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算什麼文化?
2024-09-19 04:40:00
作者: 黑白狐狸
穿過有餘巷,兩人走入長樂坊二縱路。地下折斷的半截殘碑沒有動過,依舊破舊地佇立在遠處,而殘碑上方,修繕好的紅磚牆面上,釘著一條細細長長的銀色銘牌,上面刻著:
尋鳳里
關晞想起郁賁說:古老的美好祈願,可以和現在便利的編號共存。
誰不天真。
她拍了張照片。
拍完照,關晞和潘喬木把短短的尋鳳里走了個來回。
長樂坊內民居擁擠,大多通道只能容得下一輛三輪車出入。尋鳳里是其中最寬敞的一條短街,郁賁帶著人把破斷的麻石路拆了,重裝下水,最後鋪上整潔的麻石,讓這條騎樓短街變得更加寬敞,甚至可以同時容納車道和行人道。
裝修一新的騎樓街,做成古色古香的模樣。
根據原住民的個人意願,有的筒子樓里順便改了內部格局,拆出來一些爛木板,堆在纖塵不染的路邊。
民居的牆壁也是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的。
短短的百米街上,整齊的路,整齊的房子,整齊的色系,整齊的乾淨。
午餐時分,紅燒魚和洋蔥的香味飄出來,電視聲伴隨著收音機里的粵劇聲吱吱呀呀響,古老的靈魂從嶄新的殼子裡醒來,伴隨著一股詭異的割裂感。
郁賁人還沒到,電話先到:「你和喬木在現場?你們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呢。
潘喬木雙手交疊在腦後,伸了個懶腰。他打量這條整潔的「古街」,這條古街和無數風景區的古街相比,沒有任何不同,完美符合人們對「傳統」的想像,並將原住民的生活痕跡掩蓋乾淨。
他想起陳家嫻那條被卓秀官方剪輯過的訪談視頻。在訪談里,她的話語仿佛一個輸入正確指令的AI人,每句話都正確得毫無靈魂,柔順得全無觀點,乏味得好像被嚼爛的甘蔗渣子。
他在想,如果陳家嫻來到這條街上,她會說什麼?
他腦中不期然閃過那雙棕色的眼睛。
溫柔的形狀,卻永遠執拗。
「傲慢。」他仿佛聽見她的聲音,潘喬木想,陳家嫻性子太剛硬,從不說好聽的話。
他露出點笑意。
然後,潘喬木聽見關晞清清楚楚地說:「傲慢。」
……
潘喬木倒吸一口涼氣。
要這麼直接嗎?
郁賁似乎已經習慣了關晞的風格:「哪裡傲慢?」
關晞很清晰地說:「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預設了普通人很貧窮、很愚昧、什麼都不懂,然後依據這個判斷,用矯飾的知識分子口味修飾普通人的生活,並對普通人的日常產生居高臨下的同情。」
……
郁賁說:「我知道了。」他說,「抬頭。」
關晞和潘喬木抬起頭,看見郁賁舉著電話從未完全竣工的春華電影院的圍擋內拐出來。
陽光下,他的眉毛更黑了,壓著一雙銳利的眼:「你約我的日程,就是為了這件事?」
潘喬木站定,打量著「修舊如舊」的尋鳳里。
迎面就是陳記糖水。
陳記糖水的趟櫳門重新修繕過,又額外做了舊,黑黝黝地在陽光下敞開著。舊改工程把從前牆上大張摞小張的招租GG都鏟掉了,整面牆乾乾淨淨。
放眼望去,短短的一條街都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或許太過乾淨、太過整齊。
關晞打開手機郵箱,調出歷史發送方案,高亮了一段,指給郁賁:「給你提交的方案里,特意註明,不要限制原住民使用統一外立面。你當時是同意的。但我昨天問我的房東,房東說,你要求大家的外立面保持統一。」
郁賁看著尋鳳里:「這樣更和諧。」
關晞告訴郁賁:「現在的尋鳳里,好像一條『傳統文化正確要素』街。太正確了。應該有的,全都有;不應該有的,全都沒有。傳統文化不應該這樣整齊劃一地堆砌元素!郁賁,尋鳳里太整齊了!沒有一丁點兒溫度。」
「什麼溫度?」
「人情味,溫度。」關晞說。
她從手機里找出給從前的騎樓街拍的照片。
「長樂坊自古有做生意的傳統,對天地鬼神的敬畏比常人更甚。」關晞告訴郁賁,「所以,家家戶戶門窗外,都會釘著『天官賜福』的紅色香位。」
「這一戶。在屋檐下掛了面小黑板,承接修拉鏈、定做被草、來料加工、修改縫補、整衣燙衣。」
「這家叫鳳凰棋牌室,專門服務街坊,兼做理發生意。鏟光頭10元,快剪12元,染黑髮48,逢周一、十五休息。」
「這家沿街開照相館,服務街坊,幾十年的老字號。」
關晞收起手機,指著尋鳳里說:「在生活和商業中找到平衡,這是溫度。居民共建,各方參與,這也是溫度。我們可以清理垃圾,去掉小GG,修補危蛀的廊柱,但是合理的生活痕跡,有任何掩飾的必要?」
郁賁微微抬高了聲音,但依舊理性:「因為不好看。因為不夠光鮮。要開發,要經濟,就要改革,就要承受陣痛。你覺得是生活的溫度?我覺得那是生活的傷痕!」
關晞說:「如果這就是你的平衡方式,我根本不會幫你談舊改授權。我相信家嫻也不會。」
郁賁被刺痛:「這就是你做事的態度?我已經按照你的訴求,在景區里留下一棟髒兮兮的、不知所謂的筒子樓,這還不夠平衡?」
關晞也被刺痛。
「髒兮兮、不知所謂?郁賁,你太高傲了。所謂的『老西關』,『老』才是它的味道,這是歷史的傷痕,也是年紀的魅力。誰不會老?我們都會老的。老,就要被時代拋棄嗎?」
潘喬木站出來打圓場:「好了,不要吵了。關晞的意思是——賁哥,你禁止大家隨意裝飾外立面嗎?咱們真沒必要,西關不是這個氣質。」
郁賁皺眉:「西關是什麼氣質,要看遊客希望西關是什麼氣質,要看遊客為怎樣的西關氣質付費。」
潘喬木又一次想起陳家嫻。
她就是倔強的性子,如果變得柔順,那她還會吸引他嗎?
潘喬木嘆了口氣,指著春華電影院旁邊一棟破敗的三層筒子樓。那棟筒子樓完全沒有任何改動,白色的牆身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因此在周邊的古色古香中,顯得尤為破敗、尤為突兀、尤為格格不入。
「賁哥。」潘喬木很誠懇地說,「您既然已經接受『給原住民不拆的權利』,那您為什麼非要糾結統一、美觀、大方呢。而且——美觀大方的,還是西關嗎。」
郁賁凝視著這棟筒子樓:「這只是個噱頭。」
關晞轉過頭,凝視著郁賁:「這是文化。」
破敗的、寒酸的、過時的記憶,算什麼文化?!
郁賁想質疑,卻對上一雙滿是悲哀的眼睛。
關晞悲哀地說:「郁賁,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並不該死。總有人被時代的火車甩下。被裁員的人。下崗的人。老人。因為生活環境驟改而無所適從的原住民。沒人願意被甩下。」
郁賁怔怔地看著關晞。
……
離開家很多年以後的某個春節,關晞回到北方,一時興起,想去看看曾經的家。
但她的家早就被拆掉了。
時代的大雪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留不下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