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神罰

  第108章 神罰

  巡防隊還在一邊安撫人群, 一邊盡力救火，周遭吵吵鬧鬧，落在神酒耳中卻好似萬籟俱寂, 什麼都聽不見。

  她只能聽見自己一顆心怦怦跳。

  乾澀的喉嚨總算重新獲得了開口說話的能力, 卻在那個「有」字落入耳中之後, 根本沒有辦法開口繼續追問下去，只能被動地等著和歌子的回答。

  黑紗遮住一半眼帘, 卻能清晰地看到火苗映在神酒眼眸中鮮活地跳動。

  和歌子覺得這樣的她比平時還要美。

  「師父還沒有回來……」林霖抹了把眼淚, 平復情緒, 不合時宜地打斷了兩人，「貨物怎麼說？我們該不該先撤退？還是去支援師父？」

  穆娜嘆了口氣：「想撤也撤不了, 你看……」她示意林霖去看身後, 「這麼多人圍著, 等人潮散去還要好一會兒呢。」

  林霖又轉過頭來問和歌子，嘴裡喋喋不休：「師姐，究竟發生了什麼……」

  

  和歌子乾脆簡單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嘴，隨後輕鬆地把林霖拋到了人群之外：「一邊玩去。」

  林霖摸著臉上被蹭上的黑乎乎的痕跡，不明所以：？

  穆娜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但還是警覺地退到了好幾步之外。

  和歌子轉過身來, 再次注視著神酒的眼睛。她很少在聖女的眸中看到這種情緒，不知究竟該稱之為脆弱，還是恐懼。

  神酒在害怕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

  和歌子想要伸手去碰她的肩膀, 卻想起掌心還髒兮兮的, 下意識在衣擺上蹭了下。可在屋裡待久了，衣擺也沒有多乾淨, 結果便是越蹭越髒。

  她便把手腕收了回來，卻在這個動作做出之前, 就被神酒拉住。

  現在髒痕來到了另個人的手上。

  和歌子淺淺地吸了口氣，她聽不出什麼情緒地問：「你真的見過我父母嗎？」

  說實話，神酒就算撒謊，她也看不出來的。貴族禮儀講究喜怒不形於色，聖女即使心虛，也能很好地壓在心底，叫人分毫都發現不了。

  可是神酒說了實話：「見過。」

  「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普通的屠戶，住在小鎮裡。」

  「你是什麼時候找到他們的，怎麼不帶我去見見呢？」和歌子很慢地問，「我一直以為是父母不要我了，我才會去街頭流浪要飯，原來不是……」

  原來小時候那些血腥的夢，其實不是噩夢，只是因為看到過許多次家裡殺豬，所以有了印象。

  原來她不是被拋棄的孩子。原來她不是不被愛著的。

  原來她是有家的。

  「別哭。」和歌子輕柔地捏著黑紗，拭去神酒眼角的淚珠，「有什麼好哭的？這不是高興的事情嗎？」

  她聽到神酒說：「我十六歲的時候才去見的他們，我……我是想要告訴你的，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敢。後來我想私奔後帶你去見他們，可我們……」

  黑紗悄然間濕透，怎麼擦也止不住。

  「我悄悄給了他們錢，夠他們在小鎮上面安居樂業，不愁吃穿，可我不敢帶你去見他們。」

  「我沒有父母的……和歌子。」

  每代聖女降生的那天，亦是她父母的祭日。有幸孕育出聖女的夫婦需要用自己的血液澆灌聖女的肌膚，將一身血肉全部獻給她。

  神酒根本沒有見過自己的雙親。

  她的嗓子很啞，很啞：「我害怕你會跟他們走，離開西園寺家，和他們在小鎮上生活……你們是一家人，我怎麼辦？」

  「對不起……」

  和歌子忽然問：「我妹妹她……她叫什麼名字？」

  良久，神酒才說：「一直沒有取大名，只有個乳名，叫小朵。」

  姐姐是小花，妹妹是小朵。

  沒有太多寓意典故的名字，只是因為和歌子小時候貪玩，喜歡去外頭採花而已。

  和歌子想起小朵的年紀，今年應該十三歲了，比林霖還要小上一點。不知道是怎樣的女孩子？也像她姐姐一樣力大如牛嗎？一樣不擅長讀書嗎？

  她現在二十三歲了，還能和十三歲的女孩子相處得來嗎？

  神酒怔怔、怔怔地望過來：「你……怪不怪我？」

  「怪你什麼？」

  「我……」

  當然是，怪她是個自私的主人，連這麼大的事情都瞞著她。

  和歌子依舊微微笑著，搖頭說：「我都知道的，沒關係。」

  「我方才想和你說的話，跟這些都沒有關係，神酒。」

  「我想問你……」

  … …

  「只要你稍微、稍微考慮一下……神酒真的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麼？」

  不久前，三郎的聲音猶在耳畔，似搖著蠱惑的小船，想要將她帶至彼岸。

  和歌子在窗邊佇立良久，直到髮絲被火星點燃，才說：「大抵不是吧。」

  「神酒她……其實很自私，對自己的東西藏得很牢，別人絕對不許染指分毫。」

  「從前西園寺家教她的那些貴族禮儀，我想她其實從未聽進過心裡去。」

  「神酒她是聖女，卻並沒有那麼像一個聖女該有的樣子……她沒有那樣高潔的品格，也沒有那樣寬闊的胸懷。」

  「她很任性。」

  火漸漸將三郎的身影也吞沒在內，他有神的庇護，不懼死亡，因而連動都沒有動，只釋然地笑了下，「你總算想通了，這樣才是對的……」

  「所以，你想怎麼選？」他微笑，能隱隱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和歌子的體內占了上風，「要不要當面質問她呢？」

  和歌子的聲音在風中顯得幾分空洞：「不必。你說的這些事，我知道她做得出來。」

  三郎的眉尾愈發地挑起：「哦？竟是連話也不必說？」

  「是啊。」

  和歌子轉過身來。

  三郎這才看清她面上的神情，似是釋然，又似是感懷，並非想像中被欺騙後的憤怒。

  「不必說什麼，問什麼，因為我早就知道她是這個樣子……」她說，「在西園寺家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每一次每一次，神酒爬上她的床，叫她不許多看別人一眼，哭著弄她，叫她乖一點聽話一點，一輩子只能有聖女一個主人，只能聽她一個人的話。

  和歌子答應了很多次，也早就看穿那層脆弱假面下的黑，是穿白衣也難以遮住的顏色。

  三郎面色驟變：「你是說……即便知道這些事，依舊選擇站在神酒那邊？」

  為什麼會這樣？

  正常人得知自己被欺瞞了這麼多年，不論多少，心裡都會產生動搖，她卻……這用常理根本無法解釋！

  怎麼可能？難道是自己餵給她的血液還不夠多？所以蠱惑的效果不夠？

  和歌子滿懷笑意地點了點頭，語氣中甚至帶著些不明顯的寵溺：「是啊……三少爺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之間的關係。」

  「如果沒有神酒，我一定尋不到父母的。」

  「她即便隱瞞我也沒關係。或許……我心裡會有一些失落，可比起我們之間，這不算什麼。」

  「我也同樣做過很多錯事，可神酒沒有怪過我。一次也沒有。」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擡腳邁了出去，隨後身子直直地順著窗邊墜下，已經弄得黑漆漆的手沒忘了順著建築的邊緣攀住支撐，好讓整個身體不至於一下子著地。

  和歌子又重新躺在了神酒面前。

  … …

  「我想對你說的是……」

  「從前的我一直在逃避，因為實在太過害怕。害怕看到你離開，更害怕看到你為了我變得不像自己。」

  「可是……不久前我才明白，人不該一直活在回憶里。我不是小花，也不是十三，我是二十三歲的和歌子。」

  「我曾經討厭讀書，可現在我也會認字寫字。我曾經只用重武器，可現在我會隨身帶著蝴蝶雙刀。」

  「我變得自己都要認不出來了，只有一件事一如既往……那就是，我還是很喜歡你，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喜歡。」

  「不論十六歲的你，還是二十二歲的你，在我心裡都沒有區別。」

  「只要是神酒，我就喜歡。」

  「父母的事，沒關係的。我知道你只是因為很在乎我才那樣的。」

  「我永遠不會怪你的。」

  「我想好了。我不會再逃避，也不會再懼怕神罰了。只要你還活著，我就會和你站在一起，如果你不在了，我就陪你一起去死。」

  「不知道現在同你說這些，算不算晚？」

  「對不起神酒，我真的很笨，對別人來說輕易就能想明白的道理，我卻花了好久好久，才從心魔里掙脫出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和歌子看著面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的人，眼中的淚水幾乎快要墜下來，卻偏偏莞爾一笑。

  「小朵不能叫一輩子小朵，你讀過那麼多書，願意給她取個大名嗎？」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