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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痛不欲生

2024-09-19 18:16:51 作者: 王曉方

  晨光中的納木錯,美得令人心悸,這是怎樣的一種波光浩淼啊,似夢似幻,湖邊延伸過來的綠色草地開滿了小黃花,一直到腳下,這誘人的色彩讓我有一種衝動,想撲進去把它永遠留在身邊。

  我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恍惚在天堂,景色的美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我被融化在這景色里,化成了一縷青煙,圍繞著山頂盤旋……好久好久我才從這似夢似幻中清醒,姚淼拉了拉我的手,我發現蘇洋和金珠已經上路了。

  金珠是最活潑的,她生在這片土地上,轉湖對她來說仿佛就是生活,我從她身上看不到一絲的疲勞。

  「姚淼姐,你的《尋找香格里拉》中的藏族舞非常有創意,你當時是怎麼考慮的?」

  「我覺得如果只是跳普通的藏族舞蹈沒什麼意思,於是我在藏族舞中專門設計了一段朝聖的場景,沒有舞蹈動作,只是通過音樂、燈光、朝聖的動作將其中的精神展現岀來,很精彩!」姚淼說話有些喘。

  「姚淼,在你的《尋找香格里拉》中,我看到了鄉土、看到了思念、看到了回憶、看到了祝福,我想以你的舞蹈為題材創作一幅畫,這次轉湖後,咱們好好談談。」蘇洋敬佩地說。

  「好啊,藝術是相通的,我也想從你的唐卡中吸取點精髓。」姚淼興奮地說。

  「原來我只以為舞蹈不過是輕歌曼舞,涓涓細流,沒想到舞蹈也會有如此大的氣魄,我仿佛能聽到舞者的血液里流淌著馬蹄的聲音,從你的舞蹈里我發現人們心裡對大自然越來越多的依戀,幾乎成了現代審美情趣的支撐。外科專家,我對姚淼的舞蹈解剖得怎麼樣?」蘇洋風趣地問我。

  「其實,每個藝術家都是外科醫生,只不過我解剖的是肉體,你們解剖的是靈魂。」我回應道。

  

  「林大哥,你解剖過多少個腦袋?」金珠好奇地問。

  「屍體的記不清了,救活的病人有五千多了。」

  「林大哥,你真了不起。」金珠敬佩地說。

  「慶堂,你這個與死神打交道的人是不是看透了生死?」蘇洋的手上纏著一串佛珠,那是教他畫唐卡的活佛所贈。

  「不見得,我們總是把生死看得太重,我們一生中,最大的事情就是面對死亡。」我苦笑著說。

  「可是對我們信奉藏傳佛教的人來說,死並不是那麼沉重,也不那麼可怕。當我們為自己的信仰而死的時候,會覺得很幸福。」

  金珠的話讓我很震撼,我為什麼祈盼來西藏尋找心靈的家園,不就是信仰迷失了嗎,我們所有的痛苦都來源於信仰的迷失。

  納木錯湖水靠念青唐古拉山的冰雪融化後補給,沿湖有不少小溪流注入,一路上,我們一行人不知瞠過了多少刺骨的溪水,卻怎麼也走不到盡頭,姚淼緊緊抓住我的手,似乎怕我跟納木錯女神跑了似的,我從她手的溫暖中體會出了她的堅定和勇敢,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啊,她的愛那麼純粹,她的美那麼動人心魄。

  一晃我們走了八天了,大約還有兩三天的路程就大功告成了,一路上風餐露宿,我們都累壞了,姚淼有些著涼,不停地咳嗽,我為她擔起心來,第九天早晨,姚淼有些發燒,由於高原缺氧,她的臉也有些浮腫。

  我給姚淼吃了退燒藥,建議她歇一天再走,姚淼不同意,她沒有一點退縮的念頭,而且我們也沒有退路了。

  在姚淼的一再堅持下,我們又上路了,我真想背著她走,可是我的背上有一個巨大的登山包。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遇上了一匹正在吃草的白馬,見我們來了,驚得蹦過大片大片隨時可能吃掉我們的沼澤地,跑掉了,我望著遠去的白馬,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莫名地想起了海子的《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 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株只屬於它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我望著那危機四伏的沼澤,這首詩莫名地在我腦中纏繞,我和姚淼不敢分得太遠,也不敢離得太近。有時看著姚淼腳下的那片草皮同她一起向前滑動著,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誰知道哪片草皮什麼時候會陷下去。

  蘇洋和金珠在前面找看著硬一點的路,不停地提示著我們,我們終於左蹦右跳地走出沼澤地的時候,都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

  我心疼地看著姚淼,她的眼裡沒有退縮,充滿了希望和鼓勵,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燒得更厲害了,面對天水茫茫,我恨不得大哭一場,就在這時,黑雲捲起了半邊天,伴隨著強烈的閃電,雷、雨、風、冰雹瞬息而至,我們下了一個大約三十度的大陡坡後,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赫然出現在眼前。

  「慶堂,」蘇洋果斷地說,「你照顧好姚淼,我照顧好金珠,我們必須瞠過去,否則一會兒漲水就不好過了。」

  沒辦法,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們沿著河邊找到一處相對窄一些,淺一些的地方,蘇洋和金珠先下了水,他們快走到河中央時,我和姚淼才下了水。

  姚淼緊緊抓住我的手說:「慶堂,抓住我,我不會水。」

  我重重地點點頭。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今生沒有瞠過這麼急的河,天上電閃雷鳴,腳下的流沙因水急而快速地流動,雷越打越響,腳越陷越深,我們不得不儘量加快抬腳的速度,而水流卻把我們的腳沖向前方。

  我望著前邊的蘇洋和金珠已經拖著麻木的軀體爬上了淺灘,而我和姚淼剛剛才到河中央,水漫到了我們的腰,我心中油然生岀幾分恐懼,我覺得河太寬了,我們仿佛走過了一個世紀。

  我緊緊抓住姚淼的手,唯恐她被河水沖走,河水冰涼刺骨,我們被凍得雙唇顫抖,眼睛不能離開河面,但看時間長了,急流又讓我們發暈。我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決不能倒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和姚淼麻木的手似乎凍在了一起,突然,我的腳一滑,一個趣恩險些被急流沖走,只聽見姚淼短促的一聲驚叫,一個急流卷著她急速遠去。

  我聽見兩個字:「慶堂!」

  只見姚淼的紅色羽絨服在水中一閃,便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瘋了,扔了背包,不顧一切地撲向急流游,岸上的蘇洋和金珠順著河岸拼命向下游追,姚淼的紅色羽絨服起初還一起一伏,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蘇洋在岸上大喊:「慶堂,快上來,快上來!」

  我只好游上岸,然後不顧一切地向下游奔跑,一邊跑一邊拼命地喊:「姚淼,姚淼!」沒有回答,只有湍急的河水肆虐地流淌……

  雨停了,天也晴了,沒有姚淼的影子。

  快到傍晚時,我們遇上一位轉湖的藏族老人,蘇洋問他看沒看見穿紅色羽絨服的女孩,老人用手指了指前方,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拼命向老人指的方向跑去。

  跑著跑著我驚呆了,我絕望了,我害怕的一幕終於出現了,姚淼安靜地躺在湖邊,純真的臉上卻沒有了笑容,我整個人一下子癱了,感覺靈魂已經出殼……

  我把姚淼抱在懷裡,痛不欲生,我喃喃地說著我和姚淼之間的事,把臉緊緊地貼在她冰涼的臉上,剛才她的臉還是滾燙滾燙的,她發著高燒,現在卻冰涼冰涼的。

  「淼,你醒醒,你醒醒啊!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怎麼能先走了呢?我應該先走的,我勸你別轉湖,可你不聽勸,為我一個得了愛滋病的人不值呀!淼,你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寶貝兒,湖咱不轉了,咱回家,你太累了,你太累了……」

  我痛不欲生地說完,一個人抱著姚淼枯坐著,目光呆滯,精神恍惚,我知道姚淼太冷了,我不能讓她凍著,我要用我的身體把她溫熱。

  「我的淼,身體熱了你會醒的,你一定會醒的!」

  蘇洋和金珠都傻了,他們也不敢勸我,天已經黑了,月亮又大又圓,像一張死人的臉,面對悲痛欲絕的我,金珠悲痛地哭了。

  「林大哥,都是我們不好,不應該帶你們來轉湖,姚淼姐,你說話呀!」金珠嗚嗚地哭著,「蘇洋,怎麼辦呀?這可怎麼辦呀?」

  蘇洋強忍悲痛拍了拍我的肩,「慶堂,咱們和姚淼繼續轉湖吧,這是姚淼最大的心愿!」

  蘇洋的話提醒了我,我把姚淼的身體裹好,眼淚一滴一滴地打在她潔白的臉上,我俯下身吻了吻她紫色的唇說:「淼,這兒太冷,咱們回家吧。」

  然後我把她背在背上,艱難地向前走去,我一定要把姚淼背出去,這地方太冷,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這兒,這兒離我太遠了,沒有我在她身邊她會孤單的。

  我步履艱難地走著,蘇洋要換我,我一把推開他,我只有一個信念,每往前走一步,姚淼就離家近一些,帶著這個堅定的信念,我們一晃走了兩天兩夜。

  一個轉湖的藏族老人看到我們,勸我們把姚淼留在納木錯,「把她留下吧,納木錯是聖湖,她在這兒長眠很吉祥的!」

  我像沒聽到,一切都麻木了,包括心。姚淼——我的摯愛,已經沒有了呼吸和體溫,她睡著了,永遠睡著了。

  我們走岀納木錯時,我已經脫相了,發燒咳嗽,重大的打擊讓我預感到愛滋病病毒開始在我體內泛濫了。

  離納木錯最近的就是當雄縣。路上,蘇洋就給一位在當雄縣掛職鍛鍊任副縣長的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幫助料理姚淼的後事。

  我已經麻木了,一切聽蘇洋的擺布,那位副縣長派司機來接我們,要把姚淼放在後備箱裡,我堅決不同意,就這麼抱著她一直到當雄縣。

  在當雄縣,蘇洋特意找了高僧喇嘛為姚淼超度亡靈,那些關於生、關於死的道理從高僧的口中道出時,我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亮,我知道我與姚淼沒有永別,不久我將在天堂與她相會。

  我捧著姚淼的骨灰盒告別蘇洋和金珠,沒有再坐火車,而是直接坐飛機離開了拉薩,飛機飛了大約半個小時,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巍巍群山呈現在黃紅色的朝陽中,喜馬拉雅山橫貫東西,一座座雪峰在太陽的映射下開始發紅,隨著太陽升起的高度,群峰變幻著不同的色調,這些雪峰像身著不同衣裳的仙女,舞弄著萬種風情,在向我和姚淼送行。

  別了,西藏;別了,拉薩;別了,納木錯,那些清澈香美的高原湖泊,那些縱橫揮闔的河谷山川,那些青翠欲滴的壯美草原,到處都有我心愛的人的靈魂在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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