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學術之分裂
2024-09-19 17:38:20
作者: 柳詒徵
西周之學,官師合一,至春秋而天子失官,
《左傳》昭公十七年:「仲尼曰:天子失官,學在四夷。」
學校不修,
《毛詩·子衿序》:「子衿,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
民不說學,及其大人。
《左傳·昭公十八年》:「秋,葬曹平公。往者見周原伯魯焉,與之語,不說學。歸以語閔子馬。閔子馬曰:『周其亂乎?夫必多有是說,而後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無學,無學不害。不害而不學,則苟而可,於是乎下陵上替,能無亂乎!夫學,殖也。不學將落,原氏其亡乎?』」
故官師之學,分裂而為私家之學,其蹤跡見於《莊子·天下篇》。
《莊子·天下篇》:「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繫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雖其所謂古者與後世者,未嘗確指其時代,然觀其下文,以古之道術與關尹、老聃、墨翟、禽滑釐相對而言。如曰:
關尹,春秋時期道家代表人物之一。相傳為周關的令尹,名喜。是他在老子出關時,留其著書五千言,即今《道德經》。又自著書九篇,後世稱《關尹子》。
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說之。
可見莊子之所謂古,必在春秋以前,而其所謂後者,即指老聃、墨翟等人。古時有聖有王,則學在百官。至春秋時,內聖外王之道不明,則道術分為百家,此非莊子崇拜古人太過,亦非假託古事以欺世人,其時之情事實是如此,由源及流,各有來歷,不得不約略敘述也。惟歷史事跡,視人之心理為衡,嘆為道術分裂,則有退化之觀;詡為百家競興,則有進化之象,故事實不異,而論斷可以迥殊;正不必以春秋時始有專家之術,遂謂從前毫無學術可言。一若學有來歷,便失其價值者,此則治史者所當知也。
莊子泛稱百家,而未指稱某氏之學為某家。漢司馬談《論六家要指》,遂有法家、名家、道家之名。
《史記·太史公自序》:「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愍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 。」
劉向《別錄》、劉歆《七略》,則分為九流十家,而各溯其所出。
《漢書·藝文志》:「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 。」
並謂其起於王道既微、諸侯力政之時。
《漢書·藝文志》:「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於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
觀其所載諸家之書,上起邃古,下訖漢初,率以戰國時之書為多,然古書多出依託。如:
農家《神農》二十篇,注曰:「六國時,諸子疾時怠於農業,道耕農事,托之神農。」道家《黃帝君臣》十篇,注曰:「起六國時,與《老子》相似。」雜家《黃帝》五十八篇,注曰:「六國時,賢者所作。」《力牧》二十二篇,注曰:「六國時所作,托之力牧,黃帝相。」小說家《黃帝說》四十篇,注曰:「迂誕依託。」
雜家《黃帝》,《漢書·藝文志》中記載的戰國時道家書目之一。
即西周之書,亦多後人附會者。如:
道家《太公》二百三十七篇,注曰:「呂望為周師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為太公術者所增加也。」
大抵自春秋而私家之學始興,至戰國而大盛耳。
學術之分裂,非一時之事,始則由天子畿內分而之各國,繼則由各國之學轉而為私家。史書亦多記其事者,如:
《史記·太史公自序》:「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後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
此學者由天子畿內分而之各國之證也。
《史記·儒林傳》:「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於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自衛返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自孔子卒後,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於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於子夏之倫,為王者師。」
此各國之學轉而入私家之證也。當春秋之初,諸侯之國已各自為教。
《管子·大匡篇》:「衛國之教,危傅以利;魯邑之教,好邇而訓於禮,楚國之教,巧文以利。」
其風氣之不同,殆由所傳之學說不同之故。如魯秉《周禮》,晉守唐叔所受法度之類 。既而一國之中,又各自為風氣。有守其先代之學而不廢者,
《國語·晉語》:「悼公使張老為卿,辭曰:『臣不如魏絳。』夫絳之智,能治大官,……其學不廢其先人之職。」
有數典而忘其祖者,
《左傳》昭公十二年:王謂籍談曰:「昔而高祖孫伯黶司晉之典籍,以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晉於是乎有董史 。女,司典之後也,何故忘之?」籍談不能對。賓出,王曰:「籍父其無後乎!數典而忘其祖。」
官學日微,而私家之師弟則不分國界 ,故國學變為師弟之家學焉。
官學衰而私家之學興,其所藏之書,亦多散布於人間。如孔子修《春秋》,得百二十國寶書,
《公羊解詁》:「閔因敘云:昔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
墨子嘗見百國春秋,
《史通·六家篇》、《隋書·李德林傳》並引《墨子》云:「吾見百國春秋。」
《墨子·明鬼篇》:「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齊之春秋。」
其書疑皆官書之散在民間者。夫各國史記春秋,藏之史官,苟皆非從師講授,載筆傳寫,不能得其書,則求之至難,無論一人不能遍歷百國,即十四人亦不能環學於諸國。故吾意春秋時之書,有藏之於官,非親至其國,求其人,不能讀者。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
《莊子·天道篇》:「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
有散佚於外,好古之士,可以展轉求乞者。至於官書變為私書,則無書者固不知學,而有書者轉得博學詳說,軼於姝姝暖暖於一先生之言者,此聖哲之所以勃興於春秋之末也。
《墨子·貴義篇》:「墨子南遊使衛,關中載書甚多。弦唐子見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過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載書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夕見七十士,故周公旦佐相天子,其修至於今。翟上無君上之事,下無耕農之難,吾安敢廢此?』」(按此文,則知春秋之季,民不說學,見載書者,即以為怪。而官師之書,既不全有,學者非自載書,無從得書,亦可推見。)
《說文序》稱七國之時,「文字異形,言語異聲。」按其端實自春秋時開之。如齊太宰歸父盤 、齊侯甔、楚公鍾、夜雨雷鍾、楚曾侯鍾、王子申[img alt="" class="inline" src="images/09271649018.jpeg" /]蓋 之類,其文多不類籀文;或取勢奇偉,或結體整齊;而清剛瘦勁,漸開小篆之風,與周、魯之文字渾樸圓和者殊科。
《楚公鍾跋》(阮元):「此鍾與夜雨雷鍾篆文相類,奇古雄深,與他國迥別,且俱在未稱王之時,年代相去當不遠也。」《夜雨雷鍾跋》:「此鍾文字雄奇,不類齊、魯,可覘荊南霸氣。」《王子申[img alt="" class="inline" src="images/092716493307.jpeg" /]蓋跋》:「此篆文工秀,結體較長,同於楚曾侯鍾。曾侯鍾,楚惠王器;子西曆相昭王、惠王者,可直斷為子西器也。」
此文字異形之證也。揚雄《方言》多載齊、秦、楚、晉、宋、衛、魯、鄭諸國不同之語,大抵沿自春秋之時。如:
《方言》三:「南楚凡貧人衣被丑敝謂之須捷,或謂之褸裂,或謂之襤褸。《左傳》曰:『篳路襤褸,以啟山林。』殆謂此也。」
三《傳》所載,亦多異言。
《左傳》莊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以車六百乘伐鄭,……眾車入自純門,及逵市,縣門不發,楚言而出。」宣公四年:「楚人謂乳穀,謂虎於菟。」
《穀梁傳》襄公五年:「仲孫蔑、衛孫林父會於善稻。吳謂『善伊』謂『稻緩』。號從中國,名從主人。」
《公羊傳》隱公五年:「公曷為遠而觀魚,登來之也 。」桓公六年:「曷為謂之實來?慢之也。曷為慢之,化我也。 」
蓋自行人之官不修,書名聲音,漸不齊一,學術之分,亦由於此。孔子講學,書必大篆,語必雅言。
《說文序》:「孔子書六經,皆以古文。」
《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孔安國《注》:「雅言,正言也。」鄭玄曰:「讀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後義全。」
蓋為各國學者所守不同,欲教之於一堂,不能不出以典雅,猶今之教者,必用通行之語言文字,不能用土語及別字也。《莊子》謂「鄒魯之士,能明《詩》、《書》、《禮》、《樂》」,《史記》稱「洙、泗之間,齗齗如也」。
《史記·魯世家》:太史公曰:「余聞孔子稱曰:甚矣,魯之衰也,洙、泗之間,齗齗如也。」
蓋他國之學者,傳授歧異,不如洙、泗間讀音之正,故後世儒家傳授最廣,是則儒家獨盛之一因也。
周之教育,掌於樂官。周衰,王官失業,即周之學校教育不修之證。
《漢書·禮樂志》:「周衰,五官失業,《雅》、《頌》相錯。」
然魯國猶有其官,至哀公時,樂官復分散。
《論語·微子》:「太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鞀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按此文有二說。孔安國曰:「魯哀公時,禮壞樂崩,樂人皆去。」是摯等皆魯官;《漢書·古今人表》列摯等於殷末周初。顏師古注曰:「自師摯以下八人,皆紂時人,奔走分散而去。」則以摯等為殷官,劉寶楠《論語正義》從顏說,梁玉繩《人表考》則從孔說。)
學校教育之衰,殆又甚於春秋之初。故春秋時魯有泮宮,鄭有鄉校,其風雖不及西周之盛,猶有官學之遺意。春秋以後,則官學泯絕矣。《史記》謂摯等之分散,在仲尼沒後。
《史記·禮書》:「仲尼沒後,受業之徒沈湮而不舉,或適齊、楚、或入河海,豈不痛哉!」
世或謂八人嘗以雅樂受業孔子。
《人表考》(梁玉繩)引吳仁傑云:「八人蓋以雅樂受業於孔子。」
不知樂官掌官學與私學有別,《論語》志樂官之分散,正以明當時諸侯不重禮樂,亦不重教育。約計其時,當在春秋之末,不必定指為孔子弟子,且意其適齊、楚,入河海,在孔子沒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