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老子與管子
2024-09-19 17:38:24
作者: 柳詒徵
自周代官守不修,學術分裂,於是有九流十家之學。十家之中,以道家為最早,而儒家次之。以今所存道家之書論之,老子、管子皆先於孔子之書。老子實為春秋時代一大思想家,故依其時代論次其學。按《漢書·藝文志》,道家先列《管子》,次及《老子》。
《漢書·藝文志》:「道三十七家,九百九十三篇。」始《伊尹》、《太公》、《辛甲》,《鬻熊》諸書 ,次《管子》八十六篇,次《老子鄰氏經傳》四篇。《老子傅氏經說》十七篇,《老子徐氏經說》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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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老子當後於管子。然老子之年歲不可考。
《史記·老子列傳》:「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
而管子之書,不純為道家言,則道家固當首老子也。
老子之學,本以自隱無名為務,
《老子列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
故其事跡亦不彰,史但稱為周守藏室之史,
《老子列傳》:「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諡曰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及為關尹著書之事。
《老子列傳》:「居周久之,見周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
以《莊子》證之,關尹殆與老子學派相同。
《莊子·天下篇》:「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皆失。」
其強老子以著書,第以同道相證明,非借著書立說,創一學派或宗教,以要名於世。此講老子之學者所當先知之義也。
老子生於陳而仕於周,並非楚人。世之論者,以《史記》有「楚苦縣人」一語,遂以老子為楚人。因以其文學思想,為春秋時南方學者之首領,並謂與孔子之在北方者對峙(其說倡於日本人,而梁啓超盛稱之)。實則苦縣故屬陳,老子生時,尚未屬楚,《史記》《索隱》、《正義》言之甚明。
《史記》《索隱》:「苦縣本屬陳,春秋時楚滅陳,而苦又屬楚,故云楚苦縣。至高帝十一年立淮陽國,陳縣、苦縣皆屬焉。」《正義》按《年表》云:「淮陽國,景帝三年廢。至天漢修史之時,楚節王純都彭城相近,疑苦此時屬楚國,故太史公書之。」(據此,是《史記》之稱楚者,以苦縣在漢時屬楚,並非謂老子時屬楚也。按陳嘗再滅於楚,陳哀公三十五年,為楚所滅 。後五年,惠公復興 。閔公二十一年,卒滅於楚 。即謂此楚字指春秋之楚亦通,但老子與孔子同時,且其年歲甚高,其生時必為陳而非楚也。)
借令其地屬楚,亦在淮水流域,距中夏諸國甚邇,未可以南北判之也。
老子既自晦其跡,故講老子之學者,言人人殊,儒家則重其習於禮,
《小戴記·曾子問》篇記孔子問禮於老聃者,凡三節。
法家則稱其生於術,
《韓非子·解老》篇:「所謂有國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於所以有國之術。」
方士則目為神仙(《列仙傳》、《神仙傳》等書,稱老子之神異甚多),釋氏則謂同佛教,
《後漢書·襄楷傳》:「桓帝時,楷上書曰: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
《辯正論》(唐釋慧琳):「《晉世雜錄》云:道士王浮每與沙門帛遠撓論,王屢屈焉,遂改換《西域傳》為《化胡經》,言喜與聃化胡作佛,佛起於此。」
甚至附會為耶穌教(嚴複評老子,前有德國哲學家謂耶和華之號,即起於老子之夷希微,說見黑格爾《哲學歷史》),附會為民主政治(亦見嚴複評語),附會為革命家(見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見知見仁,各以其意為說。然即此亦可見老子之學無所不包,此莊子所以謂之為「博大真人」也。
《莊子·天下篇》:「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老子之學,自有來歷。莊子稱其出於古之道術,
《莊子·天下篇》:「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也,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
老子之說出於詩;
《呂氏春秋·行論》:「詩曰:『將欲毀之,必先累之,將欲踣之,必高舉之。』其此之謂乎?」(詩,逸詩也。)
逸詩,先秦古籍中常常引用「詩」句,其中有一些是今本《詩經》305篇以外的,前人稱之為「逸詩」。
老子之學,由湯之史事而來,
《呂氏春秋·制樂》:「湯退卜者曰:『吾聞祥者福之先者也,見祥而不為,則福不至;妖者禍之先者也,見妖而為善,則禍不至。』故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藝文志》稱其出於史官。
《漢書·藝文志》:「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
此二義,老子固自言之。
《老子》:「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惟其所謂「古始」者,非常久遠,不限於有文字以來之歷史,亦不限於羲、農、黃帝以來之有道術者。故常抉摘天地造化之根原,而不為後世制度文物所囿,此老子之學所以推倒一切也。然東方人種積習耕稼,偏於仁柔,往往以弱制強,而操最後之勝算。老子習見其事實,故反覆申明此理,而後世之人,因亦不能出其範圍,實則老子之思想,由吾國人種性及事實所發生,非其學能造成後來之種性及事實也。
老子之書,專說對待之理 ,其原蓋出於《易》。惟《易》在孔子未繫辭之前,僅示陰陽消息、奇偶對待之象,尚未明示二儀之先之太極。老子從對待之象,推究其發生此對待之故,得恍惚之一元,而反覆言之。如曰: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繳,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又曰:
孔德之名,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蓋世人不知此物,惟可以恍惚詔之。老子知之甚精、甚真、甚信,故能從此原理,剖析眾甫之狀。是則吾國形而上之哲學實自老子開之,亦可曰一元哲學實自老子開之。不知老子之形上學,徒就形而下之社會人生,推究老子之學,無當也。
老子既知此原理,見此真境,病世人之競爭於外,而不反求於內也,於是教人無為。其教人以無為,非謂絕無所為也,掃除一切人類後起之知識情慾,然後可從根本用功。故曰:「為學曰益,為道曰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其下即承之曰:「無為而無不為。」蓋世人日沈溺於後起之知識情慾,不能見此甚精、甚真、甚信之本原,雖自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實則如同夢囈。胥天下而從事於此,止有賊國病民而已。故曰: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
老子所謂「愚民」,與後世所謂「愚民之術」不同。蓋如秦皇之焚書坑儒以愚民,只為固其子孫帝王之業起見,非欲使天下之人咸捐其小智私慾,而同見此甚精、甚真、甚信之本原。老子之所謂「愚民」,則欲民愚於人世之小智私慾,而智於此真精之道,反本還原,以至大順。故以後世愚民之術,歸咎於老子者固非,但知老子主張破壞一切,不知老子欲人人從根本上用功者,亦絕不知老子之學也。
吾國之哲學,與西洋哲學不同者,在不言而躬行,徒執老子之言,以講老子之學。無一是處。吾所言者,亦不能知老子之究竟也。惟今世學者喜言哲學,喜言老子哲學,且喜以老子之哲學與西洋哲學家比較,故亦不得不略述其管見。總之,老子非徒破壞,非徒消極,彼自有其真知灼見。故覺舉世之人,迷罔日久,而稍稍出其緒餘,為此五千言,而其所不言者,正不可限量也。
《史記·管仲傳》,不詳其學術所自,惟稱其《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諸篇,曰:「詳哉其言之。」按仲為潁上人 ,春秋之初,其地屬鄭。仲之所學,殆猶有周代官師之傳。觀其書於陰陽、五行 、天時 、地理 、兵法 、財政 ,無所不賅,似未可以一家目之。然其學與老子同原者,如曰:
疑今者,察之古;不知來者,視之往。萬事之生也,異趣而同歸,古今一也。
是即老子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之法也。《封禪》、《國准》、《揆度》諸篇,時時述古代帝王逸事,雖其書不儘管子自著,或出於後之治管子之學者所增益,然《封禪篇》之文,史記亦引之。
《史記·封禪書》:「齊桓公既霸,會諸侯於葵丘,而欲封禪。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
是管子固熟於史事。《漢志》列《管子》於道家,謂「道家出於史官」,其以此歟?
管子之學,異於道家者,在言政法。其佐齊桓創霸,既改革周制,而其論治,必以法為主,如曰:
法者民之父母也 。法者,天下之至道也,聖君之實用也 。法之制民也,猶陶之於埴,冶之於金也 。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此之謂大治 。聖君任法而不任智,故身佚而天下治 。
其言實戰國時法家之祖,視老子之以德、仁、義、禮為無足齒數者,相去甚遠,此則事之至可疑者也。愚意老子之學,亦自有其作用。如曰: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
凡兩言使,則其使之之術固有在矣。管子雖偏於法治主義,而其言亦多近於道家者。如《樞言篇》曰:
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損之而患多者,惟欲。吾畏事,不偏聽偏信為事;吾畏言,不欲為言。故行年六十而老吃也。
是管子晚年以寡慾省事為主,實道家之學也。《心術》、《白心》諸篇,尤多微眇之論。大抵功名之士,不先有得於道,必以私智私慾而敗。管子之改革國政,卓然能有所成,未始不由於其湛深於道術;商鞅、韓非之敗,正以其徒知法治,而不知畏事畏言耳。
古無黃、老之名,戰國時,治道家之學者,始以黃帝與老子相附會。
《漢書·藝文志》:「《黃帝君臣》十篇。」 「《雜黃帝》五十八篇。」
莊子亟稱黃帝,又極崇拜老聃,然亦未嘗以黃帝、老子並舉。黃、老並舉,殆在漢初。
《史記·曹相國世家》:「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儒林傳》:「竇太后好黃、老之術。」
其後凡一切不事事,及以陰柔處世,概托為黃、老之學。使知管子與老子學術相同,則一方面無為,一方面有為,正合於「無為而無不為」之說。而怠惰苟安者,將無所容其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