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孔子
2024-09-19 17:38:30
作者: 柳詒徵
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後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即使自今以後,吾國國民同化於世界各國之新文化,然過去時代之與孔子之關係,要為歷史上不可磨滅之事實。故雖老子與孔子同生於春秋之時,同為中國之大哲,而其影響於全國國民,則老猶遠遜於孔,其他諸子,更不可以並論。觀夏德(F.Hirth)《支那古代史》(The Ancient History of China) ,所引德人加擺倫資(G.von der Gabelentz)之言 ,則知孔子之地位矣。
加擺倫資(1840~1893),又譯加貝倫茨、甲柏連孜、嘎伯冷茲等,19世紀德國漢學家,德國研究漢學第一人。著有《漢語語法》等,譯有《太極圖說》等。
《孔子與其學說》(Confucius und Seine Lehre)(加擺倫資):「吾人慾測定史的人物之偉大之程度,其適當之法,即觀其人物所及於人民者感化之大小、存續之長短及強弱之程度三者之如何是也。以此方法測定孔子,彼實不可不謂為人類中最大人物之一人。蓋經過二千年以上之歲月,至於今日,使全人類三分之一於道德的、社會的及政治的生活之點,全然存續於孔子之精神感化之下。」
孔子之生年月日,說者不一。
《春秋公羊傳》襄公二十有一年:「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春秋穀梁傳》襄公二十有一年:「冬十月,庚子,孔子生。」《世本》:「魯襄公二十二年冬十月,庚子,孔子生。」《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魯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
《先聖生卒年月日考》(孔廣牧):「謹案先聖之生,年從《史記》,月從《穀梁》,日從《公羊》、《穀梁》。年從《史記》者,凡《世本》所述春秋卿大夫世系,悉與《左傳》合;龍門撰《史記》,於先聖生年,根據《世本》為說,誠以其可信也,月從《穀梁》者,以《穀梁》與《世本》同故。日從《公羊》、《穀梁》者,以《經義駢枝》據《周曆》、《三統曆》及古《四分曆》推得也。」
《經義駢枝》(成蓉鏡):「世傳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二年十月庚子,為今之八月二十七日,然以古歷步之,實八月二十八日。」
要其生卒灼然可見。
《春秋》哀公十六年續經:「夏四月己丑,孔丘卒。」
《經義駢枝》(成蓉鏡):「孔子卒日,集古今諸歷步之,十六年四月己卯朔,十一日己丑。」
孔廣牧《先聖生卒年月日考》:「先聖卒於魯哀公十六年,由是歲上溯之襄公二十二年,實七十三歲,他書謂為年七十四者,蓋從襄公二十一年起算,失之。」
非若老子、釋迦之生死無從稽考也。讖緯諸書,多言孔子生有異征,
《論語撰考讖》:「叔梁紇與征在禱於尼山,感黑龍精以生仲尼。」死有遺讖。
《易緯通卦驗》:「孔子表洛書,摘亡辟,曰:『亡秦者,胡也;丘以推秦,白精也。」
春秋家又謂孔子受命製作,
《公羊》哀公十四年註:獲麟之後,天下血書魯端門曰:「趨作法,孔聖沒,周姬亡,彗東出,秦政起,胡破術,書記散,孔不絕。」子夏明日往視之,血書飛為赤烏,化為白書,署曰「演孔圖」。
自號「素王」。
素王,古代稱有王之德、但不必居王之位的賢人為素王,後特指孔子。
《六藝論》(鄭玄):「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素王』,為後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
《春秋序》(賈逵):「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
皆視孔子為神奇不經之人,迄今曰而稱述其說者不衰。欲比孔子於耶穌、穆罕默德,以孔教為標幟,是皆不知孔子者也。孔子不假宗教以惑世,而卓然立人之極,故為生民以來所未有。
《孟子·公孫丑》述有若之言曰:「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學者欲知孔子,當自人事求之,不可神奇其說也。
孔子之學,有得之於家庭者,
《左傳》昭公七年,孟僖子曰:「孔丘,聖人之後也,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茲益共,故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余敢侮。[img alt="" class="inline" src="images/092716615477.jpeg" /]於是,鬻於是,以糊余口。』其共也如是。臧孫紇有言曰:『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今其將在孔丘乎!」
有得之於社會者,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魯南宮敬叔言於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曰:『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心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雲《文王操》也。』」
《仲尼弟子列傳》:「孔子之所嚴事:於周,則老子;於衛,蘧伯玉;於齊,晏平仲;於楚,老萊子;於鄭,子產;於魯,孟公綽。數稱臧文仲、柳下惠、銅鞮伯華、介山子然,孔子皆後之,不並世。」
《文王操》,先秦古曲名。相傳孔子曾學彈此曲。
蓋其時雖曰「世衰道微。」然必家庭社會猶有前代禮教學說流傳,其國土之風氣,有特殊於他國者 。其遊蹤所至,多得賢士大夫之益 ,然後可以鼓舞奮發,而出一命世之大哲。不可徒謂春秋之時,社會紛亂,政法黑暗,民生痛苦,邪說橫行,始因此等反應產生聖哲之思想也。然家庭之遺傳,社會之影響,雖亦有關於孔子,而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者,仍在其自身好學。故其自言曰: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忠信之資,初不足以過人,惟好學為所自信。自十五至七十,無一息不學,知行之功,與年俱進,是則非平生師友所可幾矣。前乎孔子者,雖有附說始終典學之語,然未嘗有言之親切詳備如孔子者,則雖謂吾民知學自孔子始,可也。
孔子自言其學之程序,且述其學之功效,然只自明其身心所造之境地,未嘗及於身外。由此可知孔子為學之目的,在先成己而後成物。其成己之法,在充滿其心性之本能,至於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境,而一切牖世覺民之方,乃從此中自然發現於外。既非徒受外界之反感,憤激悲憫,欲學一種方法或主義以救世;亦非徒慕古人,欲蹈襲其陳跡,冀自樹於功名。至於垂老無成,乃托教學著書,以期留名後世,及與當世講學者,爭持門戶,獨立一派別也。《論語》及《大學》、《中庸》所言,十九皆明此義。不知孔子所學為何事,第以褊狹騖外之心測孔子,寧能窺見其涯涘哉!
孔子所學,首重者曰成己,曰成人,曰克己,曰修身,曰盡己。其語殆不可以僂舉,惟其以此為重,故不暇於外,而怨天尤人之意,自無自而生。
《論語·憲問》:「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中庸》:「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無怨天,下不尤人。」
其遇雖窮,其心自樂,人世名利,視之淡然。
《論語·述而》:「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自孔子立此標準,於是人生正義之價值,乃超越於經濟勢力之上。服其教者,力爭人格,則不為經濟勢力所屈,此孔子之學之最有功於人類者也。人之生活,固不能不依乎經濟,然社會組織不善,則經濟勢力往往足以錮蔽人之心理,使之屈伏而喪失其人格。其強悍者,蓄積怨尤,則公為暴行,而生破壞改革之舉。今世之弊,皆坐此耳。孔子以為人生最大之義務,在努力增進其人格,而不在外來之富貴利祿,即使境遇極窮。人莫我知,而我胸中浩然,自有坦坦蕩蕩之樂。無所歆羨,自亦無所怨尤,而堅強不屈之精神,乃足歷萬古而不可磨滅。儒教真義,惟此而已。雖然,孔子之學,亦非徒為自了漢,不計自外之事也。成己必成物,立己必立人。
《中庸》:「誠者,非自成己而巳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
《論語·雍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故修身之後即推之於家國天下,其於道國、為政、理財、治賦之法,無一不講求,而蘄致用於世。《論語》所記孔門師弟問答之語,時時以為政為言,即群眾之經濟亦必使之富足。
《論語·子路》:「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顏淵篇》:「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此則本末兼賅,有體有用,非若二氏之專言虛寂,遺棄一切也。孔子生於周,故其政見多主用周法,然用之亦有分別,觀《論語》之言自見。
《論語·衛靈公》:「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子罕篇》:「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
陸桴亭《思辨錄》謂孔子從周,後儒宜講當代之制:
陸桴亭(1611~1672),即陸世儀,明末清初理學家、文學家。字道威,號剛齋、桴亭,江蘇太倉人。著有《思辨錄》、《學酬》、《復社紀略》、《春秋考》、《詩鑒》、《書鑒》等。
孔子動稱周家法度,雖周公製作之善,亦從周故也。予每怪後儒學孔子,亦動稱周家法度,而於昭代之制,則廢而不講,亦不善學孔子者矣。
其實孔子之所主張,亦不盡周法,即世俗所通行而協於人情者,亦無不可從也。
孔子之學,固不以著述重,然其著述之功,關係絕巨。史稱其時禮樂廢,《詩》、《書》缺,傳自孔氏,始可得述。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孔子語魯太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綜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
蓋其時如老子者,不以書籍所傳言語為重。
《史記·老子傳》:「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
世復多不說學者,使任其放佚,則浸衰浸微,古代之文化復何從考見乎!《詩》、《書》、《禮》、《樂》皆述,《易》、《春秋》則述而兼作。
《漢書·儒林傳》:「孔子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
《史記·儒林傳》:「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故因史記作《春秋》。」
世謂孔子「述而不作」者,蓋未讀《十翼》及《春秋》也。《孟子》即稱「孔子作《春秋》」,《公羊》明載未修春秋之原文 ,惟杜預稱《春秋》多用舊史,然亦謂有刊正處 。孔子傳《易》修史,而合之《詩》、《書》、《禮》、《樂》,號為「六藝」,亦名為「經」。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
其為教亦各有得失,孔子嘗詳言之。
《禮記·經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挈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者也;挈靜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
孔子於《易》,由陰陽奇偶之對待,闡明太極之一元。
《繫辭》:「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
謂神無方,易無體,而道在陰陽之相對。
《繫辭》:「神無方而易無體,一陰一陽之謂道。」
其於形而上之原理,與老子所見正等。《易》之神妙,正賴孔子發明。(按《論語》稱「子不語怪、力、亂、神」。而《易·繫辭》屢言神,如「陰陽不測之謂神,蓍之德圓而神」,「神以知來」,「是興神物以前民用」,「聖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鼓之舞之以盡神」之類。)而世乃謂孔子系《易》專重人倫日用之事。
某氏論《易》曰:「近人謂伏羲畫卦,乃純包天地萬物,萬事萬象,有形無形,諸凡共同之大原理而言,即純屬哲理的著作。以今之新名詞言之,即曰純正哲學。文王加彖、象各辭,始由圖畫而附文字說明,然已由抽象的哲理,而喻以具體的事物。故可謂文王解《易》,即由純正哲學引入於倫理學範圍。以今之新名詞言之,即曰倫理哲學。孔子作《文言》、《繫辭》,則更將《易》象移以解釋人生種種善惡行為之報應,專在策人為君子,勿為小人。故孔子解《易》,實專以倫理的眼光看《易》象,並非以宇宙人生、萬象森羅之哲學眼光看《易》象。若以今之新名詞言之。《易》經中孔子所明,第可曰倫理學,或曰倫理的解釋,孔子聖人,決非不解《易》象之哲理。第孔子一生志向,專以對人宣明倫理一門,作入世法,至孔子之真實本領,哲理一門之出世法,始終未欲與世人道之,此正是孔子之高大處。故至今儒家所知之孔子,第知孔子本領之半而已。」
孔子解《易》,相傳,孔子晚年喜讀《易》,並撰寫《彖》上下、《象》上下、《繫辭》上下、《文言》、《序卦》、《說卦》、《雜卦》等,合稱「十翼」,又稱《易大傳》。
奚足以知孔子之用心哉!孔子所言神明之德,必須洗心齋戒,退藏於密,而後可見。非騰口說、騁文辭所能指示也。至於孔子講《易》以明人倫曰用之道者,則有二義焉,曰「中」,曰「時」。
如釋《乾》之《九二》曰「龍德而正中」,《九三》、《九四》皆曰「重剛而不中」,《坤》六五曰「君子黃中通理」,《同人》曰:「中正而應」,《大有》曰「大中而上下應之」之類,皆以明「中」也。釋《蒙》曰「蒙亨,以亨行,時中也」。《蹇》曰「蹇之時用大矣哉」!《益》曰「凡益之道與時偕行」之類,皆以明「時」也。
「中」以方位言,「時」以後先言,必合此二者而義乃全。且其幾至微,稍過不及,即非所謂《中》;人心之執著膠滯,皆為未喻此義也。自堯、舜以來,以「中」為立國之道,孔子祖述其說,而又加以「時」義。故孟子謂「孔子為聖之時者」也。其實,「中」之一字,已足賅括一切,加以「時」字,則所以衡其中否者益密耳。此語至平常,而又至難,原其初,須得喜怒哀樂未發前之氣象。
《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
推其極,則可以位天地,育萬物。
《中庸》:「至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故孔子於中道系之曰「庸」,而極言其不可能,
《論語·雍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中庸》:「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賢智則過,愚不肖則不及,強為貌似,則又成為鄉原,三者皆病,乃取其微偏者而救正焉。
《論語·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世人徒執後世鄉原之儒者以病孔子,不知孔子固於此反覆明辯,不容偽儒之矯飾也。論德之本曰「中」,論道之用曰「恕」,《周書》始言「恕」。
《逸周書·程典篇》:「慎德必躬恕,恕以明德。」
而未詳言其法,至孔子始推演之,以為終身可行之道。
《論語·衛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對於子臣弟友、上下左右,一以恕待之。
《中庸》:「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大學》:「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
蓋人類之相處,最難各得其平。處處以責人之心責己,則平心靜氣。於人毫無怨望,而人之對我亦必出於和平,充其功效,豈惟一人可行於世,使舉世行之,則舉世之戰爭、奮鬥、猜疑、欺詐、種種不德皆可蠲除,而全體之人類,咸相安而遂其生矣。曾子之告其門人,謂忠恕則一貫。
《論語·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蓋孔子所知所行,無不本於此,故以「而已矣」三字決之,明忠恕之外,無他道也。為人謀而不忠,亦由待人不恕,故曾子論一貫,猶兼言忠恕;孔子論終身可行之道,惟舉一恕字,以恕可以賅忠也。忠恕之事,屬行不屬知,子貢問行,而孔子答以施;行與施皆指事為,非指一人獨居講學也。從來學者解釋恕字,未有以為屬於知識者,近人好為異論,乃以恕為推知。
《訂孔下》(章炳麟):「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故夫聞一以知十,舉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恕之事也。夫彼是之辨,正處、正色、正味之位,其候度誠未可壹也。守恕者,善比類。誠令比類可以遍知者,是絜矩可以審方圓,物情之紛,非若方圓可以量度也。故用矩者困,而務比類者疑。周以察物,舉其征符,而辨其骨理者,忠之事也。故疏通知遠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身觀焉,忠也;方不障,恕也。上者寂焉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中之方人用法,察邇言也。下者至於原本山川,極命草木,合契比律,審曲面埶,莫不依是。《三朝記》哀公欲學《小辨》,孔子對以力、忠、信。云:『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內思畢心曰知中,中以應實曰知恕,內恕外度曰知外。』此言以忠恕為學,則無所不辨也。周以察物,疑其碎矣。物雖小別,非無會通。內思必心者,由異而觀其同也。」
《三朝記》,即《孔子三朝記》,漢代緯書。具體內容不詳。今存於《大戴禮記》中。
夫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屬於知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屬於行為。二者各有分際,不可混為一談。《大戴記·小辨篇》雖言忠有九知,然其上文明言行為:
《小辨》:「明忠信之備而又能行之,則可立待也。君朝而行忠信,百官承事,忠滿於中而發於外,刑於民而放於四海,天下其孰能患之?」「丘言之,君發之於朝,行之於國,一國之人莫不知,何一之強避?丘聞之,忠有九知。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知德必知政,知政必知官,知官必知事,知事必知患,知患必知備。若動而無備,患而弗知,死亡而不知,安與知忠信!內思畢心曰知中,中以應實曰知恕,內恕外度曰知外,外內參意曰知德,德以秉政曰知政,正義辨方曰知官,官治物則曰知事,事戒不虞曰知備,毋患曰樂,樂義曰終。」
所謂明忠信之備者,知也;而又能行之者,行也。朝而行忠信,發之於朝,行之於國者,皆行也。徒明忠信而不行,得謂之忠信乎?知中、知恕、知外、知德、知政、知官、知事、知患,知備九者,皆須實行,故曰「動而不備,患而弗知,安與知忠信?」試思備患恃知乎?抑恃行乎?章氏偏重知識,匪惟誤解《論語》,抑亦誤解《戴記》,斷章取義,貽誤後人,匪淺鮮也。
孔子論治之書,以《春秋》為主,而《春秋》之學,為最難講,當時門弟子已不能贊一辭。
《史記·孔子世家》:「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孟子則推其懼亂賊之功,
《孟子·滕文公》:「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莊子則稱其為先王之志,
《莊子·齊物論》:「《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班固則謂口受弟子,弟子退而異言。
《漢書·藝文志》:「仲尼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借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皆形於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
鄒、夾之傳,指傳注《春秋》的《鄒氏傳》、《夾氏傳》。據《漢書·藝文志》記載,漢代傳注《春秋》的有左氏、公羊、穀梁、鄒氏、夾氏五家,但因「鄒氏無師(即無傳人),夾氏未有書(即僅口耳相傳,未著竹帛)」,故後世流傳下來的僅《公羊》、《穀梁》、《左傳》三家,即所謂《春秋》「三傳」。
自漢以來,《三傳》傳而《鄒》、《夾》不傳。
《漢書·藝文志》:「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於學官,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於是說《春秋》者,各依傳以為說,訖無定論。
《春秋穀梁傳序》(范寧):「《春秋》之傳有三,而為《經》之旨則一。臧否不同,褒貶殊致。蓋九流分而微言隱,異端作而大義乖。《左傳》以鬻拳兵諫為愛君,文公納幣為用禮。《穀梁》以衛輒拒父為尊祖,不納子糾為內惡。《公羊》以祭仲廢君為行權,妾母稱夫人為合正。以兵諫為愛君,是人主可得而脅也。以納幣為用禮,是居喪可得而婚也。以拒父為尊祖,是為子可得而叛也。以不納子糾為內惡,是仇仇可得而容也。以廢君為行權,是神器可得而窺也;以妾母為夫人,是嫡庶可得而齊也。若此之類,傷教害義,不可強通者也。凡傳以通經為主,經以必當為理。夫至當無二。而三傳殊說,庸得不棄其所滯,擇善而從乎!既不俱當,則固容俱失;若至言幽絕,擇善靡從,庸得不並舍以求宗,據理以通經乎!……而漢興以來,瓌望碩儒,各信所習,是非紛錯,准裁靡定,故有父子異同之論,石渠分爭之說,廢興由於好惡,盛衰繼之辯訥,斯蓋非通方之至理,誠君子之所嘆息也!」
大抵孔子當時屬辭比事,自有其詳細解釋。今所存之經文,特其辭之大綱。而其詳細解釋者,不可得見。《三傳》所傳,各有其微言大義,亦有各安其意以成口說者,不能盡以為得孔子之意,亦不能盡以為非孔子之意也。
《春秋》之義,在正名分,寓褒貶,其影響所及,有非他書可比者。觀皮錫瑞之《春秋通論》可見:
《春秋通論》,清代經學家皮錫瑞(1850~1908)所著《經學通論》(亦稱《五經通論》,包括《周易》、《尚書》、《詩經》、《三禮》、《春秋》。分別將漢至清各家研究五經的主要觀點加以匯集、評論,作為學子讀經的入門書)之一。
或曰:孟子言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何以《春秋》之後,亂臣賊子不絕於世?然則孔子作《春秋》之功安在?孟子之言,殆不足信乎?曰:孔子成《春秋》,不能使後世無亂臣賊子,而能使亂臣賊子不能全無所懼。自《春秋》大義昭著,人人有一《春秋》之義在其胸中,皆知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雖極凶悖之徒,亦有魂夢不安之隱,雖極飾辭巧說,以為塗人耳目之計,而耳目仍不能塗,邪說雖橫,不足以蔽《春秋》大義。亂賊既懼當時義士聲罪致討,又懼後世史官據事直書,如王莽者,多方掩飾,窮極詐偽,以蓋其篡弒者也;如曹丕、司馬炎者,妄托禪讓,褒封先代,篡而未敢弒者也;如蕭衍者,已行篡弒,旋知愧憾,深悔為人所誤者也;如朱溫者,公行篡弒,猶畏人言,歸罪於人以自解者也。他如王敦、桓溫謀篡多年,而至死不敢;曹操、司馬懿及身不篡,而留待子孫。凡此等固由人有天良,未盡泯滅,亦由《春秋》之義深入人心。故或遲之久而後發;或遲之又久而卒不敢發;既或冒然一逞,犯天下之不韙,終不能坦懷而自安。如蕭衍見吳均作史,書其助蕭道成篡逆,遂怒而擯吳均;燕王棣使方孝孺草詔,孝孺大書「燕賊篡位」,遂怒而族滅孝孺。其怒也,即其懼也,蓋雖不懼國法,而不能不懼公論也。
蓋《春秋》之義,亦至難言,後世所執者,僅得其半,而尤嚴於亂臣。若以《左傳凡例》論,則君臣相對,《春秋》未嘗不責無道之君。
《左傳》宣公四年:「凡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杜預《釋例》曰:「天生民而樹之君,使司牧之,群物所以系命。若高亢自肆,群下絕望,情義圮隔,是謂路人,非君臣也。人心苟離,則位號雖有,無以自固,故《傳例》曰:『弒君稱君,君無道,稱臣,臣之罪。』稱君者,唯書君命,而稱國人以弒,眾之所共絕也。」
孔子對齊景公以君臣並言,
《論語·顏淵》:「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又以忠、禮並舉,
《論語·八佾》:「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初非專責人臣也。又凡《春秋》褒貶之志,止以當時之事為斷,而言外尚有微恉。如《公羊》家張三世之說,則借事明義,正以寓其理想,亦非專於事實也。
《公羊傳》隱公元年:「《解詁》曰:『於所傳聞之世,見治起於衰亂之中,用心尚麄觕,故內其國而外諸夏,先詳內而後治外。於所聞之世,見治昇平,內諸夏而外夷狄,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小大若一。』」
何氏之說,雖止一家之言,然與《禮記·禮運》之言大同者頗合。
《禮運》:「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禮運》,《禮記》的第九篇。其重要特點是對「天下為公」社會的追憶,篇中提出了「大同」與「小康」的社會模式,集中體現了儒家的政治理想。
《禮運》正論歷史事實,故由大同降而小康;《春秋》懸想文明世界,故由昇平而至太平。順逆雖殊,其為孔子所懷抱之宗旨一也。若專限於事實,則祿去公室,政逮大夫,陪臣執國命,每況愈下,尚何昇平、太平可言哉!
孔子理想之廣大,隨在可見。《論語》及《易》之言教育,皆其不分族類,不分疆域之證也。
《論語·衛靈公》:「子曰:有教無類。」
《易·臨卦》:「象曰: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
而《中庸》之言化育,則尤進於是:
《中庸》:「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教育之功,至於盡物性,參天地,則不獨為一時一世之人群謀矣。極巨之效,由極簡之法而生。所謂宇宙內事,皆性分內事也。吾國古代聖人之思想,常思以人力造天地,其功既見於此數千年之大國,而其義猶未罄萬一,後人准此而行,則所謂範圍天地,曲成萬物者,無不可以實現,正不必以國家人類為界,而區區於知識技能,以為教育之大事者,抑又不足深論矣。古代學校,各有祀典。
《禮記·文王世子》:「凡學,春官釋奠於其先師,秋冬亦如之。」「凡始立學者,必釋奠於先聖先師。」鄭玄曰:「先聖周公若孔子。」
鄭氏舉孔子為例,蓋就漢以後而言,漢以前未祀孔子也。歷代帝王之祀孔子者,自漢高祖始。
《史記·孔子世家》:「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
《漢書·高帝紀》:「十二年十一月,行自淮南,還。過魯,以太牢祠孔子。」
而學校祀孔,自明帝始。
《後漢書·禮儀志》:「永平二年,……養三老五更於辟雍;郡、縣、道行鄉飲酒禮於學校,皆祀聖師周公、孔子。」
然孔子與周公並祀,非特祀也。唐、宋以降,漸次尊崇,禮等帝王,制亦數易。
《文獻通考》:「唐制,國子學立周公、孔子廟各一所,四時致祭。其釋奠之禮,初以周公為先聖,孔子配享。貞觀二年,停祭周公,升孔子為先聖,以顏回配。開元二十年,追諡『文宣王』,改西坐像為南面。詔曰:『昔周公南面,夫子西坐,今位既有殊,豈宜依舊?』其兩京國子監及天下諸州,夫子南面坐,十哲等東西行列侍。」
《續通考》:「宋太宗追諡孔子曰:『先聖文宣王』,真宗時改諡『至聖』,元武宗加封『大成至聖文宣王』,明世宗嘉靖九年,改稱『至聖先師』,易塑像為木主。」
蓋自漢以來,雖已舉國崇奉孔子之教,而立廟奉祀,近於宗教性質者,乃由人心漸演漸深,踵事增華之故,初非孔子欲創立一教,亦非僅一二帝王或學者,假孔子之教以愚民也。
孔子後裔,代有封號。
漢曰「褒成君」,魏曰:「宗聖侯」,晉宋曰「奉聖侯」,後魏曰「崇聖大夫」,唐初曰「褒聖侯」,開元中改「文宣公」 。
至宋始封孔子後為「衍聖公。」
《續通考》:「宋仁宗至和二年,封孔子之後為『衍聖公』。」
迄今猶存其名,此亦無足深異。然自西周至今,奕葉相傳,七十餘世,譜牒統系,灼然無疑,則世所僅見也。自明以後,府縣學皆祀孔子,外國如琉球、日本,亦立文廟,行釋奠禮,高麗自宋時即祀文宣王,此雖不足為孔子重,而其為東方文化之祖,則舉世所共信也。太史公立《孔子世家》而稱「至聖」,有以哉!
《史記·孔子世家》:「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