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神罰
2024-09-15 09:28:11
作者: 懶葉
第047章 神罰
***
那晚和歌子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不再有纏綿旖旎, 只有無盡的冰冷。木質神像雙眼漠然地盯著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居高臨下地那樣施予注視。
那眼神只持續了一息的時間, 和歌子便驟然從夢中醒來。
她感覺身子疲累不堪, 想要再閉上眼休息, 卻發現自己不論怎樣都無法入睡了。即便睏倦的感覺大片大片襲來,令腦袋嗡嗡地響, 意識卻仍舊清醒著。
和歌子以為自己病了, 隨即腦中卻划過一個念頭。
是神明動怒了麼?
她很快明白過來這就是神罰的滋味。畢竟自己前腳才在神寺求來些許預示, 後腳又跑去和神酒廝混,祂怎麼可能不動怒?
和歌子倚在床頭, 從未有一刻如此時清晰地感受到, 自己原本充沛的體力正在一點一點消失, 卻又在即將陷入昏睡的邊緣停下。似痛卻不是痛,入骨三分,但並不算難以忍受。因為……
因為落在她身上,那是不是就證明,這次受罰的不是神酒。
和歌子的手緊緊抓住床榻, 止住了自己快要溢出的悶哼。
接下來一連數日, 她都維持著這種狀態。儘管已盡力掩飾,可長時間得不到休息的情況下,不再紅潤的臉色是騙不了人的。
馬場內, 月儀拉緊韁繩, 她能看出來,這回和歌子不是單純的走神。不光雙眼略微浮腫, 眼下還隱隱透著青,竟叫人看出幾分虛弱的意味。
「師父可是身體不適?」
和歌子勉強點了下頭, 她的身體已開始搖搖晃晃:「我去同其他人說,今日換……」
月儀剛想說什麼,卻忽然臉色一變,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眼前人站立不穩,竟險些要一頭栽倒過去。
「師父!」
月儀的力氣遠不如和歌子,差點被她帶著一塊兒栽倒下去。
幸好馬場有其他侍者在,趕忙衝上來幫忙,這才沒讓一旁的馬兒受驚,兩人也沒有摔著。
侍者們攙扶著兩人坐下,月儀眉頭緊皺,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測。
強悍的僱傭兵怎會輕易暈倒?更何況近日來和歌子都在王宮中,又沒有上戰場受傷。
「師父的身體難道是出什麼問題了麼?」
侍者們見僱傭兵大人這副模樣,不必月儀多說,便一路小跑地去喚醫者過來。
和歌子花了幾息的功夫才緩過來,頓了頓,道:「不妨事的。只是……」
「只是什麼?」
和歌子沉默了片刻。如今聖女歸來,深受民眾朝拜,對王室和政事助力良多,在這種時候,她們兩人之間曾發生過的事是個絕對不能提及的秘密。
世人都知曉聖女需要守貞,神酒身上不能背上污名,她只能選擇對月儀撒謊。
「只是我身無痛感,時常意識不到自己哪裡出了毛病。」和歌子半闔眼說,「叫醫者瞧瞧也好。」
月儀仔細想想,這話也有道理。痛雖惱人,卻能夠提示身體是哪兒不對勁,而像師父這般情況,的確會忽視來自自身的的警告。
不久後,一位醫者拎著藥箱前來為和歌子看診。只是來回看了半晌,又是診脈,又是取了指尖血,卻什麼也沒看出來。
他面露難色地稟月儀:「還請太女殿下恕罪……我並未瞧出什麼問題來,北川大人身體很是康健,想是近來沒有休息好的緣故。我可以為大人配一些溫和的補藥……」
和歌子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答案。
尋常醫者自然是瞧不出來的,她本就沒有生病。
一闔眼就愈發強烈的神罰只是令她幾乎睡不了覺,加之日常訓練的強度並不低,還要抽空教導月儀。就算被譽為「人形兵器」,她也還是有血有肉的人。
蠟燭再長,也架不住火勢熊熊,終會燒乾的。
「師父休息不好麼?」
何止是不好,簡直徹夜難眠。
見和歌子眼中布滿血絲,著實疲憊,月儀便讓她先回去好好休息,又囑咐醫者為她配藥。
醫者躬身:「大人若是還受得住,不妨隨我回去拿藥材,順帶告訴大人如何煎藥。」
僱傭兵凡事親力親為,在王宮裡是不專門配侍者的,更何況和歌子也沒虛弱到那個地步,點頭道,「我隨您去拿一趟便是了。」
只是她心裡清楚,即便喝了藥,恐怕也不會有什麼用。
月儀望著兩人的背影,只覺得師父的反應怪極了,像是變了個人。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
她稍稍猜到,也許是與聖女有關。
幾日前女王專門來看月儀學騎射的成果,聖女也隨之同行而來,和歌子作為太女師,卻一聽便如臨大敵,匆匆找藉口離開了。
她迴避的自然不可能是女王陛下,那麼便只能是刻意在躲著聖女。只是原因為何?這兩人不是感情甚篤的舊主僕麼?
月儀又想起近來女王並不讓她去書房議事,看她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異樣,心中莫名湧上一股煩躁之意。
她想——若是能快些長大,就可明白在周遭暗流涌動的究竟是什麼了。
***
「報——」
侍者急匆匆地闖入書房,打斷已然商議許久的眾人,附耳到女王陛下旁,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只見女王勃然變色,連一句解釋都來不及留下,便起身沖了出去,留下一眾大臣面面相覷。
片刻,一人開口問方才那侍者:「可是有什麼緊急軍情?」
侍者低聲說:「聖女大人祭神三日,請來了祂的隻言片語……除了聖女,便只女王陛下一人能聽。」
諸人聞言俱倒吸一口涼氣,莫非……
王宮內亦設有祭神殿,僅允許王室貴族前來參拜,裡頭放著的神像是金子做的,遠遠看著,比外頭富麗堂皇許多。
女王按禮也是要先沐浴齋戒、再乘馱轎來的,可她根本來不及顧及這些,只急匆匆地奔入祭神殿中,傾身一拜。
「瑞珺。」前方跪坐的白色身影頭也沒回,只提醒般叫她的名字。
女王如夢初醒,口中輕吟起頌神之歌來。
「赤心奉君上,
色如神寺朱紅牆,
祝君萬年長。」
念罷,方才深深俯首,只有她自己知道,背後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聖女依舊沒有回過頭來,平靜道:「我已知曉神明的指示,但瑞珺你身為一國主君,理當親自拜謝。現在你便上前來,將手放在祂的手上,親耳聽聽祂的意思吧。」
女王起身,竭力保持著王室貴族該有的優雅姿儀,行至神像前,輕輕垂手。
金光似渡在她身上。
神酒漠然垂首,沒有施去多餘的一瞥,只是漫無目的地數著。
一,二,三。
她看到瑞珺的身體開始顫抖。
直到數至第九下時,女王將手收了回來,猛地睜開雙眼。
那層金光似乎消失了。祂已然離去。仙朱福
「祂竟要、竟要……」女王面如死灰,眼中蒙著一層寒霜,「為何是月儀?為何偏偏是月儀?」
她唯一的女兒,天資卓越的太女殿下。
祂本想要兩國如狼群爭奪領地般決一死戰,卻被聖女篡改了意思。
如今消息已經傳遍了東陸,既然要兩國相爭的初衷未改,祂便沒有太過追究,只是下達了新的指示。
「攏共三道試煉。」神酒不帶任何感情地重複,「第一道便是太女。」
現今的兩國王室有一點倒是相同,便是子嗣單薄。
女王只娶了王后一人,膝下有兩位公主,大公主便是被立為太女的月儀,而二公主尚且年幼,才剛到學走路的年紀。
鷹陸的主君阿爾瓦倒是育有數個子女,只是幾年前鷹陸的一場寒流令許多人染病而亡,其中也包括他的兒女們。
活下來的只有一位公主,只是聽說始終沒好全,成了一副病體,雖不得已被封了太女,卻有名無實。
神的第一道試煉,便是有關於此。
——哪一方的太女殿下先殞命,就算輸。
這也就代表兩國會不遺餘力地派出人手刺殺太女。一旦唯一的繼承人身死,國之血脈也就相當於斷了大半。
神酒終於看了女王一眼。「瑞珺,你可怨我。」她說,「若不是我,太女也不必經受這些。」
女王頓了好一會兒,「不。」
「我不怨你。」方才流露出脆弱情態的她,此刻又重歸主君的風範,「月儀固然是我的女兒,可我的國民……他們也有父母,他們也是別人的兒女。」
若兩國真的死戰到底,受苦的只有民眾。他們會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飽嘗世間之痛。
現在的試煉只關乎太女一人,傷亡減小太多,已是最好的結果。
神酒忽然想起許久以前,兩人剛認識時,瑞珺還沒繼承王位,性子柔和,心軟得過分,出宮見到露宿街頭的乞丐不光會讓人救濟,甚至還為他們垂淚。
一點也看不出主君該有的威嚴。
可或許主君需要的不是威嚴,而是一顆愛民如子的心。
女王忽然叫她的名字,「神酒。」她問,「你同我想的一樣,對不對。」
神酒沒回答,只微笑說:「我有時希望東陸就此沉入海里,大家索性一起赴死好了。可東陸不會沉沒。」
聖女憎恨自己的身份,厭惡神明、舊時的西園寺家、乃至於王室……卻好像並不恨他們。
那些在五年前以為聖女身死,自發為她采來白花悼念,堆滿了整座神寺的人。
他們是女王的子民,同樣也是她的子民。
儘管這個聖女做得並不稱職,他們還是發自心底愛她、崇敬她,會因為她的存在而歡欣雀躍。
東陸不會沉沒。
國民也不會失去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