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中古文化史
2024-09-19 17:39:04
作者: 柳詒徵
第一章 中國文化中衰及印度文化東來之故
自太古至秦、漢,為吾國人創造文化及繼續發達之時期。自漢以降,則為吾國文化中衰之時期。雖政治教育仍多沿古代之法而繼續演進,且社會事物,亦時有創造發明,足以證人民之進化者。然自全體觀之,則政教大綱不能出古代之範圍,種族衰弱,時呈擾亂分割之狀。雖吾民亦能以固有之文化,使異族同化於吾,要其發榮滋長之精神,較之太古及三代、秦、漢相去遠矣。於此時期,有一大事足紀者,即印度之文化輸入於吾國,而使吾國社會思想以及文藝、美術、建築等皆生種種之變化。且吾民吸收之力,能使印度文化變為中國文化,傳播發揚,且盛於其發源之地,是亦不可謂非吾民族之精神也。
治此期之歷史,所當致疑者二事:吾國文化何以中衰乎?印度文化何故東來乎?欲解此二疑問,當就種種方面推究其原因。茲舉其大者數端以明之。
(一)則壞於盜賊無賴也。秦以前,創業開國者多聖哲;秦以後,起事革命者多盜賊。盜賊無賴之徒,成則為帝王,固不識治國御世之道;敗則肆焚掠,尤不解保護文化之誼。故自漢以來,增進文化之力,恆不及摧毀鑿削之力之強。觀隋牛弘論書之「五厄」,即可推知其故。
《隋書·牛弘傳》:「弘以典籍遺逸,上表請開獻書之路,曰:堯稱至聖,猶考古道而言;舜其大智,尚觀古人之象。《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及四方之志。武王問黃帝、顓項之道,太公曰:『在《丹書》。』是知握符御歷,有國有家者,曷嘗不以《詩》、《書》而為教,因禮樂而成功也。昔周德既衰,……及秦皇馭宇,……事不師古,始下焚書之令,行偶語之刑。先王墳籍,掃地皆盡,本既先亡,從而顛復。……此則書之一厄也 。……及王莽之末,長安兵起,宮室圖書,並從焚燼。此則書之二厄也。……及孝獻移都,吏民擾亂,圖書縑帛,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裁七十餘乘,屬西京大亂,一時燔盪。此則書之三厄也。……屬劉、石憑陵,京華復滅,朝章國典,從而失墜。此則書之四厄也。……及侯景渡江,破滅梁室,秘省經籍,雖從兵火,其文德殿內書史,宛然猶存。蕭繹……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重本七萬餘卷,悉送荊州。故江表圖書,因斯盡萃於繹矣。及周師入郢,繹悉焚之於外城,所收十才一二。此則書之五厄也。」
以官書例私家,以文籍例他事,則武人暴客,烈火利兵,實文化之大仇敵。民之憔悴呻吟於瘡痍水火者,非從容休養,不能增益其文教。從容休養數百年或百數十年,即加以一大劫。如
《隋書·牛弘傳》載:「牛弘曰:『仲尼以後,迄於當今,年逾千載,數遭五厄。』」
此其所以不但不能進步,而且日見退化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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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則壞於科舉利祿也。科舉之制,為此時期之產物,發源於漢,而大備於唐。而其為弊亦即累積而不可返,史策所載,當時之人,論列其弊者夥矣。
《後漢書·左周黃列傳》:「論曰:漢初詔舉賢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斯亦貢士之方也。中興以後,復增敦樸、有道、賢能、直言、獨行、高節、質直、清白、敦厚之屬,榮路既廣,觖望難裁。自是竊名偽服,浸以流競。權門貴仕,請謁繁興。」
《舊唐書》薛登《論舉人疏》:「今之舉人,有乖事實。……或明制才出,試遣搜揚,驅馳府寺之門,出入王公之第。上啟陳詩,唯希咳唾之澤;摩頂至足,冀荷提攜之恩。故俗號舉人,皆稱覓舉。覓為自求之稱,未是人知之辭。……故選司補署,喧然於禮闈;州貢賓王,爭訟於階闥。謗議紛合,浸以成風。」又趙匡《舉選議》:「國朝舉選,用隋氏之制,歲月既久,其法益訛。夫才智因習就,固然之理。進士者時共貴之。主司褒貶,實在詩賦,務求巧麗,以此為賢,溺於所習,悉昧本原。欲以啟導性靈,獎成後進,斯亦難矣。故士林鮮體國之論,其弊一也。又人之心智,蓋有涯分,而九流七略,書籍無窮。主司征問,不立程限,故修習之時,但務鈔略。比及就試,偶中是期,業無所成,固由於此。故當代寡人師之學,其弊二也。疏以釋經,蓋筌蹄耳。明經讀書,勤勞已甚,既口問義,又誦疏文,徒竭其精華,習不急之業。而當代禮法,無不面牆,及臨人決事,取辨胥吏之口而已。所謂所習非所用,所用非所習者也。故當官少稱職之吏,其弊三也。」
雖科舉考試,可以泯貴族、平民之階級,然以利祿誘人,獎競召偽,大損人格,實與古代教育之義相反。夫人民止知尚利祿,而不尚道義,非獨科舉為害也,即行學校之制,亦足為害。班固論漢代學校,已斥其祿利勸人。
《漢書·儒林傳贊》:「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
宋代嘗有意於學校,然亦無非以利祿誘之。
《文獻通考》:「宋熙豐復立三舍之法,不過試之以浮靡之文,而誘之以利祿之途。為士者,內恥於習業之未精,外誘於榮途之可慕,其坐學之日,自不容不久。」
是學校、科舉,名二而實一也。論者徒謂漢以後學校、科舉,一本儒術,故以國家社會之不進步,歸咎儒家。實則教育之根本既歧,無論崇尚何種學術,皆不能免於腐敗也。
(三)則宗教信仰之缺乏也。吾國國民脫離初民之迷信最早。唐、虞、三代之聖哲,專以人事言天道;即殷人尚鬼,有似於宗教性質,然其祭祀仍專重人鬼,無宗教家荒誕之說也。後之立國者,於政治教育不能盡饜人望,又無宗教以資其維繫,則人心之饑渴,乃甚於原有宗教之國家。戰國以來,神仙方士之說,因之以盛。
《史記·封禪書》:「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採用之。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高最後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騶衍以陰陽主運顯於諸侯,而燕、齊海上之方士傳其術不能通,然則怪迂阿諛苟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也。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渤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
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雲。世主莫不甘心焉。」
而其效不可睹。
《史記·封禪書》:「方士之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而公孫卿之候神者,猶以大人之跡為解,無有效。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以後,方士之言神詞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
東漢圖讖、占候之學,與神仙、方技之說相混。《後漢書·方術列傳》所載,有學星占圖讖者 ,有治神仙方技者 。而張角、張陵、張魯之徒出。
《後漢書·皇甫嵩傳》:「巨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畜養子弟,跪拜首過,符水咒說以療病,病者頗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於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轉相誑惑。十餘年間,眾徒數十萬,連結郡國,自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之人,莫不畢應。遂置三十六方,……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帥。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三國志·張魯傳》:「魯祖父陵,客蜀,學道鶴鳴山中,造作道書,以惑百姓,從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號『米賊』。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魯復行之。……魯遂據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其來學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號『祭酒』,各領部眾,多者為『治頭大祭酒』。皆教以誠信,不欺詐,有病自首其過,大都與黃巾相似。諸祭酒皆作義舍,如今之亭傳。又置義米肉,懸於義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過多,鬼道輒病之。犯法者,三原,然後乃行刑。不置長吏,皆以祭酒為治,民夷便樂之。」
其流為孫恩、盧循等。
《晉書·孫恩傳》:「世奉五斗米道。恩叔父泰,字敬遠,師事錢唐杜子恭。而子恭有秘術,嘗就人借瓜刀,其主求之,子恭曰:『當即相還耳。』既而刀主行至嘉興,有魚躍人船中,破魚得瓜刀。其為神效,往往如此。子恭死,泰傳其術,然浮狡有小才,誑誘百姓,愚者敬之如神。……泰見天下兵起,以為晉祚將終,乃扇動百姓,私集徒眾,三吳士庶多從之。……會稽內史謝輶發其謀,道子誅之。恩逃於海。眾聞泰死,惑之,皆謂蟬蛻登仙,故就海中資給。恩聚合亡命,得百餘人,志欲復仇。會稽、吳郡等八郡,一時俱起,殺長吏以應之,旬日之中,眾數十萬。……於是恩據會稽,自號『征東將軍』,號其黨曰『長生人』。劉裕大破恩於滬瀆,恩遂遠進海中。……恩窮蹙,乃赴海自沈。妖黨及妓妾謂之水仙,投水從死者百數。餘眾復推恩妹夫盧循為主。」
要其為術,足以惑下愚而不足以啟上智。而佛教當此時流人中國正合於中國人心渴仰宗教之潮流。其始,雖僅以神異動顓愚。
《晉書·藝術傳》:「佛圖澄妙通玄術,……常服氣自養,能積日不食。善誦神咒,能役使鬼神。腹旁有一孔,常以絮塞之。每夜讀書,則拔絮,孔中出光,照於一室。又嘗齋時,平旦至流水側,從腹旁孔中,引出五臟六腑洗之;訖,還內腹中。又能聽鈴音以言吉凶,莫不懸驗。」「鳩摩羅什博覽五明諸論及陰陽星算,莫不必盡,妙達吉凶,言若符契。」「姚興嘗謂羅什曰:『大師聰明超悟,天下莫二,何可使法種少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爾後不住僧坊,別立廨舍。諸僧多效之。什乃聚針盈缽,引諸僧謂之曰:『若能見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因舉匕進針,與常食不別,諸僧愧服乃止。」
其繼,則以譯籍開慧智,語上語下,胥可起人之信仰。此則吾國由無宗教而有宗教之故也。
(四)則東西交通之適合也。吾國東南皆濱海,以航海術之未精,往往求海上新地而不得。
《三國志》:「孫權黃龍二年,遣將軍衛溫、諸葛直,將甲士萬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亶洲在海中,長老傳言,秦始皇帝遣方士徐福,將童男童女數千人入海,求蓬萊神山及仙藥,止此洲不還,世相承有數萬家。其上人民,時有至會稽貨布。會稽東縣人海行,亦有遭風流移至亶洲者。所在絕遠,卒不可得至,但得夷洲數千人還。」
北方沙漠苦寒,人亦多不願往。惟西方大陸綿亘無際,城郭之國,與漢俗同。
《漢書·西域傳》:「西域諸國,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與匈奴、烏孫異。」
雖有身熱頭痛、繩行沙渡之險,
《漢書·西域傳》:「皮山以南,國或貧小,乞匄無所得。又歷大頭痛、小頭痛之山,赤土、身熱之阪,令人身熱無色,頭痛嘔吐,驢畜盡然。又有三池、盤石阪,道[img alt="" class="inline" src="images/092717271343.jpeg" /]者尺六七寸,長者徑三十里。臨崢嶸不測之深,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二千餘里乃到縣度。畜墜,未半阬谷盡靡碎;人墮,勢不得相收視。險阻危害,不可勝言。」
然其行也有數道。
《漢書·西域傳》:「自玉門、陽關出西域有兩道。從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車,為南道;南道西逾蔥嶺,則出大月氏、安息。自車師前王庭,隨北由波河西行至疏勒,為北道。北道西逾蔥嶺,則出大宛、康居、奄蔡焉。」
故自漢以降,交通不絕,而佛教自西而東,以大月氏、罽賓為轉輸之中心。
《後漢書·西域傳》:「大月氏為匈奴所滅,遷於大夏,分其國為……五部翎侯。後貴霜翎侯邱就卻攻滅四翎侯,自立為王,國號『貴霜』。侵安息,取高附地,又滅濮達、罽賓,悉有其國。邱就卻年八十餘死,子閻膏珍代為王。復滅天竺,置將一人監領之。」
《地理志考證》(丁謙):「印度史,西曆紀元之初,韃靼 在印度北境,立一大國,四鄰咸服。其最名之王,名鉛尼希加 ,以卡希米 為都,屬國甚多。南至亞格拉 ,及沁特 ,北至耶根德 、可根德 云云,即指貴霜王父子。」
《東洋史要》(日本桑原騭藏):「漢明帝永平三年,迦膩色迦王君大月氏,雅響佛法,會五百僧侶於罽賓,為四次集會 ,佛教徒多來集於大月氏。維時,北印度為佛教之中心,自西北兩印度,經中亞,囊括蔥嶺以東、于闐、疏勒諸國,故天山南路未幾佛法遂昌。會中國漢明帝出,銳意辟疆,與西域之關係滋密,佛法與中國境,浸獲東漸之機。」
桑原騭藏(1870~1931),日本近代東洋史學的開創者之一,曾留學中國。著有《東洋史要》、《東洋文明史論略》等。
西僧之來中土者,多月氏、罽賓之人,而吾民之往彼者,始則僅詣其傳播之區,繼則直詣其發源之地。有往還皆遵陸者,有陸往而海還者,其道孔多。故所得於西方者,為他三方所莫及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