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一場

  赫卡柏　啊，我好不幸呀！我有什麼話可說呢？什麼呼號，什麼悲嘆呢？不幸的老年的不幸呀，不可忍受，不勝痛苦的奴隸生活呀！阿呀，阿呀！有誰保護我呢？兒女們在哪裡，城邦在哪裡呢？老人不在了，兒子們不在了。我走哪一條路，是這條還是那條呢？我將往哪裡去呀？哪裡有神明或是精靈［34］，做我們倆的保護者呢？

  特洛亞的女兒們，啊，你們這些災難的報信人，災難的報信人呀！你們完全害了，害了我了！在日光下的生活［35］於我再也沒有什麼意思了！啊，不幸的腳呀，引了我，引了我這老婆子到院子裡去呵。

  啊，我的兒，啊，你這最不幸的母親的女兒，出來，從屋裡出來吧，聽聽你母親的話，［36］我的兒，那麼你就可以知道有了怎麼樣的風聞，我已經聽到了的關於你的性命的話呀。

  （波呂克塞娜上。）

  波呂克塞娜　啊，母親，母親，你為什麼嚷呀？你說的什麼消息，把我從屋裡嚇了出來，像是一隻小鳥受了驚惶？

  赫卡柏　阿呀，我的兒！

  波呂克塞娜　為什麼這樣不祥的說法呢？我怕這預示什麼凶事。

  赫卡柏　哎，哎，你的性命呀！

  波呂克塞娜　說吧，不要再隱藏了。我怕，母親，我怕你的悲嘆有什麼緣故。

  赫卡柏　我的兒，不幸的母親的兒呀！

  

  波呂克塞娜　你帶來什麼消息呀？

  赫卡柏　那些阿耳戈斯人一致想要用你做犧牲，用在珀琉斯的兒子的墳上。

  波呂克塞娜　阿呀，母親，你怎麼說出這樣可怕的凶事來呢？都告訴我，母親，告訴我吧。

  赫卡柏　我的孩子，我告訴你不吉的傳聞，他們報告說阿耳戈斯人投票，關於你的性命有了決議。［37］

  波呂克塞娜　啊，我的百般受苦的母親，你那可怕的災難，悲苦的生活呵！是什麼妖魔［38］更把這樣的，這樣的可憎恨的，不可言說的暴行加在你身上？你將不再有你可憐的孩兒，與你同度可憐的老年的奴隸生活。因為我，像是山間養著的小牛兒，不幸的你呀，將眼見這可憐的我從你的手裡搶去，割斷了咽喉，被送往黑暗的冥土去，阿呀苦呀，將與死人同臥在那裡。你呢，母親，我將以最可悲的悲歌［39］給你不幸的生涯歌哭，至於我自己的一生，和那侮辱與凌虐，我並不悲悼，現在我遇到的更好的運氣便是去死。

  歌隊　現在看那俄底修斯快步走來了，赫卡柏，來告訴你什麼新的命令。

  （俄底修斯上。）

  俄底修斯　夫人，我想你知道了隊伍的意思和那投票［40］〔的表決〕了，但是我還得說給你聽。阿開俄斯人議決將你的女兒波呂克塞娜宰殺在阿喀琉斯的墳堆上。他們差我來帶那女孩子到那邊去，並且規定那阿喀琉斯的兒子為儀式的執事和祭司［41］。那麼，你知道應該怎麼辦了吧？不要使得她被用武力拉了去，也不要叫我來出手比賽，你須得明白你的力量，和你現在到來的惡運。在逆境中也聽從理性，這是聰明的事。

  赫卡柏　阿呀，我看嚴重的災難到來了，滿是悲嘆，少不了眼淚。我現在知道，不在那應該死的地方［42］死了，宙斯也沒有除滅我，卻還叫我活著，是要叫這可憐的我眼見勝過以前一切的災難。可是假如奴隸可以對那自由人問事，並不使他苦痛，也不傷他的心的，那麼在你便應當回答，在我們問的也可以聽聽吧。［43］

  俄底修斯　可以，你便問吧。我不吝惜這一點時光。［44］

  赫卡柏　你還記得來到伊利翁做偵探，很難看地穿著破衣服，從你的眼裡血滴沿著面頰流下來的那時候麼？［45］

  俄底修斯　我記得，因為這在我的心上留下不淺的痕跡。

  赫卡柏　不是海倫認得了你，只把這事告訴了我麼？

  俄底修斯　我記得我遇著了很大的危險。

  赫卡柏　你不是很謙卑的，抱住了我的膝蓋麼？

  俄底修斯　我的手抓住你的袍子，抓得似乎僵了。

  赫卡柏　你怎麼說的呢，那時說你是我的奴隸？

  俄底修斯　我找到了許多話，為的可以免死。

  赫卡柏　我不是救了你，放你出境去的麼？

  俄底修斯　是的，所以我現在還看得著陽光呀。

  赫卡柏　你後來不是弄這些詭計做了卑劣的事麼，正如你所說的受過我的那麼好的待遇，可是對於我們不做一點好事，卻盡你所能地作惡？你們是忘恩負義的種子，［46］都只對群眾說好話去求名譽。我真願意不曾認識你們，你們去害了你們的朋友，也不算什麼一回事，只要可以說些什麼去討眾人的好！

  你們對我的孩子投血腥的票，算是什麼妙計［47］呀？這是什麼必要，使得他們要在墳上用人做犧牲呢，在那裡原是用牛最為適當的？或者是阿喀琉斯想要還報殺他的人，所以公正地來處死她的麼？不，總之她沒有害著他什麼。他應該要求把海倫做他墳前的犧牲，因為這乃是她引了他到特洛亞，害了他的。［48］假如必要從俘虜中挑選出異常的美麗的人來就死，那也找不到我們，因為那廷達瑞俄斯的女兒容貌超群，她害了他看來並不下於我們。我將這些話來對抗他的公正。

  但是現在你聽聽我的要求，你看對我該有什麼還報？你如你自己所說，跪在我的前面，觸我的手和我年老的頰，現在我也照樣地對你這麼做，要求前回的恩惠，對你祈求，不要從我手裡搶去我的孩子，也不要殺她，死的人已經足夠了。

  因了她我才有歡喜，因了她我忘記了我的災難，［49］她是我的替代了許多〔失掉了的〕東西的慰藉，我的城邦，我的乳母，我的拄杖，行路的嚮導。強者不應該非理地用強。幸運的人們也不當以為永久是如此。因為我也曾經是〔幸運的〕，但是現在已經不是了，在一日裡我失掉了一切的幸福。

  但是憑了你親愛的鬍鬚，請你尊重我，可憐我，你去到阿開俄斯人隊伍那裡，勸告他們，說去殺那些女人是件可憎的事，你們當初不殺她們，在把她們從祭壇前拉來的時候，已將她們饒恕了。在你們中間，對於自由人和奴隸都是一樣的，有那關於流血的禁令。你的名望將能說動他們，即使你說的稍有差欠［50］，因為同一的話，從一個無價值的人和被人看重的人說來，力量是不一樣的。

  歌隊　人情沒有那麼冷酷的，聽了你的悲嘆與長號，會得不落眼淚。

  俄底修斯　赫卡柏，你聽我的指教吧，不要憑了氣憤把說好話的人當作怨家。我因了你得救，預備也救你的性命，我決無二話，可是我對著大眾所說過的我也不能反悔，即是說現在特洛亞打下了，要把你的女兒給了我們隊伍里的第一個人，做他所要求的犧牲。

  因為許多城邦在這上面都有缺點：總是一個勇敢熱心的男子並不比懦夫多得報酬。阿喀琉斯是，夫人，值得為我們所尊敬，他是為希臘而死的堂堂的男子漢。這不是可恥的事麼，假如活著時把他作朋友看待，在死了的時候就不再算了？是呵，他們將怎麼說，若是再有一次要招集軍隊，要抵抗敵人？我們打仗呢，還是偷生，看見那些死者都不被尊重。

  在我自己呢，生前每日的供給即使稀少，倒也還可以滿足，只是願望我的墳墓叫人看了表示尊敬，因為這種感謝是長久的。

  但是假如你訴說受苦，那麼聽我的這回答吧。我們這邊也有斑白的女人和老人，不幸並不下於你們，新娘們喪失了英俊的丈夫，他們的屍體被伊得山的塵土所掩蓋著。你忍受這些吧。——我們若是對於敬禮勇士的事情想得不對，我們將受到無教化的譴責，但是你們蠻夷的人，既不把朋友當作朋友，［51］也不尊敬你們英勇的死者，所以希臘可以興盛起來，你們卻得到和那政策相應的結果。

  歌隊　阿呀，奴役是多麼壞的東西呀，為暴力所制服了，就得永遠忍受那些非理的待遇。

  赫卡柏　我的女兒，我為你乞命的話都是無益地拋向空中去了，若是你有比母親更大的力量，趕快吧，像是夜鶯的嘴裡發出各樣的歌聲來，使得你不至喪失。去可憐地伏在俄底修斯的膝下，說服他吧！你有這話可說，他也有兒女，那麼他會得可憐你的境遇的。

  波呂克塞娜　我看見你，俄底修斯，將你右手藏在衣服底下，又轉過臉去，怕我碰你的鬍鬚。［52］你放心吧。你躲得過我這一邊的請願之神的宙斯，［53］我將跟著你去，因為這是我必須也是我情願去死。如果我不願意，我將顯出是一個膽怯的貪生的女子了。

  我有什麼理由該活下去呢？我的父親是那一切佛律癸亞人的君主。這樣是我生涯的開始，隨後在美滿的希望中長成，要作為國王的新婦，引起不少求婚者的競爭，才到那家堂里去的。而且，可憐的我呀，你是伊得［54］的女人們的女王，為閨女們所屬目，和女神們一樣，就只差了有生有死這一點，——如今卻成了一個奴婢！這名字是那麼地聽不慣，首先就使我情願死。說不定遇著狠心的主人，用了銀子買了我——赫克托耳和別的許多英雄的妹子——強迫我在他屋裡磨粉，或是掃地，站在布機前面去，過著悲苦的日子。還有從什麼地方買來的奴子，會得玷污的床榻，這在以前算是值得配與王家的。不，決不能如此，我的自由人的眼睛將看著這最後的陽光，把我的身子去獻給冥王。［55］

  俄底修斯，你帶了我去，帶我去就死吧！因為在我周圍看不到什麼希望或是幻想，使我相信我將來還有幸福。——母親，你也不要用了語言和行動來阻擋我，就允許我去死吧，在我遇到不相應的恥辱以前。因為凡是不曾慣嘗苦難的人，雖然是得承受，可是在頸子被擱上軛去的時候，非常感到苦痛，在他是死比活著要幸福得多，因為惡活是極大的苦難。［56］

  歌隊　出身高貴在人間是一個顯明的奇異的標記，若是在名實相應的人身上，這名門的聲名便是更遠揚了。

  赫卡柏　女兒，你說得好，但在這好的裡面也有著悲哀，——假如你們必須酬謝珀琉斯的兒子，免除非難，那麼，俄底修斯，你不要殺她，卻把我帶到阿喀琉斯的墳前去，你刺死我吧，不要寬恕，是我生了帕里斯，他用箭結果了忒提斯的兒子［57］的。

  俄底修斯　老太太，這不是你，阿喀琉斯的鬼魂要求阿開俄斯人所要殺的，那卻是她。

  赫卡柏　至少請你們把我和我的女兒一起殺了吧，那麼有兩份的血去給那地和要求這個的死人。

  俄底修斯　你女兒的死就夠了，不要在死上加死。我其實是連這個〔死〕也還不願要呢！

  赫卡柏　我必須，必須同我女兒一起去死！

  俄底修斯　怎麼？我不知道我有一個主人哩。［58］

  赫卡柏　像藤蘿在櫟樹上似地，我將抱住了她。

  俄底修斯　不，如果你聽從比你聰明的人。

  赫卡柏　我決不，決不願放走我的孩子。

  俄底修斯　那麼我也決不走去而把她留下。

  波呂克塞娜　母親，請你聽我吧。——你呢，拉厄耳忒斯的兒子，你也要寬容為父母者的當然的悲憤。

  母親，你可憐的母親，不要去和強者爭鬥。你想要摔倒在地上，損傷了你老年的肌膚，被強暴地推去，很難看地被少壯的手臂所拉開麼？你會得要如此。不，這於你是不值得的。

  可是，啊，親愛的母親，請你把可愛的手給我，把你的面頰貼著我的臉吧，因為以後不會再有了，現在只是最末一次我看得見那日光與日輪了。［59］請你接受我招呼的這最後一回，啊，母親，啊，生我的母親，——我往地下去了。

  赫卡柏　啊，女兒，我卻仍將活著做奴隸。

  波呂克塞娜　〔我去了，〕沒有新郎，沒有喜歌［60］，那都是我所應當有的。

  赫卡柏　我的兒，你是可憐，我卻是更不幸的女人。

  波呂克塞娜　在那裡我將睡在冥土，遠離了你。

  赫卡柏　阿呀，我怎麼辦呢？在哪裡完結我的一生呢？

  波呂克塞娜　我的父親是自由人，我卻為奴而死。

  赫卡柏　我的五十個兒女，［61］沒有什麼余剩了！

  波呂克塞娜　我將替你怎麼說呢，見了赫克托耳和你老年的丈夫？

  赫卡柏　告訴他們，我乃是一切人中最不幸的女人。

  波呂克塞娜　啊，〔母親的〕胸呀，乳呀，那給我甜美的哺養的！

  赫卡柏　啊，女兒，你這短折的［62］不幸的運命呀！

  波呂克塞娜　母親，珍重，卡珊德拉也珍重吧。

  赫卡柏　別人都珍重，但是你母親卻是不必了。［63］

  波呂克塞娜　還有我的兄弟，在愛馬的特剌刻人那裡的波呂多洛斯。

  赫卡柏　他倒是還活著，但是我很懷疑，一切是那麼地不幸。

  波呂克塞娜　他活著呢，〔你死的時候〕他將給你閉臨終的眼睛。

  赫卡柏　我是在身死之前已經死了，為了那些災難。［64］

  波呂克塞娜　俄底修斯，帶我去吧，用衣服蓋好了我的頭，［65］因為在你們殺死我之前，我的心給母親的悲嘆所融化了，我也融化了她的心。

  啊，陽光呀，我現在還可以叫你的名字，但是我所有分的，也只是在我〔從這裡走去〕到劍和阿喀琉斯墳堆之間的一點時光罷了。

  （俄底修斯與波呂克塞娜同下。）

  赫卡柏　阿呀！我暈了！我的腳站不住了。啊，女兒，摸你的母親，伸出你的手來，給我手吧，不要拋撇下我無兒無女的！朋友們，我完了！看見她就是這麼結果，那宙斯兒子們的妹子，斯巴達女人海倫，——因了她美麗的眼睛，才使得那興盛的特洛亞可恥的滅亡了。［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