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神罰
2024-09-15 09:28:17
作者: 懶葉
第052章 神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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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氣味縈繞, 有一股專屬於藥材的香。黑色的藥汁已經放了許久,但仍舊滿滿一碗,沒見動過。
在門口時, 和歌子就將披風脫下來掛著, 只怕將它上面沾著的寒意帶到裡頭來。
她俯身拿起那碗溫熱的藥, 「怎麼不喝?」
良久,很輕的一聲回答方才從床榻上傳來。「苦。」
和歌子淨過手, 用指尖蘸了碗沿邊上的一滴嘗了嘗。分明就不苦, 能感覺出醫者特意調了味道, 舌尖甚至能夠泛起一絲甜意來。
她端著碗,過去蹲在床榻邊, 像哄個孩子一般說:「不苦, 喝了漱個口, 安心睡一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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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被子卻裹得更緊了,連著頭一塊兒悶進去,只隱隱露出一縷長發。聖女的頭髮之前明明已經恢復成烏黑的顏色,此刻竟又接近於白,顯然是再次傷了氣血。
和歌子怕她悶壞自己, 連忙伸手去把被子拽下來, 卻看到一張淚痕未乾的臉。
神酒眼尾泛紅,輕擡睫羽,此刻分明脆弱極了, 卻又不願示弱。
「川柳呢?」她發著燒, 臉頰燙得驚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你出去。」
和歌子沉默片刻:「你喝完藥我就走。」
神酒慢慢坐起身,把那碗藥伸手接過來。
她低頭看了一眼, 忽然說,「若我永遠不喝藥,你就永遠不會走嗎?」
話音未落,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實在沒有力氣,瓷碗從神酒的指間滑落。
也就是和歌子是眼疾手快的僱傭兵,才能及時接住它,沒有摔在地上。只不過裡頭的湯藥難免濺出來一些,滴滴點點灑在那雙白皙纖細的手上。
和歌子只得將碗放在一旁,去替神酒擦手。
藥一點也不燙,可她還是那樣嬌貴,被灑到的皮膚頃刻間就紅腫一片,好半天都下不去。
神酒低頭看著對方仔細擦拭的模樣,輕聲說:「你都快成婚了,怎麼還這樣伺候我?」
和歌子張了張口,卻又最終閉上。她想說成婚非她所願,她也不知為何王后會突然提起,可事已至此,解釋這些又有什麼用。
可現在自己又是在做什麼?已經做下決定,可一見到對方脆弱的模樣,就忍不住想要像以前無數個日夜一樣靠近她。
明明知道這樣拖下去,她們都只會徒增傷心罷了。
神酒又問:「聽說她很喜歡你。」
這個「她」說的是誰,不言自喻。
和歌子依舊沒有回答。
「看著我,和歌。」聖女的指腹抵在她下巴邊緣,居高臨下,輕輕擡起來,「你真的想成婚麼?」
那雙眼似琉璃般晶瑩剔透,以往和歌子只要看著它們,就總是說不出拒絕的話。可這次她注視著神酒,聲音不大,卻不容拒絕:「我會成婚的,神酒。」
說出這幾個字時,腦內揮之不去的景象,是神寺內看到的,上頭刻著聖女之名的孤寂墳塋。
在神明面前,這世上之人何其渺小,她的意願也並不重要,她怎麼做才重要。
半晌,神酒鬆開了手。「好,我知曉你的心意了。」
她露出一個絲絲顫抖的微笑:「那最後再餵我喝一次藥,好不好呢?」
和歌子還沒來得及去端藥,神酒冰涼的手指就勾著她的領口,吻了上來。許是落水虛弱的緣故,一貫濃郁的櫻桃香味此時只是淡淡地縈繞,有一種隨時會消失的錯覺。
聖女抵著她的鼻尖,喃喃道:「可是你明明也說過,我是你的妻子。」
… …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以聖女的身份,平時自該深居簡出,除了祭神,都不宜拋頭露面,所以小時候神酒很少有機會能出西園寺家的莊園。
初見和歌子的那一次是個例外。
就算是祭神遊街的日子,她也得乖乖坐在馱轎里,不能左右顧盼,因此神酒總是很徜徉外頭的世界,不止一次叫和歌子給她描述那些景色。
次數多了,和歌子便想了個大膽的主意,她想帶聖女出去走走。
那時的她天真幼稚,完全不知道如果被抓住了會有什麼後果。神酒知道,可還是同意了。
和歌子找來身材瘦小的香佳媽媽幫忙,叫她穿上白色的衣服,躲在房裡稱病不出。香佳媽媽哪裡做過這麼出格的事情,險些嚇個半死,擺手就要拒絕,卻又在和歌子的懇求中敗下陣來。
「真是對你沒辦法。」她嘆氣,然後慈祥地摸了摸和歌子的頭,「記得保護好聖女。」
香佳媽媽下意識就想對神酒做同樣的事,但礙於身份,終究是沒敢,於是只拍了拍聖女的肩膀。
神酒沒說什麼,只感激地笑了笑。
於是和歌子歡天喜地地找出僕人平時穿的粗布衣裳,給神酒換上,又拿上一頂籬帽,遮掩聖女那張出眾的臉,兩人一起從莊園的後門溜出去。
「你緊張嗎?」和歌子小聲問。
寬大的衣袖遮住兩人相牽的動作,她能感覺到,被自己緊緊握著的那隻手有一點發抖。
神酒「嗯」了一聲,隱含著幾分期待:「我一直想去看看外頭長什麼樣子。」
經過莊園後門的護衛身邊時,他們自然對這個陌生、還戴著籬帽的身影產生了疑問。但那個時候和歌子的「武力」已然遠近聞名,個子也高,往那裡一站,冷下臉來,便直接震懾了所有人。
更何況,她還有一個誰也拒絕不了的藉口,「我們急著去給聖女大人辦事情,若是耽誤了時間,你們能擔得起責任麼?」
「聖女大人有什麼事情要辦?」
「你這是要過問聖女大人的私事?」
這話說完誰都不敢盤查了,想到總歸和歌子平日裡經常進進出出也沒什麼事兒,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行了。
好不容易過了這一關,直到走遠了,和歌子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穿過小路,拉著神酒往熱鬧的方向去。
身後的人輕聲開口:「你平時就是這樣打著聖女的名號招搖麼?」
這話一下子叫和歌子鬧了個大紅臉,生怕聖女誤會,囁嚅著解釋了一大通:「才沒有呢!我明明是第一次這樣做。再說了,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呢對不對,你放心,我平時肯定不會亂說話的……」
隔著籬帽上垂下來的紗簾,隱隱約約,她看到神酒笑了,燦爛如鮮妍綻放的花……不,比那還要奪目,恰似此時正盛的日光。
和歌子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兩個酒窩圓乎乎的。
她聽見神酒說:「沒關係,這樣很好。」
「嗯?」
「你想借我之名做什麼都可以,不必有所顧忌。」
「那怎麼行?若人人都這樣,你聖女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不是人人,只有你可以。」
和歌子好不容易才消退下去的臉熱忽又燒起來了,可這次,似乎和剛才害怕被誤解的心情很不一樣。她變得侷促、手足無措、心跳咚咚,甚至不再敢看神酒,只咬著唇轉過身去,繼續牽著對方往前走。
神酒什麼都沒有見過,因此什麼對她來說都是新奇的。街上叫賣的糕餅、烤果子……再普通不過的場景,她卻看得目不暇接。
在她說話之前,和歌子就買了些點心吃食,匆匆跑回她身邊,「想不想嘗嘗。」
其實那些東西做得並不怎麼樣,用料也粗劣,只是勝在街邊飄香,才令人產生一種美味的錯覺,慣常經過這裡的人都不會買。
神酒輕輕抿了一小點,少見地露出了無措的表情:「這裡頭……咬不動。」
和歌子一大口就吃了三四個,渾然不覺,直到嚼完下肚,才反應過來:「噢,街邊的吃食在外頭放久了,總是會有塵沙飛進來。」
她以為聖女肯定要吐掉那一口,便去拿手帕,卻沒承想她居然咽了下去。
「很好吃。」神酒說。
其實很難吃。
遠遠傳來的一聲「和歌子」令兩人都擡起頭來,細細一瞧,有幾個穿著樸素的人朝這邊走來,像是剛送完貨的樣子。
原來是幾個平日裡給西園寺家供食的屠戶,和歌子平日裡幫著搬貨,一來二去也混了個面熟。
他們樂呵呵地跟她打招呼,目光不由得看向身後那個戴了籬帽,輕紗遮臉的女孩,「和歌子,這是誰呀?怎麼從沒見過?」
以這些人的身份,平日在莊園裡是見不到聖女的,就算真的偶然瞧見,也不敢多看。
他們不知道,也不會知道這是誰。
和歌子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甚至沒有細想聖女會不會生氣,就脫口而出。
「這是我定下婚事的妻子。」
周遭人來人往,說話聲嘈雜不絕於耳,剛吃了不新鮮的糕餅,裡頭還混了沙子,原本算不上什麼好時光。
可兩個人都未曾忘記過那一刻,她們站在陽光能夠照到的地方,大方對別人說,她是她的妻子。
不是聖女和護衛,也不是主人和僕人。
是妻子。
… …
「可現在你的妻子要變成未紀了。」
神酒一點點鬆開和歌子的衣領。
這次她自己拿碗喝完了藥,一飲而盡,面色未變,一個苦字也沒說。
「我會為你主婚。」神酒說,「就當是我給你的賀禮。」
和歌子空洞地盯著她,心中被酸澀吞沒。她以為自己會哭,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大概早在神明讓她看到神酒墳塋那一刻,所有悲傷的情緒就已經耗盡了。
她木然地接過水,服侍聖女漱口,看著她躺回去,脆弱得像快要停止振翅的蝴蝶。
說了餵完藥就走,轉身離去的時候,和歌子聽到輕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要好好對未紀。」
一顆淚珠最終還是墜落到手心裡,痛苦,卻又帶著某種希冀。
總算,卑賤如她,不用再害怕自己會傷害到聖女的生命了,即便代價是每一夜都活在神罰之中。
這大抵就是最好的結局。
……
前提是,這真的是結局。
和歌子並不知曉,神酒此刻將自己悶在被子裡,顫抖得有多厲害。並非來源於病痛,也不是哭泣,而是笑。
拼命抑制,手指死死嵌入手掌心,才能夠忍住的笑意。
不過一個眼神,就讓王后這個蠢東西克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惡念,斷然出手,連帶著讓女王、太女都自覺虧欠她,這可是兩份相當重的人情。
小和歌現在一定覺得她很可憐吧?
想要觸碰卻又不敢伸出手,折磨又煎熬吧?
明明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卻總是不願把她往壞的一面想,天真至極。認識她十年了,居然還會相信她能說出「你要好好對未紀」這種話。
不過神酒也確實沒有說謊。
「未紀」和「神酒」讀起來本就是一樣的。
「你的妻子要變成未紀了。」
「你的妻子要變成神酒了。」
其他人說什麼並不作數,只有聖女,才能決定究竟是哪一個。
我會履行承諾送你一份大禮的,小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