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觸即發

2024-09-19 18:15:55 作者: 王曉方

  初來非洲的新鮮勁兒沒維持幾天就過去了。接下來就是枯燥乏味、單調寂寞,每天頂著非洲毒辣的太陽工作,一天下來累得直不起腰。晚上,天氣悶熱睡不著覺,那滋味別提多難受了。

  夜裡,我讓蚊子叮了左肩,腫得很厲害,這不知是與剛果(金)蚊子的第幾次親密接觸了,但願瘧疾別發作。好在下半夜下了一場陣雨,進入歲末年初的雨季,從天而降的全是「盆」潑大雨,來得猛烈、去得突然,雨水帶著呼呼的響聲,打在屋頂瓦楞鐵皮上發出類似敲擊爵士鼓的急促聲音,轉眼間就把街道淹成水窪泥澤。

  這裡不僅蚊蟲特別多,晚上噴藥,早上地上就有厚厚的一層,而且老鼠、毒蛇也特別多。晚上睡覺時,老鼠曾爬到隊員的臉上,毒蛇也鑽進過護士站。

  老鼠是令人討厭的動物,不僅偷吃糧食、毀壞物品,而且傳播疾病。隊員們使用環保手段對付老鼠,阿里院長教我們用:老鼠籠子捕老鼠,捕到後把老鼠放在中午的太陽下,赤道的太陽非常毒辣,半個小時就能讓老鼠脫水中暑,把曬暈的老鼠放在露天裡,不一會兒,梟健的飛鷹就把老鼠叼走了。我們一直沒有使用老鼠藥,一是擔心對環境造成破壞,二是擔心飢餓的當地人可能會誤食拌了鼠藥的食物。

  

  這裡的食物匱乏到了極點,在國內吃什麼都不覺得香,可到了剛果(金),能像在國內那樣吃一頓可口的飯菜就成了奢望。隊員們又整整兩個月沒有吃到蔬菜了,不少隊員由於維生素缺乏,牙齦出血、口腔潰瘍。沒辦法大家只好把方便麵當成美食,一盒方便麵,我們曾七個人分著吃,吃得連湯都一滴不剩言可是沒有一個人叫苦。中秋節那天,鄭國華給我們送來十塊月餅,我們把它切開,每人分到一小塊,在國內很普通的月餅,在這裡大家吃得如此香甜,真是百感交集,感慨萬千。

  援非醫療隊在剛果(金)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控制惡性瘧疾。惡性瘧疾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八大惡性傳染病之一,和鼠疫、霍亂、結核病等一樣臭名昭著。在全世界,每年造成三百五十萬人死亡,在非洲地區則是第一殺手。更可惡的是,與其它一些傳染病通過飛沫接觸等被動傳染途徑不同,它通過蚊叮傳染,表現出獨特的主動傳染性。在我們收治的病人中百分之六十是瘧疾患者,非常容易造成交叉傳染,即使醫療隊隊員不被蚊蟲叮咬,每天接觸這些病人也難逃感染。剛果(金)傳播瘧疾的蚊子與國內的蚊子不同,個頭比較小,飛行時悄無聲息,冷不丁咬人一口感覺並不明顯,既沒有癢的感覺,也不起腫包,可是,暗器——瘧原蟲已經中標。

  經過體檢,十一名隊員血液中全部檢出了瘧原蟲,在分型上,卵形瘧一名、間日瘧六名、三日瘧四名,這些瘧原蟲可能在兩年內無法清除,有的甚至要攜帶終身。我們都是搞醫的,對這個後果的嚴重性都很清楚,但隊員們沒有後悔的。

  瘧疾難以預防,愛滋病對我們也構成很大的威脅。在接診病人中共査出二十多名愛滋病病毒攜帶者,不少是強陽性,其中,九人是愛滋病中晚期,平時難免要和他們有密切接觸,在治療中也經常要和他們的血液打交道。對此,隊員們既沒有怯陣,也沒有掉以輕心,我在會上反覆強調,在大力倡導愛心和奉獻精神的同時,一定要採取嚴密的防護措施,避免無謂的犧牲。

  面對隨時可能發生的犧牲,我不禁想起史鐵生曾對人生做過的思考:「人生有三種根本困境:人生來註定只能是自己,無法和他人進行徹底的溝通,這就意味著孤獨;人實現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欲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這就意味著痛苦;人生來註定就是死亡,這就意味著恐懼。」孤獨、痛苦、恐懼,對於這三種人與生俱來的困境,作為一名外科醫生,我有著最直接的感性體驗。

  然而,當我踏上剛果(金)土地的時候,當我忍受著對祖國和親人思念的煎熬的時候,我更體會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境界。那就是對人生的一種超越,對自我的一種超越。漂泊在異國他鄉,遠離祖國和親人,孤獨是不可避免的,何況是在失去了母語的生存環境中,長期不能與周圍的人進行深入的溝通,但代表祖國援非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使我忘掉了個人的感受而全身心地投入到救死扶傷當中去。信念的力量真的可以戰勝一切現實的壓力。何況剛果(金)是一片美麗而神奇的土地。即使我是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種種神奇的生靈總能給予我感召和頓悟。

  國內的非典風波終於過去了,我和隊員們都鬆了口氣。黎明時分,天還沒亮,有人敲我的門,我從睡夢中驚醒,聽聲音是阿里院長和杜清楊,我知道他們昨天夜裡值班,我懵懵懂懂地開開門,看到兩個人十分緊張。

  「出什麼事了?」我疑惑地問。

  「林隊長,鄭國華剛剛來過電話,請你趕緊準備一下,UN的直升機馬上就到,有一位腦外傷的病人需要你給做手術!」杜清楊焦急地說。

  「難道他們連腦外傷都處理不了?」我不解地問。

  「林隊長,傷者很特殊,是反政府武裝的小頭目,不接受政府的治療,中國維和醫療分隊是二級醫院,傷者傷得太重,按程序應該送到三級醫院,可是來不及了,反政府武裝正在和聯剛團對峙,雙方的衝突一觸即發。」阿里院長夾雜著幾種語言說。

  「那好,清楊,叫上雨秋,趕緊做術前準備!」

  我雖然聽得絆絆磕磕的,但是有一點我非常清楚,事情很緊急,鄭國華遇上了非常棘手的事。杜清楊和阿里走後,我趕緊簡單地洗漱,還沒等吃東西,就聽見了直升機發動機轟鳴的聲音。

  直升機很快就越過雨林,從機窗望出去,雨林青翠蓊鬱連綿無盡,藍得透明的蒼穹,美不勝收,讓我暫時忘記了這塊神奇的土地上的蠻荒、飢餓、衝突、疾病。很快,奔涌的剛果河映入眼帘,如雷的咆哮猶如剛果(金)人民的怒吼,急流滾滾,氣勢磅礴。

  在中國維和醫療分隊營區上空,我就看見反政府武裝架著機槍與維和官兵對峙,雙方劍拔弩張。許多RCDG士兵端著槍在醫療區進進出出,用仇視的目光盯著維和隊員,氣氛凝重,一觸即發。直升機降落到營區後,鄭國華和幾名中國維和醫療分隊趕緊迎了上來。

  「國華,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緊張地問。

  「前天下午三點,塞內加爾維和分隊的一輛吉普車肇事,撞了一名RCDG的小頭目,引起RCDG士兵眾怒,持槍攔堵道路,我送走一名軍事觀察員,回來的路上與他們遭遇。RCDG的頭頭要求我們救治,否則,就刀兵相見。UN只好將受傷的RCDG士兵送入我院,陸續趕來的雙方人員在醫院門口就架起了機槍。

  「小頭目的傷勢怎麼樣?」

  「經檢查,這個小頭目傷勢很重,顱底骨折,耳朵流血,右鎖骨骨折,Hb僅7.58,由於病情危重,我建議轉院到有條件輸血的醫院,以防病情轉化,危及生命,因為一旦這個小頭目死在我們醫院內,必然引起RCDG對UN的不滿,甚至會釀起一場惡戰。RCDG的頭目也同意轉院,但鑑於種種原因,既不能送政府控制的金夏沙,也不能按維和人員後送到南非。RCDG醫生主張送基加利,UN同意送戈馬,戈馬是RCDG的大本營。我們只好等UN的消息,RCDG的士兵只好在我醫院過夜了。醫生、護士辛苦了一夜,這名小頭目總算挺了過來,在醫生的處置下,血壓等指標還算平穩,耳孔流血也停止了,但仍然糊塗,因外傷疼痛,亂動不止。等到中午也沒有後送的消息,儘管飛機已準備好了,但沒有金夏沙方面的指示,無法操作下一步。我只好請示UN用直升機接你,我告訴他們你是中國最好的腦外科專家,UN同意中國援剛醫療隊支持,我趕緊與金夏沙醫院聯繫,這才派直升機把你接來了。」

  「你們能做CT檢查嗎?」

  「可以做。」

  「好,趕緊做CT檢查吧。」

  這時突然衝上來一名RCDG士兵用衝鋒鎗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哇啦哇啦地叫喚了半天,阿里院長趕緊解釋,這名士兵才作罷。

  「慶堂,沒嚇著吧,這小子問你是幹什麼的。」鄭國華笑著說。

  「姐夫,那傢伙槍都對準林隊長胸口了,你還笑?」趙雨秋不滿地說。

  「雨秋,沒事,我心裡有數,他們只是希望救活他們的小頭目。」鄭國華從容地說。

  CT檢查很快就出來了,必須儘快通過手術清除碎骨片和硬膜外血腫。由於骨折碎片所致,傷者頸內動脈海綿竇段被撕破,頸內動脈血灌入海綿竇,形成海綿竇動靜脈痿。

  面對傷者我心中暗自緊張,因為一旦手術失敗,後果不堪設想。此時戰區駐紮著的來自南非、塞內加爾、烏拉圭和瑞典好幾個國家的維和部隊共幾百人正在向中國維和醫療分隊靠攏,反政府武裝也越聚越多。

  手術就在這劍拔弩張中開始了。鄭國華親自給我當助手,他手下的幾個傲氣的博士都聽過我的大名,都想開開眼。我就在同行們的眾目睽睽之下打開了硬腦膜,清除壞死組織和血腫,進行硬腦膜漏吸顱底骨折修補術,採用頸動脈結紮術孤立海綿竇段頸內動脈痿。整個手術做得乾淨利索,將鄭國華手下幾個傲氣的博士被鎮得是心服口服。

  傷者終於脫離危險了,此時從金夏沙終於發來了一紙傳真,同意一小時後將傷者送戈馬,鄭國華立即命令準備後送,無奈,南非前接後送小組行動緩慢,給病人反覆檢查,又回BASOKO取護照,因前往戈馬RCDG控制區要護照,耽誤了時間,等到下午四點才把病人送到機場,飛行員拒絕起飛,戈馬方面也不同意著陸,只好把病人又送回到中國維和醫療分隊,我和杜清楊、趙雨秋又對這名傷者精心護理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南非前接後送小組才把病人送走。

  多國維和部隊和RCDG紛紛散去了,鄭國華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慶堂,你的手術太精湛了,為我們化解了一場危機呀!我代表中國維和醫療分隊向你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這時,全體中國維和醫療分隊的隊員們一起鼓起掌來,我望著這些英雄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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