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碧塔海
2024-09-19 18:16:58
作者: 王曉方
下半夜,我把遺書放在了枕頭底下,捧著姚淼的骨灰盒悄悄地離開了,打車去了長途汽車站,我登上了回北灘頭的大巴車,因為爺爺奶奶歲數大了,又不願意去湯子縣,爸爸媽媽一定在北灘頭,我要在臨死前再看一眼爺爺奶奶和生我養我的父母親,看一眼我朝思暮想的故鄉。
我是在下午三點鐘進村的,我先去小月的墳前站了一會兒。墳上的草長得很高,我用手拔光了墳頭上的草,心想,丫頭,我們就要在天堂里見面了。
我沿著鄉間小路慢慢地走著,漸漸地靠近家門了,我站住了,我家門前就是稻田地,我看見父親和母親正在稻田地里忙碌著,爺爺奶奶也佝僂著腰站在地頭幫忙,父親的臉像刀割一般蒼老,母親瘦了許多,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不知道是上前和老人擁抱好,還是就這麼默默地看著,不打擾他們寧靜的生活好。
算了,別打擾他們平淡的生活了,看得出來,父母親都老了,但是身體挺硬朗,這是我最欣慰的。我默默地跪在地上向老人們磕了頭,然後望了一眼我家的老屋,轉身向村外走去。
我花三十元雇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到了縣城,在縣城裡住了一個晚上,然後買火車票直奔昆明。
這些天,讓我魂牽夢繞的就是香格里拉,在那裡,我和姚淼度過了最快樂的時光。我們早就有過約定,無論誰先死都會在天堂的入口等著對方,我相信姚淼的靈魂一定在碧塔海。
在昆明,還是姚淼住過的那家酒店,還是姚淼住過的那個房間,我住下後,出去買了野外住的帳篷和一些日用品,我想讓自己最後的一段時光過得浪漫一些,死得浪漫一些。
晚上,我要了一碗米粉到房間,一邊吃一邊看電視,雲南衛視正在播大型舞蹈《尋找香格里拉》,看著姚淼優美的舞姿,我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關掉電視,吃了一半的米粉實在難以下咽,我坐在沙發上閉目休息一會兒,我感到身體裡的力量正在一點點地削弱……我的免疫功能越來越弱,已不可能抵禦任何外來病毒的侵害,而且身上已經開始出現紅色斑點。
我確信沒有人能找到我,該交代的交代了,該告別的告別了,手機已經讓我扔在了東州的大海里。好像沒有什麼牽掛了,我倒睡了一宿的好覺。
第二天早晨,我從昆明機場直飛中甸,在飛機上,我望著茫茫的雲海,仿佛看見了玉龍雪山,滇西北那神秘而又瑰麗的土地,在我腦海里不斷展現。石木結構的藏族村寨,有了高高豎起的曬穀架,有了一片片成熟的莊稼,山間盆地有一片片的草場,草色夾雜黃紅,讓你覺得這是一片絕塵淨域,美麗得讓人一聽傾心,一見鍾情。
在中甸機場,我打車直奔碧塔海。
我沿棧道艱難地行走,大概是森林中的水汽較重,木板顯得濕漉漉的。外面的世界還是陽光燦爛,而森林中卻是一片幽暗。
幾公里的山路走得讓我筋疲力盡,就在我快支撐不住時,我看見了碧塔海。這裡,天藍得將湖水也染成了藍色;樹綠得讓人想融在其中;花美得讓人如醉如痴。
湖四周的山都不算高,線條也還算柔和,如同湖邊水的痕跡,纏山繞水畫出一道道優美的弧。
湖邊淺水處,生長著片片挺水植物,風來則搖曳有致,顧盼生姿,只是湖水卻亂了,倒映其中的山與樹,在這一刻模糊了輪廓。
我選了一處空曠之地支起帳篷,取出空礦泉水瓶子,罐了一瓶湖水,吃了藥,我累壞了,躺在帳篷里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夢裡,我夢見姚淼對我說:「慶堂,我希望我也能被感染,能夠和你承受一樣的命運。」
「別傻,好好活著,生命只有一次。」我有氣無力地說。
「不,對我來說,愛情也只有一次,我要隨著我的愛人一起走。」
姚淼拿出一把匕首,劃破了手腕,鮮血一下子從潔白如玉的手臂上湧出,染紅了碧塔海的湖水,染紅了草原。
我大聲喊道:「不,姚淼,不要!」
我從夢中驚醒,一個大漢喊道:「慶堂哥,真是你?」
大漢從馬上跳下來,走到帳篷前。我定睛一看,是多嘎。
「多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我驚異地問。
「我在這兒遛馬,看見有個身影像你,就跟了過來,姚淼姐怎麼沒跟你
來?」多嘎興奮地說。
「多嘎兄弟,你姚淼姐是和我一起來的。」
「在哪兒呢?」
「在這兒疽」
我拿過來用包袱皮包著的骨灰盒,多嘎頓時驚呆了,「慶堂哥,姚淼姐怎麼了?」
「去天堂了,這碧塔海就是天堂的入口,我們約好在這兒一起上路的。」說完,我猛烈地咳嗽起來。
我詳細地講了姚淼為我而死的經過,多嘎悲痛地抽泣起來。
「慶堂哥,納木錯是女神,一定是女神看中了姚淼姐,把她招去認做了姐妹,我們還是把她的骨灰撒到碧塔海里讓她魂歸天堂吧!」
「好,多嘎,我們一起送姚淼上路。」
我和多嘎將姚淼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撒進清澈的湖水中,我喃喃地說:「淼,等著我,我很快就去找你!」說著說著頭一暈,我一頭栽倒在地上。
「慶堂哥!」
多嘎趕緊扶起我。
「多嘎,別碰我,我有愛滋病!」
「慶堂哥,我不怕,咱們還是回家吧!」
「我在這兒挺好的,我有愛滋病,不能住在你家,就讓我在這兒吧,在這兒睡著了可以看見你姚淼姐!」我一邊咳嗽一邊說。
多嘎趕緊給我捶後背,一邊捶一邊說:「慶堂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兒,我怎麼能放心?」
「我是一個快死的人了,能夠死在這聖潔的香格里拉,是我的福分。」
「不回家也好,我先回去,讓卓瑪給你弄點吃的,然後我和卓瑪一起來陪你。」說完,多嘎躍上馬飛馳而去。
多嘎和卓瑪一連照顧了我三天,這三天我一會兒昏睡,一會兒清醒,從上次夢見姚淼陪我自殺後,就再也沒夢見她,而是不斷地夢見丹陽和雪兒,還夢見愛滋病毒從身體中爬出來變成了螞蟻爬滿了我的全身。我感到肌膚疼、喉嚨疼、骨頭疼,連血管似乎也在疼……我拿出藥瓶往外倒,藥已經吃光了。這時一隻潔白如玉的手遞過來一瓶藥。
「卓瑪,你怎麼會有這種藥?」我轉過身一下子愣住了,「丹陽。」丹陽眼含熱淚地望著我,說:「你這個沒良心的,為什麼丟下我?」
我不知是激動還是埋怨地說:「你……你不該來找我……」
丹陽沒有回答,她打開藥瓶,把藥放在我的手心裡,又遞給我水。我吃了藥,望著她,丹陽風塵僕僕,疲憊不堪,很顯然,多嘎沒守諾言,他往我家裡打了電話,否則丹陽不可能找到我。
我的眼睛濕潤了,丹陽緊緊抱住我說:「慶堂,我看了你的信快要急瘋了,蔣葉真跟我說了你和姚淼在西藏的事,親愛的,我沒有姚淼做得好,可是,你也沒有權利一個人走。」
我趕緊推開她說:「丹陽,別靠我太近,會傳染的!」
丹陽抱得我更緊了。
「慶堂,我和雪兒不能沒有你呀!」丹陽用臉貼著我的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丹陽就這麼抱著我一直到月亮升起。我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一條發光的隧道,直射向另一個世界,我漂浮著沿著這個隧道走進另一個隧道,隧道很長,但快到了盡頭,那似乎是光明的盡頭。我有一種永恆平靜的感覺,甚至還感到一種平靜的愉悅。
夜晚的風又大起來了,我被滴在臉上的眼淚弄醒,是丹陽的眼淚,她仍然緊緊地抱著我。我又醒了,我知道我還活著,是愛支撐著我!
寒夜過去了,我看見太陽從碧塔海對面的林子裡升起來,我突然意識到,我和我最愛的人在香格里拉,只要我還有最後一口氣,就應該享受這愛的陽光!
二○○四年九月十九日十五點第一稿於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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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年一月九日十三點三十分第三稿於瀋陽
二○○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十六點二十一分第四稿於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