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北之對峙

2024-09-19 17:39:14 作者: 柳詒徵

  吾國疆域遼闊,國民胸襟廣大,本無畛域之見。雖《中庸》有「南方之強」、「北方之強」之語,然其所謂南北,並無明確之界限。自封建變為郡縣,四海之內,統於一政府,南方未開化之地,日益開闢,陝、洛之人,視楚、越之風氣,固有差異,

  《史記·貨殖傳》:「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陏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

  《漢書·吳王濞傳》:「上患吳會稽輕悍。」《地理志》:「江南卑濕,丈夫多夭。…『其失巧而少信。」

  然未嘗排斥南人也。東漢以降,分為三國,吳之與魏,遂有南北對抗之勢。

  

  《通鑑》卷六十九:黃初三年,文帝「自許昌南征,……曹休在洞口,自陳:『願將銳卒虎步江南,因敵取資,事必克捷,……』帝恐休便渡江,驛馬止之。侍中董昭侍側曰:『竊見陛下有憂色,獨以休濟江故乎?今者渡江,人情所難,就休有此志,勢不獨行。』」又卷七十:黃初六年,帝「如廣陵故城,臨江觀兵,戎卒十餘萬,旌旗數百里,有渡江之志。吳人嚴兵固守。時天寒,冰,舟不得入江。帝見波濤洶湧,嘆曰:『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遂歸。」

  吳國人才,多產南土,山越之地,迭經開闢。

  《吳志·諸葛恪傳》:「恪以丹楊山險,民多果勁,……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萬。眾議以丹楊與吳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 、對長吏,皆仗兵野逸,……征伐為難。……權拜恪撫越將軍,領丹楊太守。……恪到府,移書四郡屬城長吏,令各保其疆界,……分內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谷稼將熟,輒縱兵芟刈。……山民飢窮,漸出降首。……人數皆如本規。」

  《十七史商榷》(王鳴盛):「山越事見《恪傳》,又見吳主《孫權傳》建安五年、嘉禾三年。又見太史慈、孫賁、吳主權、徐夫人、周瑜、黃蓋、韓當、朱治、張溫、賀齊等傳中。或言鎮撫,或言討平,或言山越懷附」云云。

  《陳書》三卷《世祖本紀》:「授會稽太守,山越深險,皆不賓附。」

  《新唐書》百八十二卷《裴休傳》:「貞元時,浙東劇賊栗鍠,誘山越為亂。」蓋山越歷六朝至唐,為害未息。

  南及交廣,物產饒衍,故立國江東,不滅於中土也。

  晉室平吳,暫復統一。吳人入洛,頗為北人所輕。

  《晉書·周處傳》載陳准曰:「周處吳人,有怨無援。」又《陸機傳》:「范陽盧志於眾中問機曰:『陸遜、陸抗,於君近遠?』機曰:『如君於盧毓、盧珽。』志默然。既起,雲謂機曰:『殊邦遐遠,容不相悉,何至於此?』機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寧不知耶?』」

  《通鑑》卷八十五:「王彰諫成都王穎曰:『陸機吳人,殿下用之太過,北土舊將皆疾之。』」

  惠、愍之際,海內大亂,獨江東差安。中國士民避亂,相率南徙,號曰「渡江」。元帝定都建康,而南方為漢族正統之國者二百七十餘年,中州人士,僑寄不歸。

  《晉書·地理志》:「元帝渡江,建都揚州。……是時司、冀、雍、涼、青、並、兗、豫、幽、平諸州皆淪沒,江南所得,但有揚、荊、湘、江、梁、益、交、廣,其徐州則有過半,豫州惟得譙城而已。……自中原亂離,遺黎南渡,並僑置牧司在廣陵,丹徒南城,非舊土也。及胡寇南侵,淮南百姓皆渡江。成帝初,蘇峻、祖約為亂於江、淮,胡寇又大至,百姓南渡者轉多,乃於江南僑立淮南郡及諸縣,又於尋陽僑置松滋郡,遙隸揚州。咸康四年,僑置魏郡、廣川、高陽、堂邑等諸郡,並所統縣並寄居京邑,改陵陽為廣陽。孝武寧康二年,又分永嘉郡之永寧縣置樂成縣。是時上黨百姓南渡,僑立上黨郡為四縣,寄居蕪湖。」「永嘉之亂,臨淮,淮陵並淪沒石氏。元帝渡江之後,徐州所得惟半,乃僑置淮陽、陽平、濟陰、北濟陰四郡。又琅邪國人隨帝過江者,遂置懷德縣及琅邪郡以統之。是時,幽、冀、青、並、兗五州及徐州之淮北流人,相帥過江、淮,帝並僑立郡縣,以司牧之。割吳郡之海虞北境,立郯、朐、利城、祝其、厚丘、西隰、襄賁七縣,寄居曲阿,以江乘置南東海、南琅邪、南東平、南蘭陵等郡,分武進立臨淮、淮陵、南彭城等郡,屬南徐州,又置頓丘郡,屬北徐州。明帝又立南沛、南清河、南下邳、南東莞、南平昌、南濟陰、南濮陽、南太平、南泰山、南濟陽、南魯等郡,以屬徐、兗二州,初或居江南,或居江北,或以兗州領州。郄鑒都督青、兗二州諸軍事、兗州刺史,加領徐州刺史,鎮廣陵。蘇峻平後,自廣陵還鎮京口,又於漢故九江郡界置鍾離郡,屬南徐州,江北又僑立幽、冀、青、並四州。穆帝時,移南東海七縣出居京口。義熙七年,始分淮北為北徐州。淮南但為徐州。」

  永嘉之亂,指永嘉五年(311)匈奴攻陷洛陽、擄走晉懷帝的亂事。

  始猶以貴族陵蔑南士。

  《晉書·周玘傳》:「玘宗族強盛,人情所歸,帝疑憚之。於時中州人士,佐佑王業,而玘自以為不得調,內懷怨望,復為刁協輕之,恥恚愈甚。時鎮東將軍祭酒東萊王恢,亦為周[img alt="" class="inline" src="images/092717508689.jpeg" /]所侮,乃與玘陰謀誅諸執政,推玘及戴若思諸南士,共奉帝以經緯世事。……謀泄,玘憂憤發背而卒。時年五十六。將卒,謂子勰曰:『殺我者諸傖子,能復之,乃吾子也。』吳人謂中州人曰『傖』,故云耳。……勰字彥和。常緘父言。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御吳人,吳人頗怨。勰因之欲起兵,……豪俠樂亂者翕然附之。元帝以周氏奕世豪望。吳人所宗,故不窮治,撫之如舊。」

  或以流人,志圖振復。

  《晉書·祖逖傳》:「逖字士稚,范陽遒人也。世吏二千石,為北州舊姓。……及京師大亂,逖率親黨數百家,避地淮、泗。……逖多權略,少長咸宗之,推逖為行主。達泗口,元帝逆用為徐州刺史,尋征軍咨祭酒,居丹徒之京口。逖以社稷傾覆,常懷振復之志。賓客義徒,皆暴桀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時揚土大飢,此輩多為盜竊,攻剽富室,逖撫慰問之曰:『比復南塘一出不?』或為吏所繩,逖輒擁護救解之。」又《王導傳》:「桓彝初過江,見朝廷微弱,謂周[img alt="" class="inline" src="images/092717511691.jpeg" /]曰:『我以中州多故,來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將何以濟?」憂懼不樂。往見導,極談世事,遂還,謂[img alt="" class="inline" src="images/09271751363.jpeg" /]曰:『得見管夷吾,無復憂矣。』過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飲宴。周[img alt="" class="inline" src="images/092717516113.jpeg" /]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皆相視流涕。惟導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耶!』」

  泊久而相安,北人遂為南人,而留仕異族及羌胡諸種乃為北人。學問文章,禮尚風俗,從此有南北之殊矣。

  晉時北方紛亂,未有定名。至宋、魏分立,劃淮而治,於是南人呼北人為「索虜」,北人呼南人為「島夷」。

  《晉書·石虎傳》:「吾南擒劉岳,北走索頭。」

  《宋書·索虜傳》:「索虜姓拓跋氏,其先漢將李陵後也。匈奴有數百千種,各立名號,索頭亦其一也。晉初,索頭種有部落數萬家在雲中。」

  《魏書·僭晉司馬睿傳》:「睿僭即大位,……都于丹陽,因孫權之舊所,即《禹貢》揚州之地,去洛二千七百里。地多山水,陽鳥攸居,厥土惟塗泥,厥田惟下下,所謂『島夷卉服』者也。」

  《通鑑》卷六十九:「司馬光曰:『漢室顛覆,三國鼎峙。晉氏失馭,五胡云擾。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國史,互相排黜。南謂北為索虜,北謂南為島夷。」

  雖或通使往來,猶時致其嘲弄。

  《洛陽伽藍記》(楊衒之)云:「魏楊元慎即口含水巽梁使陳慶之曰:『吳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矮製衣裳。自呼阿儂,語則阿傍。菰稗為飯,茗飲作漿。呷啜鱒羹,唼嗍蟹黃。手把豆蔻,口嚼檳榔。乍至中土,思憶本鄉。急急遠去,還爾丹陽。』」

  北方之無恥者,至專以教子弟學鮮卑語為能事。

  《顏氏家訓》:「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其文化之相懸可知。《北史》《儒林》、《文苑》傳,略述當時南北學派之別。

  《北史·儒林傳》:「大抵南北所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並主於毛公,《禮》則同遵於鄭氏。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考其終始,要其會歸,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又《文苑傳》:「自漢、魏以來,迄乎晉、宋,其體屢變,前哲論之詳矣。暨永明、天監之際,太和、天保之間,洛陽、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雅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

  《顏氏家訓》紀南北禮俗之異點尤多:

  《顏氏家訓》,家訓類教育書籍。北齊學者顏之推(531~約595)著。此書在後世被譽為「家訓之祖」,影響深廣。

  《顏氏家訓·後娶篇》:「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後,多以妾媵終家事。疥癬蚊虻,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斗鬩之恥。河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三四,母年有少於子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爰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身沒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

  又《治家篇》:「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唯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恆、代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饑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顇奴,僅充而已。唱和之禮,或爾汝之。」

  又《風操篇》:「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北間風俗,不屑此事。歧路言離,歡笑分首。」「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祖,有族祖。江南風俗,自茲以往,高秩者通呼為尊,同昭穆者雖百世猶稱兄弟。……若對他人稱之,皆雲族人。河北士人,雖二三十世,猶呼為從伯、從叔。梁武帝嘗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江南喪哭,時有哀訴之言耳。山東重喪,則唯呼蒼天,期功以下,則唯呼痛深。」

  又《書證篇》:「南方以晉家渡江後,北間傳記,皆名為偽書,不貴省讀。」

  又《音辭篇》:「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訛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辨;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曰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

  又《雜藝篇》:「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註:前上為草、能傍作長之類是也),朝野翕然,以為楷式。……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觀德擇賢,亦濟身之急務也。江南謂世之常射,以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習此。別有博射,弱弓長箭,施於準的,揖讓升降,以行禮焉。防禦寇難,了無所益。亂離之後,此術遂亡。河北文士,率曉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燕集,常縻榮賜。雖然,要輕禽,截狡獸,不願汝輩為之。」

  以政權之不一致文化亦分畛域。彌年曆祀,相去益遠,互事訾警,各從習慣。致令後之人雖在統一之時,亦受其影響,好分為南北兩派之言。是則異族陵轢中夏之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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