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遺書
2024-09-19 18:16:55
作者: 王曉方
走出東州機場候機大廳時,我茫然了,我不知道應該把姚淼的骨灰放在哪兒,絕對不能捧回家,因為我無法面對丹陽,我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單位,我打定主意先放到我的辦公室,死之前,我要帶著姚淼一起去天堂的入口。
傍晚,我從辦公室走回家時,把丹陽嚇了一跳,我可能連累帶病已經脫相了。丹陽拉著架子要向我發難,一看我的樣子沒敢發作,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燙得她大吃一驚。
「慶堂,出什麼事了?你怎麼病成了這個樣子?」丹陽驚恐地問。
「路上著涼了。」
我一邊敷衍一邊不停地咳嗽起來,丹陽趕緊扶我躺下,她給我倒了一杯水,剛遞給我眼淚就滾落下來。
「慶堂,你跟我說實話,你和姚淼不是一起去西藏了嗎,怎麼會變成了這副模樣了?」丹陽一邊抹眼淚一邊問。
「你怎麼知道我去西藏了?」
「我就知道你說去湯子縣看爸媽是騙我,我往家裡打電話,爸媽說你根本沒去,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姚淼,可是打她的電話一直關機,我就讓機場的小姐妹監控你們的名字,直到昨天才查到你從拉薩直飛東州,可是為什麼沒和姚淼一起飛回來?」
我真想把真相告訴丹陽,告訴她姚淼為了我死在了納木錯,可是我不能,因為告訴丹陽姚淼死了,就等於告訴她我得了愛滋病,丹陽一定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女兒也接受不了,一旦我得愛滋病的消息公開,社會輿論會把她們淹死,我會失去一切,特別是我心愛的神經外科工作,我苦苦為之奮鬥了十幾年,一旦不讓我工作了,就等於殺了我,再者說,哪個病人會讓一個愛滋病患者給他做手術,我已經發病了,不再是一個愛滋病病毒攜帶者,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愛滋病患者了,頸、腋窩及腹股溝淋巴結已經腫大起來,持續發燒一個多星期了,我也許還有半年的生命,最多還能活兩年,但是哀莫大於心死,當姚淼躺在湖邊的那一刻,她活了,我卻死了!我不能連累家人,我得消失,我想到了離婚,也想到了辭職。
「姚淼留在西藏採風呢。丹陽,我們好好談談吧。」
「談什麼,你病成這個樣子,還是快去醫院吧,病好了咱們再談。」
「我沒事,我是醫生,我心裡有數。丹陽,我們離婚吧!」
丹陽一聽就炸鍋了,「慶堂,你說什麼?」
「咱們離婚吧!」我字斟句酌地說。
「林慶堂,是不是因為那個狐狸精?」
「丹陽,你冷靜一些,我主意已定,我什麼都不要,我淨身出戶。」
「你放屁,你想離婚就離婚?沒那麼容易,我問你,我謝丹陽哪點兒對不起你,你憑什麼跟我離婚,你給我說清楚!」
「我想去陪姚淼。」
「林慶堂,你終於承認跟這個狐狸精有關係了,這些年你們背著我偷雞摸狗,你以為我不知道!」
「謝丹陽,你別一口一個狐狸精的,婚我離定了,我會把離婚協議給你的。」
「林慶堂,你個沒良心的,你別想得逞!」
丹陽嗚嗚哭著摔門而去。
我靜靜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感到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我覺得一切都該結束了,我必須消失才能最小程度地傷害丹陽和雪兒,我拿出紙和筆寫了離婚協議書,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出了家門,我要去陪姚淼,她一個人太冷清了,我在夜色中像個幽靈疲憊地去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里,我把門鎖上,沒開燈,靜靜地抱著姚淼的骨灰盒,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滴落在骨灰盒上。姚淼,你知道我有千言萬語要和你說,可是你卻去了天堂,你終於尋找到了你夢中的香格里拉,可是我卻在雪域高原。
我以淚洗面到下半夜,終於冷靜下來,我拿出筆和紙,先寫了一封辭職信,然後給丹陽寫了一封遺書。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有很多話要告訴我的妻子。我希望我死後,她能明白我為什麼要和她離婚。
丹陽:
我的妻,我就要離開你了,我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風風雨雨十三年,恩恩愛愛、吵吵鬧鬧,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我們有那麼可愛的女兒,這是讓我最自豪的!可是我做了很多對不住你的事,別怨我了,因為家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家是一個講愛的地方!現在我最痛苦的就是要失去這些愛,一個人將要飄向遠方!親愛的,我在剛果(金)給病人做手術時,不幸感染了愛滋病,姚淼知道以後陪我去西藏散心,在納木錯轉湖為我祈福時,不幸被急流奪去了生命,姚淼是為我而死的,她本來就是個孤兒,一個人太孤獨了,反正我也是個快死的人了,我想好好陪陪她。
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不能靠近你和女兒,我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炸,我想一個人靜靜地走,這麼多年淨忙工作了,祖國的大好河山我看得太少了,我走了,去欣賞祖國的青山綠水,我死後,請照顧我的父母,培養好女兒,堅強地活著!別了,我的妻,我的愛!
祝健康幸福!
慶堂絕筆
天亮了,我把信折好,放在信封內,然後用膠水封上,放在皮包里。最後,我望了一眼自己的辦公室,穆主任曾經給我寫的一幅毛筆字「琴心劍膽」已經發黃了,我給花澆了最後一遍水,關上門,往院長辦公室走去。
走進常院長辦公室,常院長臉色有些冷,我知道他還在為我拒絕就任副院長一事而生氣,不過,這冷中還有一些關懷。
「坐吧,慶堂,假也休完了,咱們得好好談談了,蔣廳長給我來過電話,說覺得你回國後有些不對勁兒,讓組織上找你談談心,我正想找你呢。」
「常院長,我從剛果(金)回來以後,身體一直不好,糖尿病很重,眼底已經出血,有失明的危險,這兩天瘧疾又發作了,恐怕不能做手術了,我的老師蔡恆武教授從加拿大給我來信,有一所大學看了我在《世界神經外科研究》雜誌上發表的關於研究海綿竇腫瘤的論文非常欣賞,希望我能過去任教,這是我的辭職書,請組織上考慮。」
「什麼,你想辭職?慶堂,組織上培養你這麼多年,你一走了之說不過去吧!」
「常院長,我感謝組織上對我的培養,走到哪裡我都不會忘記你們的,希望組織上能夠考慮我的實際情況給予充分的考慮!」
「你這個林慶堂啊,可真會給組織上出難題,這件事我一個人定不了,要拿到班子上去討論,而且我還要向蔣廳長匯報,慶堂啊,你是咱們院神經外科的頂樑柱啊,你就這麼走了對得起死去的穆主任嗎?」
「常院長,元文的業務不在我之下,組織上這段時間應該多關心他,不要因為何慧慧的事影響他的工作。」
「你要真走了,神經外科恐怕只剩下羅元文撐著了。」常院長慨嘆道。
「不是還有老曲嗎?」
「老曲,已經被省衛生廳紀檢組找去談話了,怕是要出事呀!慶堂,希望你對辭職的事要慎重考慮!」
「常院長,辭職的事你就別難為我了,我決心已定!」
離開院長辦公室,我去寄宿學校看了女兒,望著雪兒天真活潑可愛的樣子,我真不想死啊!可是病魔已經開始吞噬我的生命!我知道這一別就是和女兒永別了,想到這兒,我的眼淚險些流出來。女兒問我怎麼了,我說灰塵眯了眼睛。
晚上,我回到家裡,準備了行李,我太累了,躺在床上歇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夢中,我和丹陽一起躺在床上,丹陽睡著了,我仔細端詳著丹陽的臉,這是多美的一張臉啊!妻子的皮膚如凝脂般的乳白,我們相濡以沫十三年,卻也吵了十三年,現在想來,吵鬧的生活也別有情趣。望著丹陽的酣睡,我想起了許多往事,這些天這些往事就像過電影一樣,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閃過,丹陽轉了個身,又睡著了,我嗅著妻子呼出的氣息,心都碎了,眼淚流落在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