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神罰
2024-09-15 09:27:18
作者: 懶葉
第007章 神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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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鷹陸首都的據點小屋不算大,兩兩一間剛好夠睡。
和歌子跟林霖一間房,她平常沾枕即眠,卻翻來覆去沒睡著。隔著兩床之間的空隙,她看著林霖微微起伏的背影,知道對方也還醒著。
「對不起,小師妹。」她明白自己欠林霖一個道歉,「我不該在鷹陸王宮裡讓你獨自一人撤退。」
林霖轉過身來。「再來一次,你會怎麼做?」
這個問題讓和歌子沉默了。她明白不論再來多少次,自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林霖也大概猜到了答案,只是才剛剛十五歲的她,並不能完全理解師姐心裡在想什麼。
「師姐,你是不是喜歡聖女?」她問。
和歌子頓了一下,把頭慢慢地埋進被子裡。片刻,她的聲音傳來,「別亂說,那可是聖女,我哪裡配呢?」
她是孤兒出身,又曾經做過僕人,她的名字根本不該和聖女放在一起。
「你也是僱傭兵啊……」那可是兩國家喻戶曉,聞風喪膽,戰功無數的僱傭兵啊。
人人聽到這樣的身份都只會覺得顯赫無比。
和歌子沉默片刻。「你還小,不明白的。」
僱傭兵又怎樣,對於神酒,她永遠是那個空有一身蠻力、笨手笨腳的僕人。這一點就像被刻入骨血一樣,難以更改。
她以為五年的時光足夠自己挺直脊背,以平等的姿態正視任何人。
但重新見到神酒,和歌子還是會像狗見到主人一樣貼上去,想要被神酒摸摸腦袋,想抱抱神酒,想聞聞那闊別已久的味道。
如果她能大膽做出這一切也就好了,可在得到准許之前,她什麼都不敢。
神酒大概也會覺得她不爭氣。
那又能怎麼辦呢?改不掉了。
林霖見師姐不願多說,也就沒再追問,自己睡自己的。
夜色漸深,和歌子也緩緩進入夢鄉。這幾年來,她只要做夢就一定會夢見神酒。
今晚也一樣。
… …
夢裡她又回到以前。那時她剛在西園寺家待了小半年,照例也是可以像其他僕人一樣領報酬的,於是就排隊等著拿錢。
管事的人把銀幣分成小袋,依次發給每個人。直到擡頭看見和歌子,他眉頭就皺了起來:「沒你的份。」
和歌子一愣,還以為他不認識自己:「我是聖女的護衛。」
「那你也不是我們家的僕人。」管事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你既然是北川家來的,就去找北川家給你發報酬。去去去,別影響我們幹活。」
不對,和歌子想。早上,負責教規矩的香佳媽媽還特意提醒她來領錢呢,香佳媽媽是不會騙她的。
於是她沒有離開,執拗地說:「是不是你們搞錯了,我也有一份。」
管事只得不耐煩地拎了個小袋給她。
回去之後,和歌子才發現自己被騙了,那裡面裝的根本就不是銀錢,而是石頭。
她便又折返去找管事理論,結果對方根本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偏說是她自己想要貪錢。
兩人就站在院子外爭執了起來。可是和歌子本來就不擅長吵嘴,管事又牙尖嘴利,一句句說得很是過分。
「我說你本就是外面來的,怎麼還真把自己當我們西園寺家的人了?北川家是沒錢了嗎,要我們幫忙養?」
「你不過就是被撿回來的一條狗,能有今天,都是沾了我們西園寺家的光,更應該認清自己,夾著尾巴做人!」
「等聖女當了王后,你早晚得滾出去!」
其他人對她的敵意並不是空穴來風。
和歌子服侍聖女越是盡心盡力,就越顯得其他人玩忽職守,上次家主看見,他們就被狠狠地罰了,可不就更加厭惡她了。
管事的幾句話如利刃一般戳在和歌子的心上。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被哪個詞刺痛了,總之在意識到之前,反擊的話就脫口而出:
「那又怎麼樣?」
她胸口劇烈起伏著,「你以為這家裡的僕人都是該乖乖當狗的。可是我不一樣,我就算當狗,也是當聖女一個人的狗。你算什麼,配對聖女的人說三道四?」
靈敏的耳力讓和歌子聽到不遠處近乎無聲的腳步,她回過頭來。
高高的台階上,身披白色斗篷的聖女赤腳站著,安靜地看著這邊。
她的身邊還站著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正是西園寺的家主——一郎,按輩分來算,是聖女的表哥。
管事連忙行禮:「聖女大人,家主大人。」
和歌子腦海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禮節,心裡只有兩個字——完了。她竟然忘記了聖女大人在家主的院子裡議事,而剛才那些大不敬的話,他們正是站在家主的院外說的。
怎麼辦?
她這輩子只狐假虎威過這麼一次,就被聖女和家主聽到了。他們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把她趕走?
和歌子看到神酒沖她招手,用很輕的聲音說,「過來。」
她腦海中一片空白,慢慢地走上台階。
「蹲下。」
和歌子不明所以,但照做。
她低著頭,看不見一抹艷麗的潮紅悄然浮上神酒的臉頰、眼尾,讓那笑容變得有些異常。
一隻柔若無骨的手落上和歌子黑色的發,把她好不容易才梳熟練的僕人髮式輕巧弄散,而後隨意地撫摸著,像是在和小動物玩耍。
「一郎。」神酒柔柔一笑,「先前你為我尋來的那些小狗都不稱心。」
她的手摸著和歌子圓潤的後腦勺,又滑到後頸,弄得和歌子痒痒的,卻不敢躲。
家主一郎「嗯」了一聲:「我會再叫人留意。」
「不必了。」神酒說。
她微微俯身,指尖划過和歌子臉部的輪廓,最終輕點了一下唇。
「我已經找到了。」
……
後來和歌子便再沒見過為難她的那些人,也不知究竟去哪兒了。
她只知道神酒叫人拎了整整一麻袋的金幣過來,叫她隨意取用。買吃食、衣裳,什麼都行。
「不成不成。」和歌子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心中惶恐,連忙擺手拒絕,「能伺候聖女,我已經知足了。」
神酒的臉上露出些許疑惑:「你方才不是說你是我的人嗎?既然是我的人,我自然要負責養。」
她低下頭,若有所思。
「縱使是尋常人家養狗,也是要花上些錢的。還是你憂心錢不夠?我再叫人去拿就是了。」
「當然不是。」和歌子脫口而出,「只是我……我一時情急亂說些混帳話,還以為聖女聽了會生氣。」
神酒現在卻生氣了,表情一下子冷下來。
「一時情急亂說?」她輕聲重複,「你不是真心的?」
和歌子跪坐著,為她續上熱茶,隨後垂首行了個大禮。
「是真心的。」她低聲道,「只是我身份實在是低微,我不配……」
還沒說完,和歌子就被擁在了一個柔軟的懷抱里。只有聖女才能穿的白色斗篷,將她也緊緊環住。
熟悉的香味充盈在呼吸之中。
「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屬於西園寺家,一切都由他們給予,就連小狗也要家主替我去找。可我想要的是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東西,只一樣就夠了。」
神酒低下頭,去聞和歌子烏黑的發,蠱惑般地問。
「我選你,好不好?」
和歌子總覺得此時的聖女變得有些不一樣,可她跪伏著,又不敢擡頭去看對方的表情,猶豫半天也沒想明白神酒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聖女想要什麼得不到呢?家族給的,不也是聖女的嗎?院子裡這麼多侍者護衛,金銀財寶,不都是完完全全屬於聖女的嗎?
不過她再笨,也知道神酒此刻想聽的答案是什麼。
「好。」和歌子說。
夢境就到這句話為止。
醒來後一切化為泡影,和歌子看著陌生的住所,悵然若失。
***
夢到往事的不止她一個人,鷹陸王宮內,有人忽地驚醒,急促地起身喘息。
「聖女大人。」守在床邊的人適時遞上一塊乾淨的帕子,「我為您準備熱水。」
伺候的人都知道,這是聖女的老毛病了,睡眠總是斷斷續續的不安穩。
聖女很是挑剔,既不喜歡別人碰她,又對潔淨有著特殊的要求,稍稍出一點汗就要沐浴。
浴池裡已經備好熱水,神酒撐著疲乏的身體,獨自一人洗了一會兒,就聽門外侍者朗聲通傳:「聖女,三郎大人想見您。」
「讓他等。」
侍者聽完這冰冷的三個字,心中禁不住發慌。她只是一個小小僕人,傳完話,萬一得罪了三郎大人怎麼辦。
幸好三郎大人並沒生氣,只是耐心地在前廳等待著。
等到聖女終於沐浴完畢、再由侍者耐心把厚厚的黑髮擦乾,天光已經大亮,到了該進早食的時候。
西園寺三郎也坐了許久的冷板凳。
聖女的住處供暖比其他地方都要足,神酒卻還是裹著寬大的白色披肩,幾乎能將她整個人裝進去,讓那張瓷器般精緻的臉被遮住一半。
她靠在軟椅上,垂著眼睛,看都沒看面前人一眼。
三郎轉頭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吧。」
他是個長相勉強稱得上俊秀的Omega,比粉雕玉琢的聖女自然是差得遠,但畢竟有血緣關係在,因此兩人眉目之間有幾分相似。
「我可是幫了你大忙,你這是什麼意思?」三郎笑著問。
神酒不理。
三郎嘆氣。「見完你的小護衛就愁眉不展的,怎麼,她惹你生氣了?」
他知道怎樣激怒神酒,果不其然,她淡淡地擡起頭來,冰冷地瞥了他一眼。
三郎繼續道:「要不是我替你把她弄出王宮,她早就被抓住了。你知道主君有多忌憚僱傭兵吧?這可不得把她活剖了。她叫什麼來著?和歌子是吧……」
拂袖間茶器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把他的話語打斷。
神酒胸口微微起伏,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片。她的皮膚薄得像蟬翼,指腹摸在鋒利處,很快有血液滲出,把雪白的衣袖染成星星點點的紅。
三郎也禁不住變了臉色,啞然看她。
「不許你提她。」神酒平靜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最初就是你找人放出消息,用加繆把她引過來。你想做什麼呢?拿她威脅我,對嗎?」
加繆能有她的畫像,自然是三郎的手筆。
他一陣緊張:「神酒,你先把瓷片放下,再流血你會暈過去的……」
神酒的身體搖搖欲墜,卻將瓷片握得更緊了。聲音輕得快要聽不見,卻準確傳入三郎的耳中。
「你算什麼東西。」她臉上浮現出諷刺的微笑,「血統不正的雜種,也有資格叫聖女的名字?」
三郎的臉青一陣白一陣。
他的父母並不是正經夫妻,而是偷情生下的他。從小他在西園寺家的地位並沒有比僕人高多少,這一直是他心裡的痛。
當年他向敵國出賣家族,以求榮光,現在搖身一變,成了鷹陸主君面前得寵的紅人,卻還是擺脫不掉「血統不正」的陰影。
他雖然血緣上是聖女的表哥,但按規矩,確實是不能直呼她名字的。
神酒把瓷片扔到一旁,絲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傷口有多深。「所以別再玩那些拙劣的把戲。」
她微微側著頭,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和歌子要是出事,誰都別活。知道了嗎?」
三郎最終黑著臉拂袖而去。
外頭的侍者一擁而上,為受傷的聖女塗藥、包紮傷口,十幾個人忙裡忙外,圍著她一人團團轉。
神酒坐在軟椅上,任憑他們折騰,忽而目光越過人群,望向近在咫尺的宮殿之外。
是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之日。
她好想出去走一走,可惜住處外頭有數十個護衛把守,看了就倒胃口。
以前在西園寺家的時候也是一樣,想去哪裡都有人看著跟著,生怕聖女離開他們的視線,她很難有獨自行動的自由。
現在受困於鷹陸王宮,就更不用說了。偏偏她還是這種走兩步就會喘氣的病體,插翅也難飛。
神酒忽然又想起十年之前的下午,她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從西園寺家溜出來看一看湖景,卻耗盡體力,站都站不起來。
她趴在那個渾身髒兮兮、笑起來酒窩圓圓的女孩子背上。對方說些零零散散的雜事,傻而無趣,但她全都認真聽完了。
那樣珍貴的時光,正如白駒過隙,一晃就消失不見,難以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