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 神罰
2024-09-15 09:29:13
作者: 懶葉
第095章 神罰
十六歲的聖女和二十二歲的聖女, 在容貌上其實沒有太大的分別,只是褪去了青澀,變得更加成熟了而已。
可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是不一樣的。
十六歲的眼睛裡總是隱含著期許, 偶爾任性, 偶爾含羞帶怯, 還有點小少女的彆扭,希望和歌子能讀懂那些欲說還休的心事。
二十二歲的眼睛裡, 大多數時候, 只剩下仿佛能夠看穿一切的冷漠。
如果不是產生幻覺, 置身於許多年前的回憶當中,和歌子只怕自己永遠不會察覺神酒改變了多少。
「……」
花枝再次高高揚起, 落下, 花瓣和臉頰碰出一聲細微卻清脆的響。枝上的刺很鋒利, 在和歌子的頰側劃出一道紅痕,也讓神酒的指腹滲出幾滴血珠。
「你出息了。」
神酒說。
和歌子怔怔的,沒有回答。
一下又一下,花朵不斷地落在她臉頰上,直到神酒的手腕脫力, 握不住那根枝, 任憑它墜落在地,被髒水浸濕。
臉沒有腫,可是好痛。
半晌, 她才說:「我只吃了半片多, 對身體無礙。」
這是實話,這植物未經提煉, 即使致幻也只能持續很短的一段時間。
和歌子很清楚,也能夠確保這短暫的放縱不會對自己經過抗藥訓練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
可這解釋落在對方的耳朵里只剩下蒼白。
「吐出來。」神酒說。
和歌子, 「已經咽下去了。」
吐不出來了。
神酒緩緩閉上雙眼,再睜開的時候,忽地捏住和歌子的手腕:「你究竟想看到什麼幻覺?」
冰雪聰明如聖女,自然知道她不是會輕易對這種東西上癮的人,不論從心理上,還是生理上。
這種情況下,還要再去吃下肚,只能另有原因。
和歌子沒回答。
神酒裙下的靴踩在那朵花上,一點點將它絞爛,美眸垂著,眼神變得越來越冷。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是以前的我。」她說,「方才我聽到你叫我的名字了。」
「……」
對街的廚娘見有事發生,一直好奇地往這邊張望,怎奈那個個子略高的女孩將人擋得嚴嚴實實,除了偶爾揚起的裙擺黑紗,她什麼也沒瞧見。
和歌子說,「是。」
她看到神酒的右手緊緊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唇微張喘息,雙頰被怒意染得通紅,像是一塊冰被架在火上烤,再凜冽的寒霜也盡數化掉。
一副難以呼吸到快要窒息的模樣。
神酒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的情態。
就算是誤會和歌子跟未婚妻有什麼,就算是親自見到未紀,也沒有這樣失態過。
她將和歌子的手腕抓得更緊,聲音微啞:「你寧願沉浸在過去中是嗎?」
被溫軟的手掌包裹著,和歌子只覺得腕骨好痛,像要碎掉一樣。
字字如刀。
她木然道:「是。」
對街的廚娘看熱鬧不嫌事大,叫了夥伴一起出來圍觀,和歌子自然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番動靜。
「先進去。」她壓低聲音,「別叫其他人瞧見了你的樣子。」
「我不在乎。」
「我在乎。」
「是麼。」神酒輕聲說,「那你為什麼還忍不住想要見到十六歲的我?」
和歌子又不答話了。
神酒緩緩閉上眼睛,「回答我。」她冰冷地命令。
沉默無言。
神酒沒再說什麼,只是那樣拽著她的手腕,向棧房裡頭行去。她走得很快,和歌子稍不留神便會叫她栽倒,竟是半分力氣也不敢使,只能順從。
外頭的廚娘和打雜的夥計不免覺得無聊,對視一眼散了。
一路上樓,進了幾人先前租下的一間空房裡,神酒反手把門閂上,隨後毫無章法地伸手去解和歌子的衣帶。
她躺在榻上,沒有反抗,亦沒有開口回應。
和歌子黑衫的領口被神酒一路扯開,拽得亂七八糟,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膚。
櫻桃香味輕易進入她的鼻腔。
情動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神酒一如從前每次任性時一樣,用力咬和歌子的頸側,留下不會停留太久卻足夠深的標記。
血腥味淡淡在口腔蔓延開。
她用手用口在和歌子心口留下印記,讓艷麗的薔薇花遍布全身,仿佛這樣就能永恆地留下什麼。
神酒大多數時候都是要和歌子自己動的,這次卻是沒有多說,就將手指伸進去,一路到底。
聖女的動作永遠算不上重,可還是好痛,舊年飲下的血液又開始在身體裡蠢蠢欲動,每一次觸碰,都痛得和歌子眼淚直流。
那一瞬間她想,就算眼前人換了容貌,變了聲音,她也能永遠憑著這份痛感將人認出來。
手指更深,更深。
可是下一刻,神酒的眼淚一顆一顆墜下,打濕了她的胸前。
「為什麼想沉溺在幻覺里?」她輕聲說,「我不是就在這裡嗎。」
她竭力克制,可重複時還是帶著哽咽,「我不是就在你眼前嗎……」
「你更喜歡十六歲的我嗎?」
神酒一遍又一遍地問。
和歌子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卻早已滿面濡濕,仰頭看她。聖女的發梢垂在她頸邊,痒痒的,又如薔薇花刺一般,扎得她更痛了。
「是。」
她麻木得只會重複這一個字。
神酒的呼吸幾乎都要停下來了,全靠本能讓胸口劇烈起伏,方才讓大片空氣進入胸腔。
「十六歲比二十二歲要好嗎?好在哪裡?」
這樣問著,她卻把手拿出來,塞進了和歌子嘴裡,像是不想再聽到一句討厭的話,淚流如注,幾乎汩汩匯成了一條溪。
「你不喜歡現在的我了嗎……」
和歌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床上反抗神酒。她推開身上的人,慢慢地坐起來,不用低頭看,也知道自己此刻身上多狼狽。
也許直到此刻,她依舊沒有從幻覺中回過神來,自己的聲音響起,落入耳畔,猶如是陌生人在講話。
「這種葉子若是在沒有經受過訓練的普通人中廣為流傳,成癮是必然的事情。現在的我或許能夠克己復禮,可若我碰到它的時機是在一年前,我和他們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要是放在那個時候,就算它毒性再大,再傷害我的身體,我也會不要命地吃。你可知道為什麼?」
和歌子嘴唇翕動。
可下一句幾乎是喊出來的。
「因為我以為你死了!化成灰了,再也見不到了!如果那個時候誰給我這東西,告訴我只要吃下去就能再見到你……我就算吃成殘廢,吃到這條命都沒有了,也會一直吃的。」
眼淚落得到處都是,嘴巴里也是,鹹鹹澀澀。
「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你……我只是,覺得你應該一直是十六歲的樣子。」
「你應該一直做西園寺家體面風光的聖女,萬人之上,沒人能傷害你,沒有煩惱和痛苦……你應該一直過那樣的生活才是……」
「是因為我的存在,你才會生出想要私奔的念頭的……才會受那麼痛的神罰的……」
「可是我什麼也幫不上,我空有力氣卻保護不了你,渺小得像一粒沙子……」
「什麼都做不了……」
恍惚間,不知道藥效是否還沒過去,和歌子只覺得面前的那張臉仿佛又變回十六歲白裙翩然,矜持持扇的聖女,笑眯眯望著她,輕聲說:「沒事的,都會過去的。」
真的會過去嗎?
她哭得像孩童一樣,埋在十六歲的主人懷中:「我們還能回家嗎?我想回西園寺家的那個小院子裡去,那裡有你最喜歡的竹林……」
沒有其他人打擾,只有她們兩個。聖女撫琴,她來侍奉,就算根本聽不懂琴,也覺得樂在其中。
十六歲的神酒說:「能的。」
「真的嗎?」
「真的。」
「我不做僱傭兵了,只做你的僕人。」
「好。」
「那我們明日就動身吧,還住原來的那個院子。」
「好。」
「竹林還在不在?」
「還可以再種。」
聽到這個回答,和歌子的淚水仍沒止住,卻心滿意足地微笑了。她的頭有些昏昏沉沉的,就那樣伏在神酒懷中,暫時睡過去了。
二十二歲的神酒視線空洞地盯著懷中的人,緩緩為她的身體披上衣裳。
「可是西園寺家已經不在了啊。」
她無聲地動了動嘴。
家主一郎表哥,香佳媽媽,行三的表姐……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五年前就全都不在了。
彌奧斯的律法大體上並不算重,唯獨叛國之罪必須全族處死,一個不留。
西園寺家被施刑的那一日,神酒還沒被帶回鷹陸。三郎的轎子帶著她混在人群中,親眼看到了全家上百口人被一個個絞死。
三郎自小受盡冷眼,恨極了家族,看到這一幕自然是拍手稱快,臉上露出輕快的笑容。
神酒原以為自己也是恨他們的。那些總是管束著她的老師,不停叫她去學禮儀的長輩們……
可她還是掉下了數不清的眼淚,正如此刻一樣。
因為從那天起,她就沒有家可以回了。
她依舊是萬人敬仰的聖女大人,可她不再是能夠冠上西園寺這個氏名的神酒小姐了。
神酒低下頭,看著和歌子的睡顏。
「只剩下我們兩個的家了。」她說,「其他地方,早就回不去了。」
和歌子腰帶上繫著的小荷包里,其實還剩下小半片葉子。神酒對味道很是敏感,一聞便知道它藏在哪裡。
她也忽地有一種將它吃下去的衝動。憑她弱不禁風的體質,小半片便已經足夠。
可神酒只是將它指尖碾碎,撒在了地上。
她不需要沉溺在幻覺里,因為只要一閉上眼,從前的種種就會浮現在腦海里,鮮活又靈動。
她早就將過往種種憶過千遍萬遍,每句話每個字都牢牢銘記於心。
一直以來她都是靠著這些回憶活下來的,如今也是一樣,她必須毫不猶豫地繼續走下去。
帶著和歌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