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神罰

2024-09-15 09:29:32 作者: 懶葉

  第110章 神罰

  ***

  花與牧趕回來的時候, 酒樓已經被燒成了灰燼。建築在大火中傾塌,化為枯朽,好在沒有傷及附近的民眾。

  驟然間失去了一切的幾位酒樓老闆怔忡地跪倒在地, 反應過來之後抱頭痛哭。巡防隊的人同情地拍了拍他們的肩膀, 可除了將火滅掉, 他們也沒有什麼能做的了。

  穆娜擠過去,在無人發現的時候將老闆身邊的荷包里悄悄放了幾塊金子。放火的雖然不是他們, 可不管怎樣, 事情終究是因他們而起……

  「怎麼去了那麼久?」林霖蹙眉, 她不覺得隊長的速度有這麼慢,「是不是被什麼耽擱了?貨呢?」

  

  花與牧微微嘆息:「貨不在了。」

  「怎麼回事?」

  「是井隊長……」花與牧沉重地搖了下頭, 「原來從一開始, 他就被人假扮了。」

  「什麼?!」

  「怪我。從一開始便該想到的, 思若雖然有些跳脫,可在大事上並不糊塗,怎麼就偏偏在那個節骨眼兒上糟了罰?自然是因為他們其中一人有不亞於她的易容之術,怕被識破,才使計叫她留下。我們又與井隊長不甚相熟, 根本沒發現, 還在都城時就已經不是他了。」

  「那……」

  「倉庫里的那些貨,早就被假的『井隊長』偷偷調包出去了。」

  和歌子開口:「雖然如此……」

  她指了指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酒樓:「那些樹葉被裝在荷包里,已經連著酒樓一併被燒掉了。我親眼所見。」

  「試煉給了三天, 正是今夜……」

  而今夜那些能夠叫人陷入幻覺的當中的樹葉全被燒了個乾淨, 此番輸贏,究竟該如何評定?

  抑或平局?

  和歌子不知道, 也沒有什麼心思去想。

  在那之後,幾人又在金辛港逗留了十日, 可依舊沒有從神明那裡聽來任何隻言片語。三郎幾人也像是從港城中憑空消失了一般,嚴查了每一處或公開或私密的港口,都沒有尋到他們的蹤跡。

  聖女將自己關在屋內,閉門不出,連穆娜都無法近身,這樣停滯不前的狀態叫所有人都很是擔心。

  和歌子更加不明所以。她沒有預料到神酒會是這樣的反應,明明兩人才剛剛坦誠心意……

  「你要不要去瞧瞧?」林霖含蓄地說。

  可是就連和歌子單獨去敲門的時候,神酒也只是保持著沉默,一聲都沒吭。不論問什麼,都不理睬。

  那晚和歌子在她門前站了大半夜,也只得到疲倦的三個字:「你走吧。」

  聽到門口離開的腳步聲,神酒的心總算平靜下來。她將被褥卷得更緊了一些,把自己牢牢包裹在內,連一絲空餘都不留下,呼吸間只剩下有些悶悶的味道。

  耳畔仍有前夜的餘音。

  一個小小的木質神像放在桌邊,雖不在神寺內,卻如神明親臨,難以理解地望著她。

  ——你贏了。

  神酒看著那雙似慈和,又似悲憫的眼。

  ——正如你說的那樣,她全心全意地相信你,敬你愛你,不惜為你放棄一切。

  ——既如此,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允你心愿成真。

  ——神酒,你從此不再是神侍聖女。

  二十二年了……神酒恍惚地想,她期待了這樣久的結果,如今總算近在咫尺。她以為自己會笑,卻不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為什麼?

  「砰」一聲,窗戶從外向里墜下。

  神酒如驚弓之鳥般坐起身子,看著翻窗而入,卻因力氣太大而將整扇窗子都毀了的那個人。

  短了一些的黑髮上纏了木屑,幾分狼狽,那人卻不管不顧,沒有伸手去拂,只是站在窗框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想要鑽進來的夜風。

  縱然聖女體弱,可這畢竟是在夏夜,即使有些涼風,也不會受涼的。

  可和歌子還是一如既往地站在這裡,就仿佛這個動作已經成了融入骨血之中的下意識習慣。

  她看著神酒,很認真地問:「你是不是在躲什麼?」

  神酒低頭,沒忘了將額前的亂發細細捋到耳朵後頭,另一隻手的手指卻悄悄攥緊了被子,直到指節泛白。

  總算,她輕聲答:「沒……」

  「有的。」和歌子站在原地沒動,不知從何而來的篤定,「我能感覺到。」

  她的眸光定在神酒略顯凌亂的頭髮上。聖女一向是最重姿儀的,哪怕是稍稍有一絲不雅都會反覆確認,怎會容許自己連頭髮都沒有梳順。

  除非,是發生了什麼令她心煩意亂到甚至能夠忘記這些的事。

  神酒未答,和歌子便執起一旁梳妝檯上的梳子,用手帕蘸水擦過,再細細地自她頭頂梳下,讓它重歸本該有的柔順模樣。

  只是從前的一頭青絲,如今白得像雪。

  和歌子的動作慢而仔細,沒忘了替神酒在發梢抹上幾滴髮油,瞬間香氣四溢。

  「怎麼了?」她用手指繼續順著神酒的頭髮,很自然親昵地問,仿佛是新婚之人在講私房話一樣,「是我們輸了試煉嗎?」

  良久,和歌子聽見神酒說,「不是。」

  「那怎麼還愁眉不展?莫非是第三道試煉這麼快便又來了?」

  「亦不是。」

  「那是什麼?」

  神酒又遲遲未回答,和歌子也沒有追問。

  她只是又拿過乾淨的帕子,擦起面前人脖頸的後側來,確保那裡沒有沾到一滴髮油。神酒不喜歡有那樣的觸感在皮膚上。

  待到和歌子想要稍稍撥開神酒的衣領,替她往下擦一擦的時候,對方卻忽地轉過身來,拉遠了些許距離。

  再往下……是Omega的腺體。

  和歌子知道神酒不喜歡她碰這裡,哪怕是在西園寺家的時候也是一樣。時常為她擦洗身子,只有這一塊地方是碰不得的。

  她不太了解Omega被觸到這裡究竟是什麼感受,或許……是不太好受的吧。

  和歌子一如既往,順從地收回了手。可是直到她看清神酒的臉,才發現對方的眼裡不知何時開始滴答滴答往下掉眼淚。

  「別哭。」她的心裡划過一絲慌亂與忐忑,手足無措,「我不小心忘了,是不是弄痛你了?」

  帕子一點點擦去神酒臉上的淚珠,殘痕卻依舊泛紅。

  和歌子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她不懂這些啊……不然,去叫穆娜好了?

  可是才剛要站起身來,她就被握住了手腕。神酒的聲音聽起來很啞,大抵是嗓子還沒有好全:「別去。」

  她沉默片刻,說:「神明允了。」

  這四個字說得沒頭沒尾,和歌子花了好幾息的工夫才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可還沒來得及將驚喜之情表露出來,就見神酒的淚水如湧泉般墜下。

  「別哭……」她更加慌亂,「到底怎麼了?」

  神酒面無表情。只是淚卻始終如斷線的珠子,滴滴答答落個不停。

  和歌子甚至不敢用帕子去拭了,否則定會將皮膚都擦破,只能無助地用手貼著神酒的臉,妄圖以這樣笨拙的方式讓她好受些。

  良久,她才聽到對方的聲音。

  「我可以不做聖女了。」

  和歌子輕輕地點了下頭:「嗯。」

  她知道這是神酒一直想要的。

  「可是……」神酒張了張嘴,卻不論如何也說不下去,「我……」

  二十多年了,她沒有一刻是不想脫去這層枷鎖的。可是只差臨門一步時,方才知道籠罩在自己心頭的恐懼遠勝想像。

  她從一生下來就是聖女,十里鮮花盛放,得神賜予了「神酒」這樣貴重的名字。

  容貌之美,所見之人無不為之驚嘆。金銀珠寶這些別人做夢都想要的身外之物,她所擁有的,隨隨便便就堆滿了許多庫房。

  全大陸最好的名師教她讀書撫琴,還擁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銳感力,甚至能夠以血為媒,預見未來。

  神酒從沒有一天不是作為聖女而活的。

  如果她不再是聖女……

  她習以為常的如花容色終究有一天會老去,像普通人那樣生出皺紋。幾十年後,會從年輕的女孩變成笑起來沒有牙的老太太。

  失去了神明的恩賜,她自恃勝過所有人的學識與聰慧,終究也會從腦海中漸漸淡忘掉。更遑論銳感力、預言那些原本心生厭煩的東西……

  西園寺家已不在了,她不是貴族,只能是無名無姓,沒有來處、亦沒有去處的人。

  神酒原以為自己什麼也不在乎,可這一夜忽然來臨時,她才發現自己竟那樣膽小而懦弱。

  如果她什麼都不剩下了……連「神酒」這個名字都被剝奪的話,她會是誰?

  如果她不是貴族出身的聖女,她與和歌子甚至不會相逢。她沒有任何辦法順理成章地將和歌子帶回家裡,也不能叫和歌子做自己的僕人。

  如果她不是和歌子的主人,和歌子就沒有理由像如今這樣溫柔體貼地對她。不會細細替她梳頭,細緻入微地照顧她全身上下每一處。

  她不能再任性地要求和歌子聽從她的每一個命令,不能再盼望和歌子滿心滿眼只剩下她一個人。

  因為她將會泯然眾人,不再是從前那個萬人中央的聖女。

  直到這時,神酒才恍然發覺,二十多年來,所有的一切都是「聖女」這兩個字帶給她的。

  她以為自己什麼都可以不要。可是……

  如果拋去一切,在和歌子心中,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是再連生活起居都柔弱不能自理的Omega?

  抑或一個累贅?

  她總是像一根藤蔓似的將和歌子緊緊繞在裡面,可殊不知,藤蔓早就將自己也纏了進去,雙方都逃無可逃。

  她只是,害怕她在和歌子眼裡不再是特別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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