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長河
2024-09-15 09:23:26
作者: 南北喬木
時間長河
汪遠舟和顧尋雙分別負責檢查沈瑜川和李朗的工位。
沈瑜川剛來一個多月,桌子上東西並不多。一眼望過去,一台電腦、幾個文件夾還有一個水杯,整潔的不能再整潔。抽屜里的東西也並不多,所以很快就翻個了遍。
結果可想而知,並沒有發現任何和數據原稿相關的東西。
顧尋雙這邊還沒有結束,她在眾人的圍觀下仔細翻查。聞念就站在旁邊,目光時不時落向正對面的李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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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色發白,嘴唇幾乎要看不見血色,神色飄忽地注視著自己的桌面,嘴裡低聲嘟囔著什麼,仿佛在祈禱。
聞念正聚精會神,余光中忽然多了道陰影。
沈瑜川走到了她旁邊,兩人在安靜中目光交錯。他朝聞念微微頷首,聞念立馬心領神會,也霎時間鬆了口氣。
眼下,就只剩等待李朗的結果。
時間大概又過去七八分鐘,顧尋雙的動作靜止半瞬,從一疊厚厚的草稿紙中,抽出了份嶄新又熟悉的文件。
這是項目組實驗的專用數據記錄薄,明晃晃的藍色擡頭仿佛已經把李朗的罪名釘死。
是他首先發現,實驗數據被刪除。
是他說,原始數據消失不見。
而此刻,這份不翼而飛的原稿,正欲蓋彌彰般被他藏在一堆廢棄紙張中。
顧尋雙把這份文件高高舉起,一言未發,又如同千言萬語。
聞念擡頭看著沈瑜川。
同樣有千言萬語,卻化作這場緘默又心有靈犀的對視。
人群中,有人嚴肅質問。
「李朗,解釋一下?」
「對啊,這什麼情況啊?」
「合著你耍驢呢,到頭來我們被當槍使了。」
......
風向驟然改變,李朗的精神狀態似乎已經被壓制到最低點,緊繃的弦在一聲聲質疑討伐聲中驟然斷裂。
他目眥盡裂,忽然高聲呼喊,語無倫次:「為什麼不是我,國青賽的名額我等了好多年,從學校等到工作,為什麼就不能是我!我到底差到哪裡了!」
他忽然揪起旁邊人的領子,面色猙獰:「你說啊,我差到哪裡了!」
「李朗!」顧尋雙厲聲制止。
李朗手中動作一頓,遲疑片刻後,鬆開手。
他後退了半步,沉默不語,在眾人注視下,忽然四下張望,急切地如同抓住瀕死時最後的稻草。
然而,這稻草卻不是用來救命的,是在他墜入深淵時的陪葬。
他視線鎖死在人群中的某個方向,推搡著擠過去。
李朗死死抓住趙啟源的手臂,生怕他下一秒就會逃跑。
「李朗你瘋了?」趙啟源掙脫著大喊。
「我沒瘋!」
李朗轉向眾人:「就是他,我是被他蒙蔽的!是趙啟源告訴我,只要把實驗數據出問題的事情嫁禍給沈瑜川,就得到國青賽提名。而且,而且,這樣沈瑜川在未來也不能夠進入國研所,就不會影響到考核期。」
「都是趙啟源!他怕沈瑜川影響到他的五年考核期,就把我當槍使,把大家當槍使。」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細碎的討論聲從四周響起。
趙啟源驚愕地看著李朗。
他沒想到這瘋狗被逼急了居然還想著咬他一口。
趙啟源卯足力氣才把李朗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拽下來,氣急敗壞道:「李朗,你污衊人沈瑜川不成,反過來污衊我是吧?從你這種人嘴裡說出的話,會有人信嗎?」
「大家也不是傻子,被你騙一次,還能騙第二次?你有本事潑髒水,有本事拿出證據嗎!」
「對啊,沒有證據我們可不敢相信。」
「口說無憑,人家趙啟源怎麼招惹你了?」
「李朗這是慌不擇路了吧,知道這回事情一出,肯定要被開除,所以就像拉人墊背。」
「咱們站遠點吧,省得到時候被他沾上。」
......
那些空口無憑誣陷沈瑜川的人,此刻正在叫囂著讓李朗拿出證據。
聞念冷眼注視著面前的一幕,宛若置身事外,只是在看一場結局未知的台中戲。
她轉向身旁同為看客的沈瑜川,秀眉微挑:「狗咬狗?越來越有趣了。」
沈瑜川彎腰伏在她耳畔,呼吸像羽毛般刮過聞念的耳廓,酥麻感一瞬間從頸間蔓延到全身。他聲音很輕:「今天能看到這麼一齣好戲,該怎麼謝你?」
聞念臉頰微紅,眼中閃爍靈動的笑:「先記帳上,隨時讓我翻。」
沈瑜川嘴角上揚時輕輕點頭,直起身,目光重新回到戲台上。
李朗放聲冷笑,包括趙啟源在內的眾人十分疑惑地看著他。
「你犯什麼病?」趙啟源被嚇得不由得後退半步。
「你想要證據?」李朗搖頭看向趙啟源,「你真以為我拿不出證據嗎?」
趙啟源愣在原地。
李朗的神情仿佛不像是在開玩笑。
「你什麼意思......?」
李朗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東西拿在手上,舉起來向周圍展示。
是一隻錄音筆。
趙啟源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思緒稍微收攏後,心臟開始劇烈跳動。
他,他怎麼會有錄音筆!
須臾之間,趙啟源來不及回憶他曾在李朗面前說過什麼話,又是什麼時候被錄下來交談的內容。
因為李朗夾雜著細微電流的聲音,已經清晰地從錄音筆中傳了出來。
——「你告訴我,只要把實驗數據刪掉,然後把這件事推到沈瑜川身上,再把手稿悄悄藏起來。等提名期截止之後,偶然找到手稿,這樣既不影響實驗進度,又能讓沈瑜川離開國研所,還能瞞天過海。怎麼樣,想起來了嗎?」
緊接著,是一聲冷笑。
從這聲冷笑中並不能徹底分辨同李朗對話的人是誰。
就在眾人屏息以待的時候,錄音筆里再次傳來了說話聲。
——「就算是我故意引導你做出這樣的事,但事情是你乾的,人是你誣陷的,你又不能證明我說過這樣的話,能拿我有什麼辦法?」
是趙啟源。
現場一片寂靜,仿佛時間都停滯了。
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朗手中的錄音筆上,空氣中瀰漫著緊張和不安。
這人居然這麼惡毒,用這麼狠的辦法誣陷沈瑜川!
沈瑜川站在人群中,目光複雜地看著趙啟源。
趙啟源的臉色蒼白,額頭冒出冷汗,嘴唇微微顫抖。他的眼睛不停地閃動,試圖尋找一個出口或者一個解釋,但顯然他的思緒已經亂作一團。
這是那天在三樓盡頭的雜物間外的對話。
李朗竟然帶了錄音筆。
周圍的其他人則竊竊私語起來,有的人交頭接耳,有的人則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似乎無法相信剛才聽到的內容。
李朗冷靜地掃視四周,有種魚死網破後,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麻木:「這只是錄音中的一部分。趙啟源,你是已經想起來了,還是要繼續往下聽?」
趙啟源張了張嘴,話未出口,被顧尋雙打斷。
「夠了!」
她的聲音中帶著憤怒,但更多的是失望。
這些都是她項目組的成員,竟然背地裡做出如此卑劣的事情,半個月來攪得整個項目組,甚至鄰近處的同事們那都不得安寧。
「這件事今天就先到此為止。」
顧尋雙又看向沈瑜川,語氣中的嚴肅盡數消散,只剩下溫和歉意:「我在這替大家向你道個歉,這段時間委屈你了。」
沈瑜川微微一笑,語氣平靜:「顧總師不必為我道歉。」
聞念擡頭。
冤有頭債有主。
無辜之人不需要承擔他人的錯誤。比起來「沒關係」、「都過去了」,這更像沈瑜川會說的話。
顧尋雙微微頷首,又轉向眾人。
「關於這件事的後續處理,我會同上級領導商議,處理結果會擇日進行通報。」
「劉夢殊,李朗和趙啟源的工作你先接手,之後等我通知。」
「其他人都散了吧,李朗,趙啟源去我辦公室。」
-
事情塵埃落定。
沈瑜川明天可以照常上班。
後續一些事情的處理還需要他在場,沒有工作,他就待在自己的工位上看書。
眾人散去,整個下午又有不少人折返。
大多數都是來道歉,不該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聽信莫須有的謠傳;小部分是來表態,稱自己一開始就相信沈瑜川,礙於種種原因,沒有發聲,眼下真相大白,替沈瑜川高興云云。
是真是假沈瑜川也懶得探究,他一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耗費精力,只是三言兩語應付了過去。
聞念處理完自己的工作上樓找他。
沈瑜川站在休息區的過道扶手旁,剛打發走一個人。
她走近,探頭看了眼那人消失在工位的背影,收回視線後,調笑道:「看來沈老師下午也沒閒著。」
沈瑜川眼底鋪上一層笑意。
他轉了個身,撐在圍欄上,目光深邃地望向樓下天井大廳的人來人往。
聞念學著他的姿勢將手臂搭在圍欄上,只不過她個子比沈瑜川矮了一截,小臂只能堪堪塔在上面。
四周燈光明亮,卻映不進他眼中的沉思。她仰起頭,清澈的眼眸中帶著關切和好奇:「在想什麼?」
沈瑜川低頭看她。
目光如同穿透了時空,落在某個遙遠的記憶里,注視著一個久違的舊夢。
「原來有人堅定地站在自己身邊,是這樣的感受。」
這句話似乎包含了太多未盡之意,聞念一時愣住。
剛才回到項目組的時候,她才發現手臂的進度增長了整整20%,停在80%。這意味著,她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一開始,任務進度前進1%就能給聞念帶來極大的喜悅,而現在,卻少了那份單純的開心,多了一份隱隱的不甘。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迫切地想要離開,反而希望時間能慢一些,再慢一些,讓她能多留在這個世界一會兒。
聞念甚至無法預估她離開的節點,因為進度條的變化並沒有規律。如果下一次的進展和今日的一樣,那分離的時刻或許會更快地到來。
心跳聲開始在空氣中迴蕩,而聞念只能把這句話,簡單地當作沈瑜川對她的的感謝。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聲回應:「未來肯定會有更多的人,站在你身邊。」
她這麼說,也確實這麼想。
總會有人,願意越過他鋒利盔甲的保護,看到他心中的柔軟,讚嘆他的不凡。
沈瑜川長睫微顫,收回目光,微微上揚的唇角,蘊藏著太多讀不出的情緒。
沉默在兩人中圍繞片刻,被聞念打斷。
「對了,有件事。」她問。
「嗯?」
聞念回去後忽然想到,剛才只顧著看戲,忘記了還有個被刪掉的系統日誌。
實驗數據好做手腳,可系統日誌並不是輕易能接觸到的東西。
顧尋雙說會徹查,想必日後應該會有結果,聞念想先來問問沈瑜川有沒有頭緒。
沈瑜川聽後搖頭:「大概率不是李朗,他如果知道系統日誌這個東西,應該就不會用這種方法誣陷我。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誰會有這樣的手段。」
聞念只覺得背後一身冷汗。
李朗是又蠢又壞,可刪掉系統日誌這個人,可以稱得上是惡毒。
這個人明明知道,記錄一刪,如果李朗再稍微聰明點,咬死自己不清楚,沈瑜川根本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隨之而來的就是前途盡毀。
這是想把他往死路上逼。
聞念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們平常錄入數據的地方在哪,能帶我去一趟嗎?」
國研所不同項目組的數據可以在組內流通,有統一的中央控制室。在自己的電腦上登陸帳號後,連接到控制室的系統,才可以讀取數據,算是增加便利性的同時多了種雙重保護。
有些實驗其實可以一個人獨立完成,但無論多小的實驗,都會安排兩個人,就是為了防止意外情況的發生。
再周全的安排也變不過人心,沒想到還是出了這樣的事。
沈瑜川所在項目組的中央控制室在四樓。
聞念跟在沈瑜川後面,穿過連廊,忽然發覺眼前的景象有點熟悉。
「我之前應該沒來過這吧....」聞念疑惑低喃。
不同項目組有的中央控制室不同,況且她不像沈瑜川,沒有接觸到實驗數據的權限,所以根本沒機會去到這樣的地方。
沈瑜川看出了她的不解,低聲問:「怎麼了?」
聞念眉頭皺著。
「我總覺得這裡很熟悉,但又很確定沒來過。」
沈瑜川沉吟片刻,說:「或許是國研所的裝修風格大致相同,跟其他的地方記差了。」
聞念點頭,目前看來,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然而,在逐漸靠近中央控制室大門的時候,如同導火索被點燃,一下炸出她腦海中的回憶。
這個門......
和時遇視頻里的一模一樣。
沈瑜川毫無察覺,依舊朝前走,而聞念卻仿佛被釘在原地,呼吸急促,無法動彈。
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沈瑜川這才停下,折返回去。
「聞念?」他輕輕呼喊。
聞念愣愣擡頭,聲線緩而不平:「我好像有懷疑對象了。」
她把視頻翻找出來,遞到沈瑜川面前。
方明誠的項目組不在這棟樓,平常幾乎沒機會來這,更別說沈瑜川所在項目組的中央控制室。
而且時遇拍攝時間也是最近。
哪有那麼多的巧合?除非.....不是巧合。
「這視頻從哪來的?」沈瑜川問。
聞念目光閃爍,斂下視線。
「暫時不能告訴你。」
「不是不能告訴你,是不能告訴任何人。但我保證這個視頻一定是真實的。」
沈瑜川看她一會,沒繼續追問,只是說:「如果視頻來源不清,怕是沒辦法作為直接證據,不過可以根據視頻的拍攝時間插走廊監控,能夠說明方明誠的確進過這間屋子,可以作為調查方向。」
「我建議你把這個視頻拿去給顧總師和汪總師看看。」
顧尋雙正在跟李朗和趙啟源談話,已然應接不暇,於是聞念和沈瑜川一起先去了汪遠舟的辦公室。
汪遠舟看完,有些驚訝。
他沒有問其他的,說了句看似和這件事情毫無關係的話。
「我記得你們和方明誠都是從宜江大學出來的,之前還組隊參加過高友賽,了解他的家庭情況嗎?」
聞念忽然想起,當初在高友賽的告別宴會上偶遇汪遠舟,他過來跟宜江大學隊的人打招呼,之後又跟方明誠說了幾句話,那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現在想來,他們應該那時候就認識。
聞念和沈瑜川對視一眼,回答道:「之前是同學,不過方明誠後來退學了,跟他交流並不多。家庭情況......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爸爸是臨西工業集團的董事長。」
汪遠舟揉了揉眉心。
「知道這些足夠了。」他停頓片刻,「這件事我知道了,到時候會跟顧總師商量看怎麼辦。」
「如果視頻里的人不是方明誠到還好,可偏偏是他,估計會不太好辦。」
聞念緊皺眉頭。
汪總師這言外之意,大概率事情到方明誠那裡要冷處理了。
辦公室內安靜到仿佛能聽見玻璃窗外的風聲。
汪遠舟把手機還給聞念,說:「不過你們也不用憂慮太多,沈瑜川的清白沒有受到損害,而且實驗數據也沒真的丟失,不會影響進程。這件事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影響,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聞念還想再為沈瑜川爭一爭,可汪總師話中的深意她不是不懂,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就在這時,沈瑜川的聲音傳來:「汪總師,我們知道了。只有一個視頻,不足以作為證據。」
他停頓片刻:「視頻我們會保密,接下來就等國研所的處理結果。」
「聞念,我們走吧。」沈瑜川輕聲喚她。
聞念站在原地沒動,卻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任何事。
她不怨汪遠舟,只是心疼沈瑜川,到頭來還是不能得到一個完整的真相。
片刻後,她點頭。
「好,走吧。」
兩人走到門口,沈瑜川剛擡起手,又被汪遠舟喊住。
他從辦公桌後面站起身,走到兩人身邊,視線落在沈瑜川臉上。
汪遠舟在他肩頭輕拍兩下,緩緩開口:「我想,我也應該對你說句『對不起』。」
「汪總師——」沈瑜川剛想開口,汪遠舟便揮手打斷了他。
「謠言傳的很兇的時候,我曾有一刻動搖,不禁懷疑過你之前履歷的真實性,畢竟,你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成就,實在太耀眼了,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突出的成績。」
「說實話,我都有些羨慕你。」
「我讀書時候的老師經就常說,科研路上,就是應該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才能保證技術知識一代又一代的精進,話雖這麼說,可看到被年輕一輩的人超越,欣喜之中多少還是有點失落。」
「但我同時也知道,只有你們這些人,從我們身上踏過去,中國物理才有未來。」
「等你們真正步入社會,或許你們也會和我一樣,遇到些不得已的事,但不要千萬忘了自己做科研的本心。」
汪遠舟捏了下沈瑜川的肩,眼中儒雅的笑容閃爍著光芒:「沈同學,繼續走下去,未來物理學史上一定會有你的名字。」
「我看好你。」
「謝謝汪總師。」
汪遠舟又笑著看向聞念:「還有你小姑娘。搞物理的女生本來就少,再加上有天賦的就更少了,你可要為未來那些熱愛物理的小姑娘打個樣,成為她們前進的方向。」
聞念也點頭道謝,說:「我一定努力。」