?既是註定要撞你,那個人豈不是躲不開、繞不過這個坎了嗎?他既然無法逃避這個災,那他又何罪之有呢?如果他沒罪,那撞人豈不是白撞了?」

  說到此處,他更加心意難平且不吐不快,於是繼續慷慨問道,遠不像平日裡的他:「妹妹定然會說,一切皆有緣由,善惡到頭終有報,總是毫釐不爽的。只是我等凡胎肉眼自然看不清什麼往世來生,也弄不懂什麼這報那報的,只見那些為非作歹、貪贓枉法、橫行霸道的人裡面,也有不少享盡榮華富貴且能得善終的,而那些積德行善、一心為人的人裡面,也有許多英年早逝死於非命的,這又該作何解釋呢?」

  她見他的牛勁又上來了,知道不說清楚這其中的情理他是不會輕易丟下的,於是便向他娓娓道來:「想姐姐當年何其聰穎何其機智呀,不想到了人間竟然如此糊塗了起來了。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個自然即是天命,天命就是道理。萬事萬物皆離不開道理二字。諸多事情看似無道無理,實則既有道又有理,只是一般人等看不到那個真正的萬萬不可悖逆的道理罷了。所謂的那個什麼,想來你也是知道的,不是此因必結此果,此果必由此因,而是一果多因,一因多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人若能見因知果、見果識因,由果逐因、隨因尋果,順勢而為、乘勝而起,則可通達人生、瞭然不惑了。人若稀里糊塗、蠢如畜生,利慾薰心、理智蒙蔽,違背大道、逆天而為,則必自招禍端、身心俱損……」

  「至於姐姐所言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的情況,」如煙繼續深情款款地講道,好一個盡職盡責、循循善誘的女教師,真是讓他百聽不厭,如痴如迷,「乃是好人不知或不能遵循天理、壞人深諳或契合天理所致,並無特別難解之處。天理無所謂好壞高下,好壞高下皆是世人的庸俗看法,正如那湖裡的魚蝦和糞坑中的蛆蟲都是一樣活得自在逍遙,都是在為自己的生息繁衍而忙碌不停。上天不因蛆蟲令人厭惡而有意滅除它,亦不因魚蝦使人愛惜就任其泛濫,其各自盛衰當然自有道理。」

  「孔夫子曾言,未知生焉知死?」她引經據典地說道,才智著實不容他小覷,「世人雖多如螻蟻,然既知生又知死者能有幾人?生死尚且看不清,又何談通曉善惡與結果背後的那些大道理……」

  「這天命之事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言清辨明的,」她又笑著謙虛道,給了他些許的面子,「對此,妹妹我也是懵懵懂懂知之甚少,自然不敢過多賣弄,其中玄機道理還需姐姐日後自己去覺悟警醒,妹妹豈可越庖代俎、擅自干涉?倘若那善惡與結果之事皆是立竿見影,即刻就能兌現的,則十惡不赦之徒也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則人生修為之道又從何談起?想這世間豈有不經修為磨難而直達化境之理?倘若如此,則上天又何必使世間萬物生育繁衍、爭鬥不休?譬如那孫悟空,一個筋斗雲便可行十萬八千里,他到西天取經何其容易,緣何佛祖還要他保著唐三藏曆盡九九八十一難去一步一步地取經?其要義則在於歷練和磨難這個猴性十足的行者。正所謂非磨難無以成佛陀,非煉獄無以成正果,這個道理當是顯而易見的……」

  桂卿正聽得迷迷瞪瞪如墜雲里似懂非懂之際,忽見她停了下來,目光柔和地看著他,他胸中千般萬種那想說的話全被她的目光給化得了無蹤跡,再也不知從何問起了。

  「妹妹方才所言也是信馬由韁,隨口說說的,」她見狀趕緊又立起身子來,再次細細地解釋道:「倘有不妥之處還望姐姐千萬不要痴迷和糾纏,若因我的一番歪理謬論誤導了姐姐的青春年華,實在是妹妹莫大的罪過。如今我倆有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是當日在奶奶駕下無心聽法與懶於研修的結果。今後定要謹遵奶奶教化潛心修行悟道,以圖不入沉淪、不墮地獄方才是好呀。」

  很多事情並非越辯越明,有時候討論多了反而會使大家都越陷越深,就如同雙方都在努力地挖坑想要埋掉對方一樣,你挖坑埋我,我挖坑埋你,其結果多是彼此更加堅定了自己原先的錯誤主張。他這人原本就不善於和別人爭辯計較,今日只是就心中多年的疑惑向這位已然成仙的妹妹請教一番而已。因此,話都說到這等地步了,他也就無心再與她繼續刨根問底地追究那些原本就沒有幾個人能說清道明的事情了。

  此後,她款步向前,衣裙飄香,呼氣如蘭,嘴上徐徐道來:「我們前世雖為姐妹,但今生姐姐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因此這幾日我還是叫你哥哥吧。常言道,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哥哥既傾心留意與我,又發下那等重誓立志要娶我為妻,妹妹豈敢拂了哥哥的盛情美意?今日花好月圓,萬籟清寂,正是良辰佳期,妹妹願意盡心陪侍哥哥同眠共寢,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可與不可的倒不甚要緊,」不等他答話,她又羞澀萬分地低頭申明道,「只是萬望哥哥不要笑話妹妹不知羞恥才好,不然的話妹妹真成了那等沒羞沒臊兼著沒臉沒皮的人了,縱然是從人變做了鬼,也是無地自容且難以進退的。再者,我為哥哥而死乃是我心甘情願的,倘若哥哥嫌棄,那我豈不是讓我白白地丟了性命,死得未免也太不值了些,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聽到此處,胸中陰霾之意漸無,悲傷之情頓去,不禁心搖神馳起來。他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了。美貌如蘭、氣質比仙、才情不俗、通情達理的一個姑娘家,居然會以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突然間就成了他的人了。想都不敢想的美人頃刻間就來的他的跟前,且要主動投懷送抱,他被徹底震撼了。

  「妹妹既然願意,我當然願意了,」過了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有些磕磕絆絆地說,「甚至還怕求之不得呢。至於笑話一說,妹妹完全是多慮了,哥哥豈敢恥笑妹妹?如若那樣的話,豈不是連我自己都看扁了自己?你這哥哥二字叫得很對,我心中聽著很是通透,又甜又脆的感覺,把我的骨頭都給叫軟了,竟然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當意識到這種肉麻的話都脫口而出了,他又覺得自己忒有些唐突和粗鄙了,於是臉面不禁紅了起來,待他想要把面上那片紅暈向黑暗處隱藏起來時,卻又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下手了。他轉念又一想,對於這郎有情妾有意、你情我願的好事,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想那《詩經》裡面描繪的男歡女愛的場景,何其純真質樸、生機勃勃?哪有半點酸腐俗氣、矯揉造作的意思?譬如那「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再如那「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美得真是令人擊節讚嘆和拍案叫絕,和所謂的庸俗下流一點也不沾邊。

  想到此處,他不免重又振作起來。

  正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她此時已然通曉他對她的愛慕和親近之意,他亦明白她對他的欣賞和愛惜之情,彼此之間毫無間隙,濃情不表自白,蜜意不言自明。他思定之後,便躍身而起,大膽牽住她的盈盈細手,相視一笑,低頭對她耳語道:「現在屋裡燥熱不堪且空氣沉悶,外面天色微昏尚未入夜,不如我們去村子東邊水庫上的小亭子去坐一會吧。」

  她欣然同意,含羞帶笑地隨他出了家門,往東邊大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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