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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如煙香消玉殞

2024-09-19 18:36:47 作者: 常山漸青

  外地來青雲縣城的人一般都不會迷路或者搞不清方向,因為這座始建於北魏黃興年間的古老縣城打小就長得十分方正,即使在沒有衛星導航的年代依然很容易分清它的主要道路。它東西向的幾條街道全部叫某某路,且均為「永字輩」的,由北至南依次為永昌路、永盛路、永平路、永安路、永和路;南北向的則全部叫某某街,且均是「崇字輩」的,由西至東分別為崇仁街、崇義街、崇禮街、崇智街、崇信街。最西邊的崇仁街依著已經上了年歲的鐵路幹線,最東邊的崇信街傍著才修沒幾年的高速公路。鐵路幹線和高速公路宛如兩條長長的孔武有力的臂膀一般,把這個小小的縣城牢牢地劫持住了,整個形勢又如同兩根硬棍綁著一個碩大的老鱉蓋一樣,而鱉蓋裡面所有的東西都給人一種亘古不動的感覺,包括無處不在的毒熱而憋悶的盛夏空氣。

  一切還都是老樣子,喧囂而繁雜,油膩而世俗,人眼所見之處似乎全都散發著撲鼻的鹹鹹的滷味,如同煮了上千年的老鵝湯,黃乎乎的油花子下面全是醬油色的混汁,且這混汁永遠都不思進取和自以為是,絲毫也不在意它給別人造成的印象是好是壞。清明節前後鮮嫩楊柳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給人們的感官所造成的愉快衝擊在這裡是絕對沒有的,即使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意思,那也是極其稀罕的,更是不容易被人捕捉和察覺到的。

  在任何地方呆久了都會讓人心生厭倦,並且希望儘快逃離,這裡尤甚,除非生活在這裡的人已經過度成熟或者已然老去,對什麼都不再好奇。那些已經過度成熟或者已然老去的人,經常會用他們那略顯疲憊和懶散的神情頑固地看待眼前的一切,且佯裝淡定和超然地以為世間的一切也不過如此,如此而已,並沒有什麼值得他們關注、激動和驕傲的新意,萬事萬物都只是在無聊地循環往復罷了。是的,如果一個人連厭倦的情緒都不會產生的話,那麼他確實已經過度成熟或者已然老去。

  永平路和崇禮街仿佛一個巨大的份量適中的十字架,規整地鑲嵌在整個青雲縣城的正中,中規中矩,不偏不倚,像一個大家庭裡面的長子一般穩重厚道,任勞任怨,默默地履行著縣城主骨架的神聖職責。這個巨大的十字架把整個縣城大致均等地劃分為北關、南河、靜安和梅山四個街道辦事處,顯示了一定要把一碗水端平的老家長意識。

  兩岸芳草萋萋、綠樹如茵的,能夠把雄渾和柔美兩種意象巧妙地融為一體的,頗有幾分渾厚氣勢的青龍河作為青雲縣的母親河,就像是披掛在巨人右肩膀上一條不可或缺的厚厚護肩一樣,從東北至西南,從左上方緩緩地流淌過整個縣城的外圍。而和青龍河同源同向共出卻又略小一號,且以清秀嫵媚、小巧別致和婀娜多姿為靚點的玉龍河,則只能稱作姨媽河了。這條姨媽河是在縣城的東北角與她的親姐姐青龍河分道揚鑣的,它就好比是佐羅先生揮劍在青雲大地上瀟灑地劃了個反「Z」字,輕挑而又幹練地流過小半個縣城的東南部分。用蜿蜒的腰身緩緩地攬過古老的縣城,這兩條姊妹河又一路並行著,彼此時遠時近地向著西南方向七八里遠的留仙湖逛去,到那裡去滋養魚蝦、撫育蓮藕和生發香稻,去孕育和培養著另外一片更加廣闊的天地。

  既有讓人倍感親切的母親河,定然少不了威嚴的神態里里又帶著幾分慈愛父親山,否則便是明顯的不平衡了,讓人感覺不甚舒服,於是沿著永平路走到盡頭就是本縣的父親山梅花山了。據說是因為周代的一個什麼王被封在青雲這片領地之後,他在這座山的南坡精心飼養了一群梅花鹿,所以千百年來這座山就被稱作梅花山了。此山並不高大巍峨,氣象萬千,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在海西省很常見的小丘陵,就像一個長滿了綠毛的大饃饃一樣穩穩噹噹地盤踞在縣城的東邊,頗有在饑饉年代能讓人好好地吃上一頓熱乎飯的特殊氣勢。這種山向來是不能吸引大部分人的注意力的,因為它實在是太普通太平凡了,而且還沒有什麼較為有趣的傳說附身加持,歷史上有名的文人墨客也沒給它留下點什麼過硬的談資,除非是已然喜歡上它的人才會對它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就在當年青雲王閒來無事養鹿的地方,如今坐落著本縣的最高學府鹿苑中學,這也是張桂卿的母校。在母校剛上高一的時候,他還曾經搜腸刮肚地絞盡腦汁地寫過一篇《梅花山賦》,來讚美和謳歌這座樸實無華的其貌不揚的父親山呢,只是現在他連當年那篇文章的一個字皮都不曾記得了,說來不免有點小小的遺憾。後來的真切而又實在的生活,已經把他身上許許多多的小情小調和小資小派消磨得不見一點蹤影了,全沒了以前那種無知者無畏和無鬼者無愧的質樸情懷。儘管那些曾經瘋長不休的並且一直折磨著他的行為和思緒,是在一種非常貧困潦倒的求學生活的基礎上不屈不撓地頑強產生的,但是也依然抵擋不了悠悠歲月那無情的侵蝕和風化,因為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刀槍不入的,是能夠屹立萬年而不倒的,是可以流放百世而不變形的。

  這天恰好是7月1日,正逢周日,熱浪包裹中的小縣城沉穩嫻熟地上演著它一貫熱衷於奉獻的紛雜和吵鬧,使身在其中的人誰也擺脫不了眼下這種膠著而持久的境況。八天前剛剛從省城同州大學畢業的桂卿是到縣城來閒逛的,此刻都他剛從永平路西段路北的購物中心金碧大廈裡面出來,手裡捏著一件在一樓大廳花15塊錢買的銷價處理的白色短袖襯衫,一種他從前極少穿過的夏裝。他很自然地留戀著大廈裡面的股股冷氣,帶著重新走進酷熱環境裡的堅毅神情,快步走到門口存車處,去推那架他雖然動手修理過無數遍,卻依然時刻擔心它會不打招呼就擅自罷工的破舊自行車。當他把車子像划船一般推到路邊,正考慮是往西走繼續到火車站附近再逛逛,還是往東走回家的時候,突然不經意地發現從西邊來了一位騎自行車的姑娘。

  這位看似尋常無奇,而實際上卻頗為耐人尋味的姑娘都頭後扎著一個紡錘形的馬尾辮子,這辮子中間飽滿,一頭圓潤,一頭溜尖,煞是好看。她前額的劉海顯得非常自然飄逸,恰到好處,只有幾絲頭髮脫離了整體在額前飄忽舞動。一雙純淨無暇的幾乎是會說話的大眼睛,在兩簾修長睫毛的映托下折射著奪人心魄的美麗光澤。那雙眼睛雖然背著西邊太陽的強光,卻沒有一絲的幽暗和陰冷,裡面流露出的歡欣光澤似乎可以和日光競相映照地面上這條略顯彎曲的街道。她的五官十分精緻且比例特別協調,膚色適中,身材勻稱,上身穿著一件杏黃色的短袖小衫,下身著一條淺藍色帶白碎花的長裙,宛如冬末春初深山裡一株亮潔明艷的臘梅花,只是碰巧開在了這炎炎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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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桂卿的拙眼看來,這位姑娘美得簡直是無以復加了,幾乎符合了他心目中對年輕漂亮女孩的全部審美要求:天然形成的清純可愛,渾身上下毫無半點膩歪人的脂粉氣,身材方面整體略微偏瘦,沒有任何油膩意味的俊秀臉龐帶著盈盈的笑意。那一瞬間,姑娘那張熠熠生輝且神采飛揚的臉龐仿佛古希臘最著名的雕塑擲鐵餅者、斷臂維納斯、雅典娜神像和勝利女神一樣牢牢地凝固在了他的腦海里,而這一系列的絕美雕塑所綜合形成的朦朧幻影,又隨著自行車的移動轉眼就滑向了不遠的東邊,一個他既可望又可即的黃金距離。

  這種女孩天生就給人以美麗善良和溫柔賢惠的類似感覺,即使別人目不轉睛地較為粗俗無禮地看著她,都不會感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當然也絲毫不會有什麼過於罪惡和內疚的感覺。桂卿自然不是那種隨便看到個漂亮女人就走不動路的所謂風流人物,也不是什麼道貌岸然、衣冠禽獸的所謂偽君子,更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所謂世外脫俗之人,他只是一個剛大學畢業的普通而又平凡的山區農村青年而已,身上甚至還帶著些許的愚鈍、粗鄙和懦弱的氣質,他只是憑著自己樸素而天然的審美眼光和對美麗異性的天然感覺,去痴痴地追視著這個騎車的姑娘而已。一種相當震撼的強烈感覺俘獲了他的心,並使他不能多想什麼了。

  「要是能娶到這樣的姑娘當媳婦的話,我這一輩子真是死而無憾了!」他呆呆地想道,突然就有了一種鬼迷心竅的奇異感覺,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這句話對他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如果火熱的目光能夠傳遞聲音的話,那麼他的那雙眼睛肯定已經把他這句滾燙的心裡話在第一時間告訴了那位姑娘,並且還加上了若干的著重號、感嘆號和下劃線,以希望這位在他眼裡像仙子一般存在的人物能傾聽得真切、完全、深刻。那位姑娘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一雙火辣辣的年輕異性的眼睛在緊緊地注視著她,痴迷地追隨著她,並且她還在經過對方身邊的那一刻,略微調皮地側頸轉頭,輕輕地掃視了對方一眼,隨即便在自己臉上展現了一抹天使般的笑容。也許,這種毫無顧忌地凝視她的不甚禮貌的眼光對她來說已經見過得太多太多了,所以她對此也早就不以為然和不當回事了,但她這次還是因為率真的天性和本能的善良,沒有讓對方感覺出她所回應的笑容裡面帶有任何的鄙視和嘲笑之意。那種回應就像一個富裕而優雅的鄉紳,隨手拿出一個白麵餅子遞給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乞丐一樣,給得從容,給得隨意,給得自然,這個溫馨而文明的舉動既滿足了別人的渴求,也滿足了自己的心理追求。

  這個輕盈靈動的偶然從街頭出現的年輕女子,仿佛一顆從蔚藍天際悄然划過長空的耀眼流星,具有無限多的光明和正能量,蘊含著巨大的吸引力並且強烈地吸引著桂卿的心,他那顆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已經在砰然跳動的心,如同突然得了罕見的心臟病一樣。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望著她靚麗多姿的背影,整個人都迎著落日的強光……

  這是每個年輕男人都會經歷過無數次的尋常場景,說來並沒有什麼過去稀奇之處,儘管心中有著太多的不舍和留戀,有著海量天真而熱烈的幻想,但是在人家與他擦肩而過之後,他的思路還是很快就回到了模糊而又柔軟的現實當中。流星就是流星,儘管它出現在天空的那一刻美麗得無以復加,但是畢竟不可能永遠地照耀著漆黑的夜空。於是,他在親手把自己心中那份對那個漂亮女孩的熾熱渴望殺死之後,決定一直往東去,騎到永平路的盡頭,然後使勁蹬著自己的小車子爬坡越過梅花山的北麓,出城之後再走過一大段丘陵山區的小路,回家。

  有點悵然若失和意猶未盡的他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往東行著,行了大約有幾百米的距離,就在快到永平路和崇禮街交叉路口時,他突然看見前面的人群躁動不已、古古怪怪的,這個猛然出現的情況只是讓他感覺到有一片斑駁陸離的色差明顯的衣服在來回地亂竄,而其他的更加明確的意識他就沒有了。他驚訝地看見有的人正從遠一點的地方往前面快步地小跑著,有的人則在大聲地叫喊著什麼,話語很不連貫。他在剎那間猛然記起,剛才隱約聽到了一陣異常刺耳的急剎車的聲音,也許根本就不用往別的方面多想,那一定是不幸出車禍了。於是,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車速,帶著一種萬一需要自己挺身而出,就立馬跑過去參加救人性命這項高尚活動的慷慨之情。當然了,這其中也夾雜著些許看熱鬧的好奇心理。總而言之,他迅速地湊了過去,或者說是被吸引了過去,腿腳越來越快,年輕的他根本就抵抗不了這個下意識的本能動作。

  位於十字路口東北角的,就是樸實平靜、綠樹成蔭、帶著些許威嚴氣息的縣政府,在那座外牆貼著白色瓷磚的方方正正的建築物的前面,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這個院子此刻正向南張著一張暗綠色的大口,痛快淋漓地吸納著未經過濾的炎熱暑氣,引得從此經過的路人不禁感覺到了偶然出現的絲絲涼意,心神因而也跟著安定了不少。

  大約在路口的西南位置,圍觀的人群是里三層外三層,他不時聽到有婦女的聲音在說:「毀了,這個閨女看樣子碰得不輕……」

  「怎麼回事呀,正騎得好好的,就撞了過來……」

  「是啊,大睜兩眼的,就能碰上,可能喝酒了唄……」

  桂卿向來不太喜歡跟在別人的身後去看熱鬧,一來怕自己光顧著看閒情了,車子被孬種下三濫給偷了都不知道,二來也不喜歡和別人擠在一處,他覺得那樣會顯得自己和鴨子伸脖子去搶食一樣,不僅表現得很沒意思,而且還白白地折損了他身上那團原本就不夠堅實和豐厚的人文氣節。人都是容易自視甚高的,以為自己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和見解與眾不同,別具一格,他自然也不例外。但是,當大體上能夠聽到前邊那些較為嘈雜的話語時,他心裡在突然之間就感覺有些莫名的難受,不管被撞的人是誰都會讓人覺得心疼不已都,想想看,車禍能有什麼好結果呢?都是非傷即死的事情,這件事擱誰身上都將是天大的災難。就算是不小心出的事吧,那開車人的心裡肯定也不好受啊。

  當想到被撞的人是個年輕的女孩這一點時,他的心冷不丁地往下猛然一沉,同時有些囉嗦地默念道:「哎呀,不會那麼巧就是剛才騎車子的那個小姑娘吧?」於是,他急急忙忙地往前趕去,到了地方後就把車子隨隨便便地鎖在路旁,接著就往人群中鑽去來,也顧不了什麼講究了,也不怕在匆忙當中會碰著別人了,仿佛出事的人就是他的姐姐或妹妹一般,而且還是感情相當好的姐姐或妹妹。

  到了跟前他仔細一看果不其然,正所謂怕什麼偏偏就來什麼,躲什麼恰恰就遇見什麼,前面就是一起讓人感覺十分意外的看起來後果也較為可怕的交通事故。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他也不認得具體是什麼牌子,看樣子應該是單位的公車,正車頭朝南,斜著身子死皮耷拉臉地停在路口西南邊靠路沿石的地方。在路沿石連著人行道的位置,擺著一輛前輪已經嚴重變形的車把已經大幅度扭曲的自行車。沒錯,就是那個剛才騎著車子的時候還欣然回應給他一個美麗笑容的姑娘,正一動不動地躺在人行道的地磚上呢。她的頭部緊挨著一個暗紅色的油漆剝落的老舊消防栓,臉朝向馬路那邊,黑色的頭髮半散開,下面有一灘十分駭人的暗紅色血跡,有一小部分血還正順著地磚的縫隙往靠近路面的一側緩緩地流淌。她穿著一雙灰白色的皮鞋,那雙皮鞋看起來非常的雅致秀氣,通過肉色的短絲襪連著她那勻稱緊緻的小腿。那雙小腿不長不短,不胖不瘦,不黑不白,是典型的少女的腿,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越是美好和珍貴的東西,在被天災或人禍無情毀掉的時候就越是令人感到悲傷和動容,更何況現在被毀掉的還是這樣一個鮮活明朗、楚楚動人、美艷嬌羞的女孩子,是這樣一個剛剛還十分友好和善地對著桂卿笑靨滿面的女孩子,被如此快速而又如此殘酷地毀掉,這就越發讓他感覺難以面對和接受了。此情此景恐怕任誰看見了都會立即感覺鬱郁不歡和悲戚難言的,更何況是桂卿這樣一個本來就容易多愁善感,甚至是在很多情況下會突然變得愁腸百結的人,一個遇事總是習慣於往壞的方向考慮的人,所以他心中的傷感和悲慟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這姑娘的鞋子還在她的腳上象徵性地穿著,並沒有掉下來。桂卿記得好像有人曾經說過,在車禍中只要人的鞋子不掉,一般是不會死的,如果鞋子掉了,那八成是沒什麼指望了。看著這姑娘現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可憐樣子,臉色也變得灰白了不少,他估計情況應該不是太好,儘管她的鞋子沒掉。他當然知道,鞋子的說法只不過是就一般情況而言是這樣的,甚至多少還有點迷信的味道,並不意味著絕對如此,所以他還是更加相信自己眼睛和直覺,即這姑娘可能真的不行了,或者她在被碰完之後就已經不行了,現在就算華佗再世也是無力回天了。

  這姑娘如果真的死了的話,那麼眼下的死相還不是太難看,桂卿本能地以為著,像沒腦子的機械人一樣。一想到這裡,他又恨不能趕緊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自己憑什麼要想到人家會死啊?這真是天大的罪過啊,且罪不容赦,本身的動機就不好。一時間,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否還有點最起碼的人性嗎,居然直接就想到了對方的死,這種想法是萬萬不能被原諒的。於是,他馬上就在心裡強迫自己默默地誠心誠意地祈禱起來,儘管他也知道這樣做其實並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用,甚至還有點愚蠢和可笑的意味在裡邊:「如果這世間真有什麼神仙和異人的話,求求你們大慈大悲,發發善心,趕快顯顯靈吧,你們怎麼能忍心眼睜睜地看著這麼一個如花朵一樣的姑娘慘遭橫禍,意外地死在這般熱鬧繁華的十字街頭呢?她還沒有別過生她養她的爹娘,還沒有別過喜歡她愛惜她的親戚朋友,也許還沒有好好地談過一次刻骨銘心的終身難忘的戀愛,沒擁有過一段寶貴異常且甜蜜無比的愛情呢。」

  他心裡頓時翻騰起一陣無比強烈的酸痛和悲傷,鹹鹹的溫熱的淚水默然涌到了眼角,他只消稍微微地閉一下眼,那些淚水就會山呼海嘯般地奪眶而出。他已經沒心情去看那個撞人的司機了,他寧願那個已然闖下大禍的男人不在這個世界上,甚至當初壓根就沒被生下來,而只是不幸胎死腹中了。據圍觀的那些人斷斷續續地說,闖禍的司機應該是喝了不少酒,說話明顯帶著一股子酒氣,只是還沒達到爛醉如泥和不可收拾的惡劣程度,並且這廝當時在看明白大體的情況之後也及時撥打了報警電話和急救電話。現在這個眾人都以為是可惡至極的傢伙倒是沒跑,還在車子東邊繼續打電話呢,但是他的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腔調尖利得像個智商不高的女人一樣。他話都說不成個了,臉色也變得蠟黃而發黑,兩個鬢角附近全是豆大的汗珠子,大約也是嚇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真是怎麼也想不到的冤業啊,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偏趕到那個時間和地點就出了這個事。從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桂卿大概也知道了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就是那個司機為了躲一個夾著個熊眼闖紅燈的騎三輪車的死老頭,不小心把方向打過了,再加上他喝了酒,大腦不怎麼聽指揮,就把正常騎車的女孩給撞翻了。這個路口的紅綠燈是整個小縣城為數不多的幾處紅綠燈之一,大家並沒有因為它的稀缺性而多麼稀罕和重視它,相反,還有不少人卻據此欺負起它的兵少將寡來,根本就不把它當回事,想怎麼闖就怎麼闖,就和在自己家裡一樣。那個懵懵懂懂地胡亂騎三輪車的老頭子大約連紅綠燈是幹啥用的都不知道,就這麼惹出一大攤子事來。現在那個讓人恨之入骨的既可憐又可氣的死老頭已經悄悄地走遠了,並沒有留下來看熱鬧,這種人即使因為好奇而留下來圍觀這場事故,估計也不會認為這跟事和他有什麼關係的。

  很快,縣中醫院的急救醫生到了,隨後縣交警隊也來人了。兩個穿白大褂的比較年輕的男醫生簡單地翻看了一下姑娘的眼瞼,程序性地摸了一下她的脈搏,拿聽診器又聽了一下她的心臟,就沒再說什麼,便指揮著穿綠衣服的兩個隨車人員把那個姑娘抬上擔架搬到車裡,往醫院緩緩地奔去,警報聲也沒有開。交警們則忙著把肇事司機控制起來並進行簡單的詢問,同時開始疏散越聚越多的人群,拍照並測量現場,詢問路人等。看得出來,雖然醫生和交警經常遇到這一類的事故,但是這次他們的心情還是顯得非常壓抑和沉悶的,其表情也都顯得特別凝重,很多時候他們的無情之舉恰恰顯示了他們的有情有愛。

  那輛黑色的小轎車斜著停在路邊,如犯了彌天大錯而自己也受了重傷的孩子一般,其前窗玻璃右上角被撞裂了一個大坑,右前大燈附近也破爛不堪,可見當時的撞擊力度有多大。人群久久沒有散去,大家都還沉浸在對交通事故的愕然、迷惑和惋惜之中,有那後來的人則忙著向早來的人打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仿佛錯過了一件天大的稀罕事情。有幾個婦女則唏噓不已,眼睛裡面還流出些許淚滴,也許這樣的意外又使她們想起來更多傷心的往事吧。

  對於死亡或者說屍體一類的看起來比較恐怖的事情,桂卿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已經成功地破除了對它的天然恐懼感了,他所具備的直面死亡時所表現出來的和他的實際年齡不怎麼相配的勇氣,說起來和縣城的一段鐵路有著很大的關係。順著永和路往西穿過一個低低矮矮的鐵路涵洞之後,再南行幾里路就是位於糧滿鎮黃石村他二姨家,這個鐵路涵洞是附近百姓往來鐵路兩邊的必經之道。那時他大約12歲左右,有一回他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二姨家玩,在快到這個黑黝黝潮乎乎的涵洞時,老遠看著三五個人在鐵道上來回晃悠著,就很好奇地跑上去看看,結果發現原來是一個穿土黃色西裝、套黑色褲子、帶金絲邊眼鏡的男青年臥軌自殺了。那個人的身子在鐵道西邊,頭顱在鐵軌裡面,面色蠟黃蠟黃,血跡隱藏在髒兮兮的石子裡面很不明顯,頭和身子之間隔著一條鐵軌,鐵軌上面靠中間的部分寒光閃閃。很奇怪,當時圍觀的幾個大人竟然沒有制止他這個小孩接近那個可怕的現場,這就導致小小年紀的他突然就直面了那種特別恐怖的場面,以至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腦子裡面都會毫無預兆地蹦出那個無名臥軌者的可怕影像,且揮之不去反覆縈繞,讓他苦惱不已卻又無計可施。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再不愉快的事情時間長了也會逐漸淡漠,更何況念頭想法這些東西也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既然躲無可躲且藏無可藏,倒不如索性接受。於是,對於這類的事情他倒是很早就能夠坦然面對了,就像面對任何司空見慣的成長的煩惱一樣,這也算是壞事變好事吧。

  其實再小的時候,他和很多村裡的小孩子一樣,對死亡還是充滿深深的恐懼的。每每村子裡有人去世,他總喜歡去聽喇叭,看弔孝、行路祭、潑湯子等事情,但是對於那些個黑漆漆或者紅幽幽的棺材卻總是感到恐慌不已,覺得那就是一個暫時打盹的一個活物,他生怕走得近了會被突然醒來的活物吸進裡面。而且那些一動不動的棺材看起來都是很厚很厚的,活人一旦被封在裡面,恐怕就是喊破喉嚨也沒人聽得見。每每想到這裡,他就會感到無比的害怕,繼而就會想到如果棺材被被埋進黃土裡,那可更是暗無天日了,就算真有那休克假死的人被誤埋了,恐怕也沒辦法把棺材從裡面砸爛並進而跑出來,因此只能白白地被憋死。由此看來,把剛剛咽氣的人停幾天再入殮還是很有道理的,得給死人幾天時間,讓活著的人確定死者是真的死了再處理也不晚。死亡應該需要一個適度長短的過程,而不是瞬間就能完成的事情,就像考大學一樣,得從小學、初中、高中學起。

  當地農村罵人最狠的話莫過於說誰誰是「火車切的」和「大刀賊剁的」,這個「火車切的」他算是真真正正見識過了,畢竟那個已經魂歸西天的男人的死相還算體面,不是太過離譜。按理說,有了以往的那種夢魘一般都獨特經歷,縣城街里路口的這次交通事故就不會對他的心理產生什麼太大的負面影響,但事實卻並不是那麼回事。當他準備離開事故現場像往常那樣騎車子回家的時候,卻發覺自己的意識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恍惚,同時所有的感覺都不再真切了:身後落日的餘暉,路邊高大的法桐,向東一直延伸到梅花山北麓的永平路,全部變得有些不真實起來,一切都如同浸泡在了厚厚的水裡面,此情此景仿佛在某年某月某日已經發生過了一樣,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回憶一種重複過多次的夢境,還是本身就在夢裡呆著,一種無論他怎麼努力也逃不脫的十分可怕的夢。作為一個在縣城東部山區長大的農村孩子,這條回家的路他曾經走了無數遍,可是這回他走起來卻覺得忐忑不安,惴惴不平,好像有無數的頗為重要的心事都事先商量好了一樣齊刷刷地湧上了他的心頭,把他那原本容量就十分有限的心臟快要撐破了一般。小小的心裡既然裝不下這麼多無頭無腦的事情,這些沒有正常出路的事情自然就繼續往他腦袋裡面涌去,直到腦袋裡面也裝不下了,便又從耳朵和眼睛裡溢出來,搞得他越發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現如今又身處何地了。

  在這些頗顯複雜而沉重的混亂感覺裡面,最主要的一種就是,他老是覺得那個姑娘在和他並排騎著車子一路向東,並且和他一直都有說有笑的,看起來無拘無束無所畏懼的,就像是認識多年的紅顏知己那樣。不管他說什麼或者想什麼,說得恰當不恰當,想得合適不合適,她似乎都能心領神會,一點就通,可以非常流暢而自然地和他進行一番完美無瑕的溝通和交流,並且還始終都帶著一種較為醇厚質樸的欣賞和憐惜的意味在裡面。在絲絲縷縷的朦朧和迷濛之中,他偏偏又體驗到了陣陣清清爽爽的奇妙感覺,這其中竟然還混合著些許的甜意和暢快。有一種類似熱天裡每個人都想得到的那種徹頭徹尾的涼爽,冷天裡每個人都想得到的那種真真正正的溫暖的東西,一層一層地把他和她嚴密結實地環繞起來,同時也把他們兩個和周圍的喧囂環境完全隔離開來。一個從未真正戀愛過的年輕人突然間找到了戀愛的神奇感覺,那種十分異樣的最大幅度的躁動情緒焦灼地流淌在他的每一寸血管里,且迅速地遍布了他的全身,融進了他的每一個細胞裡面,特別是神經細胞,特別是那些負責幸福和美好感覺的神經細胞。

  就這樣,他帶著這個姑娘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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