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2024-09-15 09:32:07 作者: 一塊好石頭

  心意

  天邊無月,毛毛細雨夾雜著雪渣子。

  破天氣,破路,破石頭,破樹,破手機。郁樂嘀嘀咕咕地咒罵,暗示自己別去在意周邊的動靜。

  他覺得自己的臉應該被剛才的樹枝劃到了,因為他伸手一擦,溫熱黏稠沾了一手,他試了下,是腥甜的味道。

  「窸窣——」

  腳步微頓,瞳孔驟縮,身體僵硬,扭著頭驚弓之鳥般四處張望。風聲,風吹過樹枝間隙發出了「咻咻」聲響。

  他呼出口白氣,踏出一步,「啪噠噠」幾聲悶響傳來。

  身體不自覺地發抖,手指慌亂地戳著手機屏幕,但手機僅剩的一點電量在冰天雪地地終於喘完它最後一口氣。

  太陽穴忽然「砰砰砰」地抽痛。

  郁樂攏了攏被割的左一個口子右一個口子的外套,拖著踉蹌的腳步,牙齒哆嗦得上下直打顫,他突然慶幸這場雪,讓他心無餘臉去顧及其他的東西。

  

  雖然周圍的「窣窣——」聲密集了,離他越來越近,即使還有一晃而過的黃色光。但他相信他可以不注意這些,他可是專業第一畢業,他的理性從未輸給過他的感性。

  只是這光,猝然間太晃眼了——

  靠!他停下腳步,失聲地朝那束光吼了聲。

  光聽到他的恐嚇,不退反而閃爍更厲害,晃得他不自在地閉上眼。

  炙熱的風,蝕骨的痛,粘稠的血。面具,光束,咒罵聲,哭喊聲,青白的臉。所有,一股腦地全都往他腦子沖,竄來竄去,沒理會他是否承擔得住。

  它們,癲狂,還肆無忌憚,甚至化成一張張苦笑不得的臉在他眼前晃過,消失,出現,又霎時幻化成海嘯將他吞沒。

  元菘臉上一喜,拿著手電筒的手激動地朝郁樂揮了揮。擡腳剛踏出一步,前方的人突然失聲地吼叫起來,緊接著拔腿狂奔起來。

  「知樂,看路,有樹——」元菘眉心一擰,話音一落,前方就傳來撲通一聲悶響。他望過去,心臟一揪,一股寒意從腳底冒起,四分五裂地冒失地侵入他的骨髓經絡。

  郁樂似乎沒看見他,似乎也沒聽見他的聲音,他四處逃竄,衣服被劃破了,沒理會,撞到了,跌倒了,爬起來,繼續跑。

  元菘丟掉手電筒,快步追上去,「郁知樂,停下來,停下來——」

  「撲通」又一聲響,這次聲音大到元菘感覺自己的心臟往下沉了幾分,但前方的人似乎沒五感般,麻木地爬起來,又跌下。

  元菘輕吁了一口氣,快速地跑上去,「知樂,」他剛碰上郁樂的肩,一塊尖銳的石頭就朝他臉襲來,他及時躲過,眼疾手快地抓住攥緊石頭的手。

  「知樂,」元菘輕輕喘著,放緩聲音,「是我,元菘。」

  「啪噠」一聲,石頭應聲落下。

  元菘扶住郁樂頹軟下去的身體,雙手搓了搓,才捂上冰涼的臉,伸手將散亂下來的頭髮掃到腦後,借著微弱的手機屏幕光,看清了郁樂木訥慘白的臉,睫毛黏著雪泥,高挺的鼻樑被劃開了兩道血溝,一側唇角裂開了一道口子,哪哪都是血污。

  「沒事了。」元菘啞著嗓音,將一臉木然的人攬進懷裡,用盡全力的,用自己的體溫溫暖懷裡不顫慄的身體,聽著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輕輕地拍著背,「沒事了,知樂。」

  半晌後,懷裡傳來嗚咽聲,元菘忍不住將人抱得更緊,輕聲安慰還沒從驚嚇中回神的人。

  郁樂攥緊手裡的衣料,低聲喃喃,「你不要喊我知樂。我媽死了後,沒人這麼喊我。」

  元菘低低笑了下,應了聲好,然後說,「那我喊你什麼?」郁樂是大家喊的,張禹明喊郁小樂,他元菘不屑於跟爆炸明淪為同一貨色。

  「要不你跟張伯……」

  話音戛然而止。

  郁樂瞪大眼睛,愣怔地望著元菘的臉似乎瞬息變大又變小,嘴角溫熱未褪,緊接著聽到元菘喘著氣講:「雖然知道是趁人之危,但我不想忍。」

  下一秒。

  「唔……」郁樂掙扎,推開,下一刻雙手就被元菘抓住,反扣在身後,腰被對方緊緊箍住,動彈不得,下巴被元菘另一隻手扣住被迫擡起。

  下一刻,熟悉的雪松木氣息放肆地攪亂他的鼻息,瞬息之間,雪松木夾雜著溫熱再次掠奪他的氣息,主導了他的呼吸,緊接著在相觸的唇舌間炸開。

  他被動地承受從元菘身上傳來的氣息。

  他好像也只能被動地接受。

  ***

  「衣服給你放這了。」元菘扭頭望向杵在門邊的人,對方眼神呆滯,明顯沒將他剛才的話聽進去,他走近喊了一聲,直到對方擡眼看他。

  元菘無聲嘆了口氣,「洗好後,要到樓下找我。」

  郁樂遲鈍嗯了聲,木木然地越過他。

  元菘望著他的背影,心想著要不他在浴室門口等人洗好得了?郁樂看著狀態就很不對勁,但是他要煮好薑湯。於是他敲了敲了門,下一刻,裡面就傳來大聲的呵斥。

  手僵硬地縮回,大著舌頭回了句:「我去煮薑湯,待會記得下去喝。」話畢,火急火燎地掏出手機,點開一個頭像,輸入內容:

  感嘆號:【我一個朋友,他初戀回國了,然後他初戀今天發生了一些事…嗯,不好的事。然後我這個朋友去找初戀……然後他親了初戀。】

  感嘆號:【剛才他說,他敲門想跟初戀說他煮了薑湯,被初戀吼「你還想怎樣,我馬上回去。」】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

  沒人回復他。

  終於在第三分鐘時,有人鳥他了。

  逗號:【你對這個朋友的事蠻熟悉的,雖然你用的是欲言又止的方式。】

  元菘哼了聲。

  冒號:【逗號,咱們感嘆號這兩句話可以濃縮為一句話:咱們菘兒趁人之危,被八字還沒一撇的對象嫌棄了。】

  元菘:「……」他真是腦袋撞牆了才想著求助這群損友。

  逗號:【我不蠢,你用不著給我解析。】

  感嘆號:【都滾。】

  句號:【菘兒,不能這麼講話,你願意分享,就要承擔被討論的後果。】

  感嘆號:【……】

  句號:【你那八字沒一撇的對象,你親他時,他有沒有當場轟你一巴掌,或者往死里踹你?】

  元菘思索了下,接著打字。

  感嘆號:【他掙扎了下。】

  逗號:【啊!】

  冒號:【哈!】

  句號:【菘兒,你……你學壞了。】

  元菘咬牙切齒地丟下手機,再理這三人,他腦門不撞牆會對不起他腦門的用心良苦。

  郁樂低著頭,手裡的瓷勺不停地撥弄著薑湯,對元菘的絮絮叨叨充耳未聞,半晌出聲,「我回去了。」剛站直,身體就被人按了回去。

  正要說話,一隻溫熱的大手就復上他的額頭。這個動作讓他不得不後仰起脖子,於是看到了元菘一手覆在他的額頭上,一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他眉毛輕擰,雙唇微抿,神色有幾分嚴肅但不減俊朗。元菘長得非常好看,五官立體,尤其像現在他眼皮稍一低垂,燈光一照,濃且翹的睫毛就在下眼瞼投下一片陰影。

  郁樂高一轉學到他們學校那天,在教導處就聽說了元菘的名號。教導主任帶他參觀校園時還特意在優秀學生公告欄前停下來,給他介紹前三名。

  「你成績很不錯,已經將你安排在1班了,晚點帶你過去。」郁樂嗯了聲,拉著書包肩帶跟在教導主任身後,聽他叨叨擾擾,直到經過籃球場時,不停歇的尖叫讓教導主任責任心爆發,停下來訓斥那群過於激動的女生。

  郁樂一眼就認出了籃球場中的元菘,因為教導主任給他介紹前三名時,在第一名花了最多時間,而他為了不冷場也為了尬聊,只能看著第一名的照片不斷附和教導主任的話。

  元菘本人比照片上的更好看。

  這是他看到抱著籃球的少年往他們這邊望過來時,郁樂腦海中一閃而過的話。

  而第二句是:攝影師該回爐重造了。

  元菘偷偷打量著出神的人,拿起碘伏棉簽,小心翼翼靠近,「知樂,忍著點。」

  郁樂嘶了聲,思緒回籠,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元菘哄著喝完了薑湯,還讓他清理傷口。

  這種感覺讓他莫名的心慌,不僅是山林中發生的那幕,還有從他與元菘重逢後,他好像一直在讓元菘靠近,他的理智在遇到元菘後,似乎縮手縮腳了。

  他奪過棉簽,喉嚨乾澀道,「我…我自己來。」

  元菘無所謂,找了面鏡子給他,接著說:「需要幫忙再喊我。」他放下鏡子就走了。

  郁樂表情木然地看著他的背影,久久才回神。他不知元菘早將他的所有神色都收進眼底,也沒發現元菘在將鏡子放下,手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元菘走進洗手間,掬起一潑冷水往臉上撲,直到鏡子的人雙目通紅,臉色蒼白,他才停止這個自虐的動作。

  「元菘,你真不是人。」他看著倒映在鏡子上的男人,又啐了句:「怎麼能幹出趁人之危的事情來,你真不是個東西。」

  但是……但是……

  視野突然變暗,郁樂不解地擡頭,入目是元菘濕漉漉還在滴水的頭髮,嘴唇蒼白微微發抖,臉色也透露著不一樣的緋紅。

  未等他開口,元菘出聲了,「八年。眼睛是在大一暑假傷到的,躺了兩個月。我後面還修了歷史。期間當了學生會會長,但只有幾個月,因為覺得浪費時間。」

  郁樂嘴巴微張,正要說話,又被阻止。

  「大二下學期診斷出中度抑鬱,學校那心理醫生講的,但我沒吃藥,在大三時慢慢就好了。」

  「你,你突然講這些幹嘛?」郁樂剛站起來就被按坐回去,下一秒聽到元崧急急嚷了聲,「你聽我說完先。」

  「大四畢業後,跟師兄合作開店,後面他不做了,我承接過來,現在全國各地開了十一家分店了。」

  元菘深吸一口氣,伸手將頭髮隨意梳到腦後,他蹲下來,眼睛平視著郁樂的臉,嘴巴張了張,卻發現剛才還能嘰里呱啦講一堆的嘴巴此刻乾澀得要命,發不出任何音節。

  「我的八年,很簡單,幾件事就概括了。」元菘咽了口唾沫,再擡起頭時,眼圈猩紅一聲,聲音哽咽,「我們不要吵,我給我剛才的行為道歉,你能不能不要討厭我,你不要又一聲不吭地消失,好不好?」

  校醫讓他去專業心理機構再查一次,結果真的中度抑鬱,他也真的沒吃藥就好了。因為那時他一有時間就只做一件事,帶著一張照片,全國各地跑,問人認不認識照片上的人。

  當時只要有人說一句,好像見過,他感覺自己就能開心起來。

  郁樂掰著棉簽,腦子從元崧蹲下來時就亂得像五顏六色的粥一樣,無數個說辭從腦海中閃過,聲音到了嗓子眼又被他吞回去,他萬萬想不到元菘會跟他講這個,他不知道如何應答。

  半晌後,他抿了抿嘴,乾裂嘴巴傳來刺痛,他聽自己問了句:我有那麼好嗎?

  然而沒等到回復,只是感受到自己被陰影罩住,帶著溫度,陰影的主人胸腔起起伏伏的,一講話時,他似乎能聽到從肋骨深處傳來迴響。

  他聽到元菘跟他講:

  是的,世界上最好的,世界上最寶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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